一
秋千挂在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春暖时，一个人跑去，一只脚踩上板架，两手抓紧了丝绳，然后轻轻一冲，心情便跟着荡起来。
大三之前，这好像是她惟一的快乐。
四季不可能总是春天，所以她的快乐，便有些电光石火和零零碎碎。
她的性格有些腼腆，甚至孤僻。太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捧一本厚厚的书，没完没了地看。她认为这才应该是她的生活。这样，她才能够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离开这座小城，奔向更加绚丽和美妙的人生。
当然会有女伴劝她，谈恋爱吧……这么多优秀的男孩。她笑笑。她当然向往美好的爱情，只不过，她感觉这些似乎离她太过遥远。她一直是个被动的女孩，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并且，好像还未有过哪个男孩，能让她产生脸红心跳的感觉。
她的快乐就是读书，当然，还有春天里荡来荡去的秋千。
二
大三那年的春天，她发现一个影子。一个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当然是一个男孩，长得白皙和瘦弱。把他当成影子，是因为她从来不敢仔细看他。她只知道他白皙和瘦弱的轮廓。有那么几天，影子几乎无处不在，图书馆里、食堂里、甬道上、操场边，甚至秋千旁……后来她开始怀疑，是男孩真的在处处跟着她，还是她甜蜜且有些惊慌的错觉。
是的。白皙和瘦弱的影子，甜蜜幸福且惊慌无措的感觉，她认为这一切有些矛盾。她知道爱情即将降临。尽管她一直躲着。
那天黄昏，她没有看到他。那时她正站在小树林的秋千架下，找不到那个影子，心中竟空荡荡的，有些不安。像往常一样，她的一只脚踩上板架，两只手抓紧了丝绳，轻轻一冲，然后荡起来。她的思绪随着秋千的摇摆起伏难定。身边飘着淡淡的青草的香味，身上洒着金子般的温暖的阳光，她的裙裾鼓起，像一朵随风舞动的百合。
她念秦少游的词：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
然后，榆钱没有自落，她却从秋千上落下。丝绳毫无道理地断了。来不及惊叫，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草丛中一个锋利的树桩，将她的额头划开一道口子。与很多英雄救美的故事一样，影子当然适时地出现，将她扶起。影子紧挨着她，紧张地捂着她的额头，慌乱地送她回到学校。
她竟忘记了痛。她的脸，烧得像一块炭。
爱情真的降临了。她想。
三
她的额头上，多了一块淡淡的疤。有时她跟他开玩笑，她说，她的爱情是从疤开始的。他只是笑，红了脸。
他和她一样腼腆和孤僻。
秋千被重新修好，她仍然去荡。她的身体随着秋千幸福地摇摆。她不再吟那些诗词，而是冲着他快活地笑。她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他在旁边守着，像一名忠实的战士。他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去电影院看刚上市的美国大片，一起听罗大佑的老歌，一起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并不正宗的羊肉泡馍。他们的爱情，急剧升温。
那时候已是春末，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去荡秋千的日子，自然便有些少了。她却感觉自己的春天，刚刚来临。
他曾经问她，为什么喜欢荡秋千。她说，在秋千荡得最高的那一霎，她便可以眺望到更远处的美丽风景。虽是一霎间，却令她快活无比。他说，难道这座小城的风景不够美好？她说也好，当然好。然后不再说话。那时她看着他，却感觉她的目光已经到达了一处遥远的陌生。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尽管，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四
大四，又一个春天。他们当然要去小树林里荡秋千。
这个春天有些特殊，因为他们正面临毕业和毕业后的生活。好像所有人都在忙，包括他们。忙，却仍然要荡秋千。她疯了似地拉着他往小树林里跑，从一天一次，到两次，到三次。好像，毕业后，她就将彻底告别秋千。这让他有些不安。
他说路还长着呢，像是对她的暗示。她说是的。他说我还可以在客厅里，给你架起一个秋千。她说好啊。人已经飘起来。他看着她不停地荡高，荡高。仿佛，她正在远离自己。
他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然后，毕业了。他们的工作都不理想。小的公司，低的薪水，复杂的人际，恶劣的环境，还有彼此惴惴不安的思绪。只是他们还在相爱，还在约会，还在看美国大片吃羊肉泡馍。那一年，他们破例在秋天去小树林里荡秋千。当她从秋千上下来时，他发现，她的眼睛，竟然红红的。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答。
五
后来他发现，他们的爱情真的遇到了麻烦。
