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牛棚里栓着两头牛,一头牤牛,一头老犍。昏暗的汽灯下,主人刘老耕为他们添着草料。叫黑子的老犍安静的低着头吃着自己槽里的草,叫大黄的牤牛则烦躁地左顾右盼,一边不停地撂着蹄子,一边不时地嗤哝着鼻子。主人见它邪乎,就骂道:“孬小舅子起来的,白天风流快活够了,晚上还不老实,再这么骚户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刘老耕嘴里虽然骂着,却还是往大黄槽里添着黄豆,他不得不给它加点营养。下午大黄才为邻村的一头母牛配了种,这会还余兴未消呢。 黑子和大黄是老耕几年前在牛行里挑来的,当时它们还是三四个月的小牛犊。据说两只小牛有着同一血统,他们的父亲是一头很不错的壮年公牛,粗壮威猛,气宇轩昂。而各自的母亲也都正值青春妙龄,不同的是黑子和母亲一样全身一抹黑,大黄和母亲一样浑身都长着像缎子般的黄毛。 老耕在众多小牛中一眼就相中了它们。两只小东西身架不错,个暾,腿短且粗,大腚,蹄子也不小,而且虎头虎脑,很是可爱。他知道买牛就买抓地虎,找媳妇就找大屁股的俗话说的绝对没错。 看中了,就和牛行老板谈起了价。那时牲口买卖不是用嘴谈价,而是在袖子里打码子。先由牛行的中间人和卖牛的过码子论价,而后买方再和中间人打码子还价。由于买卖双方不直接对话,中间人在里面就有了很大的活动余地。最终的成交价一般要高出牛价的两成,有时还多得多。因为这些中间人都是一夜啃了二亩半豆叶的老油子(当地称蝈蝈为油子)。又都是懂牛的行家,再加上他们能说会道,跺着脚赌咒从不兴打哏和脸红的。弄得买卖双方不得不相信他的鬼话。 老耕真的相中了这两头小家伙。不敢太压价,真怕自己这边一闪身,那边就被人家买走了。不少人都在盯着这两头小牛犊呢。眼下没法子只好按牛行的人说的价和队长把两只牛犊一起牵回了家。 一路上天柱盘算着,这两头牛怎么个用法。让哪个做老犍,让哪个做种牛。黑色的牛犊老实些,黄牛犊有些调皮好动。可两个都是好苗子,将来不论哪一个干农活或者作配种都是哑巴相女婿没说的。不过眼下也不好说定,天柱就想,反正小牛离锤牛蛋的时候还早,还是以后再说吧。 老耕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今早和队长一起过来买牛的。队长有心里有个算盘,买两头小牛犊要不了一头大牛的价,另外一头牛是养,两头牛也是养。多养少养给饲养员都是记十分,队里又不折耗。买两头让刘老耕用心饲弄着,也就是半年多的功夫就能派上了用场。一头长大当作老犍使唤,另一头养活着,过个年把就能当种牛用。只要有个老犍接上手,到时再让队里的那头三岁多的母牛带个犊,队里的牲口棚就再也不冷清了。耕地打场拉车运粮所有的农活都不在话下。另外公社的种牛站变成了机具站,周围老些村子都还离不了牛。自家有头种牛,还怕四村八甸的不来配种,到时小队也能弄个零花钱。 【二】 两只牛犊在刘老耕的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五短的身架,大腚圆蹄。叫黑子的那头身上就像披着黑缎子,叫大黄的身上就像铺的黄绸子。小家伙撒起欢来活蹦乱跳,较起劲来虎虎生威。谁看了谁都说好。眼下已半岁多了,眼见就到该锤的时候了,到底锤哪个,老耕有些犯难。 锤黑子,自己感情上说不过去。它老实忠厚,而且仁义。先前“一锅抹勺子”的时候,吃东西时大黄总是霸占着,不让黑子崴。只要黑子一靠近,它不是用头顶就是用腚蹶。人家黑子知道它好吃独食,也不跟它一般见识,凡事总让着它。还有黑子听招呼,在地里啃青时,无论在多远,只要老耕一喊,就赶快跑过来。从不调猴。大黄不行,喊一遍装听不见,喊两遍无动于衷,再喊还是皮不瞪眼的。属破车的,非得楔补着才行。 锤大黄,有些不合适。黑子比大黄更适合作老犍。懂事听话,稳稳当当,这样的老犍干活肯卖力,也听使唤。把大黄留作种牛,这家伙肯定行。它不光生性风流,还好嫉妒。最主要的是它比一般的小牛都欢得很。可老耕还是有些偏爱黑子。他知道,锤谁谁就注定一辈子要出力吃苦,挨累受骂。留下的那头就会光吃不干还能快活风流。他心里真不舍得让黑子遭这份洋罪而便宜了大黄那小子。好歹这事还得队长睡了算,要不然自己会很难办的。 就在小牛长到七个月的时候,队长去牛棚找老耕商量煽牛的事。因为七八个月的牛最适合锤牛蛋,再晚就不行了。一来牛龄大了给牛动手术,牛太受罪;二来闹不好会出牛命的。 