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
快要过年的光景,爸爸在异地工作还未回来。爷爷领着家人正在忙着办年货。
那年月,家里虽然穷,但到年底,总会杀上一头猪,将肉卖掉,留下猪头和整副猪下水一家人享用。
我与哥哥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帮忙,忙得不亦乐乎。
院门处突然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声,“老刘在家吗?”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推着个破旧的自行车,站立在门口。
爷爷愣怔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阵狂喜,“曲大哥——怎么是你?”赶紧迎了上去。
那老人也憨厚地笑着,他黝黑的脸在阳光下格外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如同新翻耕过的土地。
我发现,爷爷的眼睛里分明闪着兴奋的泪花。
来客人了,这是我们哥俩感到最兴奋的事了。每每这个时候,客人们总会掏出一些好吃的东西,这下我们就可以解解馋了。
爷爷与那老头已坐在桌旁。
爷爷呼唤妈妈,让她赶紧准备酒菜。
我们哥俩站在老头的跟前,眼睛紧紧盯着老头手里拎着的一个破旧的皮包。
那老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只像是橘子皮一样的手伸到包里摸索着。
我与哥哥的眼里闪着光,期待着那老头手里的惊喜。
却见那老头憨憨的笑着,抖索着手,摸出两块饼干,一块儿递给哥哥,一块儿拿在我的眼前……
那指甲里满是泥垢,那饼干也缺了一小角,似是被咬了一口。
我内心充满了失望,一巴掌将那老头手里的饼干打落,嘴里还大叫着:“谁稀罕吃你的破饼干……”扭过头去,却见哥哥也一副鄙夷的样子,举起手来,刚想把手里的饼干扔掉,却碰上爷爷凌厉的目光,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爷爷瞪起了眼珠子,命令我,“去——把饼干捡起来——”。
“不——我不捡,我才不稀罕呢!”我梗着脖子叫道。
爷爷怒极了,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然后拎起我的胳膊,一直拎到饼干前,道:“捡起来——”。
我继续道:“不——就不捡这臭饼干!”
爷爷举起了巴掌又要打我,那老头却急忙将我揽在了他的怀里,“干啥呢!老刘,吓着孩子呢,多大的事儿,值当的动这么大气哩”。
那老头身上一股的酸臭味,让我更增厌恶。我拼力拉开他的手,挣脱了出来,气呼呼地跑出房间,心中对这老头充满了怨恨。
都是因为他,我才挨的打。
午后,那老头吃饱了,喝足了才走,临走爷爷给了他三十元钱,顺带还捎上了那个猪头。
“我最喜欢吃的猪耳朵……这个抠门儿的老头,不给我们带好吃的也就算了,还将猪头带走——”盯着老头车座后面的猪头,我恨不得一把将它扯下来。
傍晚的时候,爷爷叫我们。哥哥走了过去,我气呼呼地不理他。
爷爷笑了,他抓着哥哥的手,走到我的跟前,坐了下来,道:“小东西,气性还不小。今天你做的可是不对,那样做是很不礼貌的。”爷爷的表情有点严肃,“你们知道吗?这个曲爷爷,可是爷爷的救命恩人啊——”
我一愣,来了兴趣,忙问道:“救命恩人?”
爷爷挽起右腿的裤腿,指着小腿上的一个足有大枣一样大的疤说道:“这个疤,是小鬼子当年打得……”
“小鬼子?”我们惊奇的问。
“对——小日本鬼子!”爷爷恨恨地道。
“那一年,我,还有你三爷爷,一块儿参加了八路,打鬼子。有一次,你三爷爷在侦查鬼子情报时,由于叛徒的出卖,被鬼子抓住了。我当时一听这个消息很是着急,就偷偷的从队伍上跑了出来,想要救出你三爷爷。可我一个人又怎么能行啊!很快,鬼子就发现了我,十几个鬼子在后面追我。我边打边跑,最后子弹都打光了。跑到曲家裕附近时,右腿这儿挨了一枪,再也跑不动了,眼见就要被鬼子抓住了。”
我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角,问道:“那爷爷你被鬼子抓住了吗?”
爷爷笑道:“没有——要抓住了,还能跟你们在这说话嘛!”
爷爷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有点凝滞。他接着道:“你曲爷爷正与他的儿子在这附近放羊,见到我这个样子,吓坏了。他让儿子继续在那放羊,嘱咐他不要跟鬼子说,自己将我背进附近的一个破砖窑里藏了起来。等到鬼子走后,你曲爷爷才发现,他的儿子满脸是血,躺在山崖下……”
“那他死了吗?”,我问。
“还好,他没死,不过脑袋却被摔坏了,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傻子……”爷爷长吁了一口气道。
“傻子?”我突然感到内心有点愧疚。
“你曲爷爷的老伴很早就死了,一直以来,就他与他的傻儿子一起生活。快过年了,他的儿子又突犯急病,实在没钱医治了,这才想起我来。唉——我亏欠他爷俩太多了。”爷爷抬起头,眼里闪着泪花,“你知道吗?那饼干,还是他的儿子闹着非要吃,用六两小麦换回来的,就剩这两块了……你,刚才你那样做,你知道有多伤曲爷爷的心吗?”
爷爷将手伸到口袋里,掏出那块被我打落的饼干,递到我的手上,看着我。
我接过来,顿觉那饼干似有千斤重,看着饼干上的小缺口,我仿佛看见曲爷爷那傻儿子正傻笑着啃着饼干的样子……
那块饼干,我保存了好久。它沉甸甸的,一直埋在我心头的记忆里。
五岁的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