因为她要去南方。因为那里有一个大的公司愿意接纳她，而这一切，离不开另外一个男孩的鼎力相助。他见过那个男孩，长得高高大大，英俊潇洒。那天男孩走在她的身边，和她说着话，把她逗得开心地大笑。据说他们很早就认识，读大学时，他们就是无话不谈的笔友。
他想这怎么可能？大学时代的她，那么安静和孤独。他想，也许南方的那个城市，便是秋千荡得最高的时候，曾经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的远方的美丽风景吧？还有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是不是？
他不敢去问她。他怕所有的一切，突然失去。
在秋千架下，她对他说，她要离开。她说，那里有她的梦想，那才是她的生活。
他说，好的。
她说，请理解我。
他说，没问题。
她说，我爱你。
他说，我也是。
她抱紧他，泪飞如雨。
他去车站送她。隔着车窗，他说，记着你的秋千。她握着他的手，使劲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他朝着火车开走的方向，站了很久。他不敢转身。
尽管他知道，这没有用。他知道，即使不转身，他也正在失去自己的爱情。
六
那个城市也有很多的秋千，只不过，那些秋千，不属于她。
有时，她和男孩坐在某一个咖啡店里喝着咖啡，她会突然想起那个小城，想起小城的他，想起他为她修好的秋千，想起秋千上那些摇摇晃晃的风景和往事。有一次男孩问她，你额上，怎么会有一块疤呢？她说秋千，因为秋千。男孩当然不懂，她也不去解释。她想他们的爱情其实不是从疤痕开始的，而是以疤痕结束。尽管，他们谁都没敢说分手，但现在，她想，他们还有回到从前的可能吗？
一切，只因为远方的风景，只因为她太过理性的生活标准。现在她终于坐在了远方的风景里，面对着一个暗恋她的男孩，却少了些兴奋，多了些莫名的伤感。
她想她应该有一只秋千，一只只属于自己的秋千，这样，在她荡起的时候，或许，就能够看到那个北方小城。她想这很有意思，她曾用北方小城的秋千来遥望将来，现在，却要用南方小城的秋千来回望从前。她认为自己，很多时候，脆弱得像一片蝉翼。
秋千架好了，男孩帮她架的。挤在一片写字楼的空隙，挤在一个健身场的角落。她的脚踩上板架，两手怯怯地抓了丝绳，轻轻一冲，人便荡了起来，可是，无论她荡得如何高，她所见到的，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写字楼和居民区。她的视线，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遥远。
她在秋千上轻轻地哭泣。
男孩问，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她想，这样的一个男孩，他怎么能够，理解我呢？
七
她和男孩，好像真的开始尝试恋爱了。只是好像，她不能够确定。也许仅仅因为那只秋千吧。那只挤在高楼大厦间的秋千，那只荡得再高也看不到外面风景的秋千。可是那秋千，还是给了她一些转瞬即逝的快乐。
但秋千还是断了。也许是被顽皮的孩子剪断的吧，她不知道。他们去的时候，秋千已经断了。但她还是听到“啪”的一声。她的心被震了一下。她想，这一刻，那儿一定会留下一块疤。
她求男孩把秋千修好。男孩为难地说，算了吧。那时他正穿着得体的西装，皮鞋油亮。见她不高兴，男孩说要不我带你去打网球吧？打保龄球？打高尔夫？
心中的那块疤痕，便开始裂开，滴出一滴血。
男孩问，你怎么了？
这次她回答了。很干脆。她说，我想回去。
八
又一年的春天了。树林里依然流淌着青草的清香，依然遍洒着碎金般的阳光。他站在秋千架下，守着空空的随风轻摇的秋千。秋千已经很破旧，可是他却不想给那秋千更换新的丝绳和板架。他把鼻子靠近丝绳，那上面，仿佛还留有她的余香。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可是，很可能，那个黑发飘扬的女孩，再也不会来摇动眼前的这个秋千了。
从她走后，他没有给她写一封信，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他认为这没有用。信，或者电话，对现实的距离，或者心的距离，不会产生丝毫的作用。
他把脚踏上板架，他想试一试，在秋千荡起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远方更诱人的风景？能不能，看到那座繁华的南方小城？能不能，看到正在小城里忙碌的她？
只荡了一下，他便看到了她。真的是她。不是错觉。
她说，嗨。
他跳下来，却没有立即扑过去。我想这是梦吧。却不敢掐自己的大腿，他怕真的是梦，他怕醒来。
九
她的一只脚踩上板架，两手抓紧了丝绳，然后轻轻一冲，心情便荡起来。
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他问她看到了什么。她说风景，更远处的风景，我刚刚呆过的风景。
他问，那为什么回来？
她没有马上回答。好久，秋千终于停止了摇摆，她的脚重新回到地面。
她说，因为所有的秋千，无论荡得再高，终会停止摇摆。就像感情，感情其实也可以摇摆。但不管如何，我终要回到地面上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她说，其实也没有这么复杂。我回来，只因为我发现，我离不开你。
是的，她说，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