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砸牙,放屁都砸脚后跟。牛好像也是这样,队长一进牛棚正赶上大黄刚进完餐,只见它屁颠屁颠地往外走。而黑子这会才捞着靠近牛槽的边,正饥不择食地吃着草,没注意有人来。大黄迎面碰上队长,也不知哪来的灵性,就主动上前讨好。一边用头轻轻地磨蹭着领导的手,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队长高兴地用手摸摸它的头,只见它打了个响鼻,硬往队长怀里拱,队长闪过身子爱抚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玩去吧。大黄这才尥蹶子往外跑去。黑子却只顾吃自己的,连抬头都没抬。它好不容易等大黄不再跟着捣乱,自己能安闲地吃点东西,却忽略了队长的到来,那还能有个好。 【三】 手术是在黑子七个月零几天进行的。前几天主人就开始特别地对它关照了。不仅在饲料上多加了些豆子和麸子什么的,还老不时地和它啦着呱:“小黑,对不住了。再过几天,你要难逃一劫。只要当了老犍,恐怕你这辈子都得吃苦受罪了。我知道你是头好牛,可你比不上大黄那家伙,那家伙比你活泛多了,它还有后台撑腰。没办法,这就是命呀!”说完刘老耕还叹了口气。黑子不知能不能听懂他的话,只是依恋地用头蹭着主人。弄得刘老耕鼻子酸溜溜的。 大黄这几天也不高兴,它觉的主人冷淡了自己,过去它可以为所欲为,现在只要自己一欺负黑子就会招来主人的呵斥。不仅如此,自己的食物明显少了许多精饲料,再看看黑子吃的东西比自己强多了。大黄只顾妒忌了,可它哪里知道黑子再过几天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痛苦和磨难。 一大早主人就伺候黑子吃喝,然后就给它戴上了鼻环。又牵着它到外面逛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了,主仆二人都很沉默,等太阳有一丈多高的时候,老队长带着兽医来了。大黄见领导来了,就想上前讨好,被主人挡住给栓了起来。 兽医让老耕牵黑子到当院,老耕不忍心看着黑子受刑,就把牵着的鼻绳拴在了柳树上。黑子并不知大难就要临头了,还以为一伙人是来看望它的呢。 这时就见兽医先端来一盆清水给黑子的两个“宝贝疙瘩”清洗,然后用毛巾擦干。接着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像茶色的药水,用棉球在耷拉蛋蛋的地方涂抹了一通。黑子就觉得痒痒的,恣乎的。它心里就想人的心眼真好,不仅成天伺候着俺们吃喝,还给俺们洗澡挠痒。他认准了人类是牛们不可缺少的朋友。也正是在这温情的麻木中两个最“金贵的东西”不知不觉被人套上了“紧箍咒。” 接着就是被主人掚着漫无目的地溜达,从村里到田头,从田头再到村里来来回回的走个不停。先前只觉得被线绳箍着的地方木木的,后来就觉得酸酸的,胀胀的。而且心里还觉得没头没落烦烦的。这样每天都有人来系线绳,一天比一天勒的紧,不仅酸痛在加剧,最讨厌的是自己越懒得动,主人越要牵着它走。这段时间尽管主人好吃好喝地照料它,可自己老是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直到七八天后兽医用剪子咔嚓一声把自己滴流的“宝贝”连根剪掉后,黑子才知人家对它那么好的用意所在。它当时觉得下身一下子变轻了,但很疼。兽医给他抹了凉凉的麻麻的药,还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然后就有人将一块红布往它肚子上一兜。又给尾巴拴了一根红布条。接着就被主人拉出遛弯去了。黑子整整被遛了半个月,它到死都没弄明白它的蛋蛋碍着谁了,为啥好好的要给它拿掉?为啥光拿它的不拿大黄的?为啥人不把自己的拿掉? 【四】 黑子被锤过后变的心静如水,淡定自若。做起事来慢条斯理,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相反体格却越来越健壮。力量也日益见长。一切都往人的愿望发展。一切都向老犍的方向努力。 “咕咕,咕咕。”“春耕,春耕。”水嘟噜鸟又叫了。一年一度的春耕开始了。一岁多的黑子作为“棒劳力”有了用武之地。今年队里有两头牛一头毛驴忙春耕,省了不少的人力。黑子能干又有劲。自己独自拉着老犁头。连拉稍的都不要。还显得很轻松。两搾深的泥土被不断地翻卷起来。它非常喜欢闻深翻出来的泥香。它知道就是脚下的这片泥土长出了自己爱吃的青草、麦苗、大豆、高粱。土地不仅是青草们的母亲,也是自己的母亲。在这小阳春的二月,田里都是忙着劳作的人们,耕地的耕地,播种的播种。地边还有吃草的小羊和撒欢的小狗。和煦的春风,暖暖的太阳,让黑子忘记了许多的不快。 那头叫花花的母牛领墒,在前面帮衬的是头毛驴。要让大黄领墒母牛抗垟,那家伙的宝贝疙瘩耷拉多长,还甩搭甩撘的,难能塌下腰来干活。再说它也没耐心,让它领墒不够给你添乱的。反过来让花花领墒,让大黄抗垟,那就更麻烦了。那家伙风流成性,一旦没了牛梭头的约束,对身边的“美女”,还能老实得了。无怨老人常说,驷牛领墒,牤牛抗垟,纯属胡屌操。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用牤牛去干活的。 不要干活了,大黄洋洋得意。光吃不干,没事还能晒晒蛋,惬意死了。其实队长本来就没有让它干活的意思,还指望着它下一步大显身手呢。估计春耕完花花和四村八甸的母牛都要发情了。让大黄先养精蓄锐,他还打算让它配种赚钱呢。 黑子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月光回来的。大黄早就吃饱喝足了,还打了一个盹。这会见同伴竟然和自己朝思暮想的花花一起回来的,就一脸的不高兴。更没想到主人还专门给它俩准备了许多好吃的,而且两个还挤在一个槽里吃,全不顾它的存在。大黄不禁醋意大发,瞪着眼顿着蹄,还把嘴里的白沫甩得任哪都是的。要不是刘老耕早把它给拴了起来。它非得跟黑子拼命不可。 【五】 春耕后的一段时间是大黄最快乐的日子,不仅花花发了请,周围好些村里的母牛都相继找上门来和它相亲。 它像疯了圈似地来者不拒。最可气的它竟然当着黑子的面,一次次的爬上了花花的背(有人工帮忙),完事后还不赶快收起那长长的“家伙”,却故意对着黑子炫耀,黑子转过脸去不理它。老耕气不过,连骂带嘿唬地对大黄呵斥一通,这个骚户头才不情愿地“收兵回营。” 花花怀上了大黄的孩子,经过了270天的妊娠,五月下旬的一天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小牛犊。还是个“少爷。”小家伙长的极其可爱。很像大黄小时的模样。满身金黄色的毛,有些偏大的头,机灵的两只大眼,惊奇的巡视着这陌生的世界。大黄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自花花怀上孩子以来,它就被刘老耕给隔离了起来。再也没捞着和漂亮的花花亲近过。这段时间来相亲的几乎没有。越来越旺的性欲让它变得暴躁无比。倒是黑子见花花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显得很高兴。不时地用它那浑厚的男低音轻轻地呼唤着“小公子。” 花花有了宝宝以后,和黑子的关系更好了。是因为黑子喜欢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出于感激,还是长期与黑子一起并肩劳动,耳鬓厮磨建立了感情,谁也说不清楚。难道世界上真有无性的爱,听说人类有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而且还有不少的信徒。牛们是否也崇尚这种纯精神的爱呢?却不得而知。 最让大黄闹不懂的是,自己和花花都那样了,又有了孩子,为啥还得不到她的青睐。它想不通,黑子有啥好?不过就是一头老犍而已。成天只知道干活吃饭,出力流汗。连作爱是啥味都不知道?花花你也真是的,干么跟它好的一个头,难道它能跟你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不成?既然不能,你还跟它相好,是不是真的脑残了。 刘老耕知道黑子和花花让人省心,一般是不拴黑子和花花的,这就为它们行影不离提供了方便。大黄这个骚货不行,这斯太邪乎。除了吃,一门子心事都放在爬胯上了。所以老耕一直拴着它,不敢大意。大黄也对这事始终愤愤不平,耿耿于怀。 光阴如梭,不经意间小黄就长得像大黄和黑子刚来时那么大了。可能是遗传的原因,小家伙就像父亲一样调皮任性。但它不喜欢大黄,可能是因为不知道大黄是自己亲爹的缘故。小捣蛋从不跟它往来,却喜欢围着黑子腚后转。有时哏着黑子的尾巴玩,有时从黑子的肚皮下钻来钻去。还老好趴在它跟前,让它用舌头梳理着自己身上的毛皮。每逢这时,大黄就怒火中烧。恨不能扑上去把它爷俩撕碎。可无奈自己始终没有机会。 机会是等来的。终于有一天不知啥原因,绳子扣松了。大黄三鼓弄两鼓弄的竟然挣开了。没了束缚的它那还了得。简直像个疯了圈的野牛。直奔那娘俩冲了过去。母子俩没有防备。本来大黄是想先教训教训小的,把它撵走,然后再去强暴花花。没想到花花护犊心切,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挡住儿子。大黄见状一个急停,然后就想从花花屁股后绕过去继续向小不点进攻。这时,花花想转身已来不及,而小家伙早被吓得傻在那儿。 情况十分危急,说时迟那时快,一堵黑色的墙立马横在宝宝和大黄的中间。大黄来不及多想,一头撞了过去。黑子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接住了大黄冲撞,幸亏大黄是绕着弯过去的,没有起动起来。不然尖尖的犄角非得刺进黑子的腹部不可。就这,黑子身子的一侧还是被顶伤了。这边只听黑子“哞”的一声惨叫,把大黄吓了一跳。它下意识的缩了回来,等醒过神来,再一次发动进攻的当口,已调转了身子的黑子对着大黄顶过来的犄角迎了上去。只听“啪”的一声两架犄角抵在了一起。先是僵持,而后大黄节节后退,尽管黑子身上有伤,大黄还是不撑劲。被前段时间的过度而掏空的身子哪能和常年劳作练就的钢筋铁骨较劲。 黑子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它顾不了许多,从来都不发火的它,这会居然怒气冲天。只见它攒足了劲,卯足了力,浑身的腱子肉紧绷着,两个眼珠翻着白向上死瞪着大黄,庞大的身躯就像一台大马力的推土机,一个劲地往前推,大黄则一步步地向后退。眼看胜败就在顷刻之间,大黄毕竟是大黄,心想这家伙力大无比,看起来自己还真不是它的个,闹不好今天得既丢面子又受损。不行,打不过咱闪。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到这里,只见它冒着险将头一甩,挣脱了黑子的犄角,调过腚忙不迭地落荒而逃。 血还在流着。花花眼里含着泪,舔着黑子身上的血。而黑子却用嘴疼爱地抚慰着被吓坏了的小家伙。刘老耕在老远听见黑子那声大叫,就连紧带忙赶了过来,一幅三口之家的温馨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很晚大黄才被找了回来,刘老耕这次背着队长,没轻饶它。虽没打的这家伙遍体鳞伤,估计身上也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否则,这世上真的没有公理了。 【六】 记得有一年冬天,公社想趁着枯水期把老龙河再开挖整治一下。这条河可是全公社好几个大队的生命之河。十几个村子的灌溉排涝都全指望着它。公社组织了工程大会战,将河段分别划给各大队,大队又分解给各小队。而且还隆重地召开了誓师大会。工程任务重,时间紧。必须动员全部的人力物力。 队里排了排队,除了在家的棒劳力都得去工地外,黑子和那头小毛驴得跟着,小黄没断奶,花花抽不开身。这样力量就有些不够。队里的三辆平车怎么也得凑够三头牲口,现在就连力量有些单薄的毛驴算上还得差一头。任务重,时间紧,没办法只好把大黄也算上一个。赶鸭子上架也得赶,及早完成好让大家回家过年。 热火朝天的工地上,红旗招展。黑子、大黄、和毛驴各拉着一辆车。只不过毛驴的车还得配个人拉稍子。小队摊的地段是个陡坡,这就苦了几头牲口。不过黑子没问题,它有的是力气,而且是出惯了力的,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那条毛驴有人帮着拉稍,也还行,这回毁的是大黄。劲也有,不过你得看用在哪里。配种爬胯那是没说的,让它干别的那就稀松很了。就像戏文里说的瓦岗寨的程咬金、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一样,就那三斧头,一阵子就完事了。大黄耐力是够差的,也难怪,下身滴流个那么大的“玩艺”,搁谁也不行。要不是事先给他用布兜兜住,恐怕他连一歇子也干不下来。看人家黑子浑身是劲,爬坡上岗就跟没觉着似的。 工地上举行劳动竞赛,除了比赛各队的进度和质量外,还比赛单车拉土的趟数。焦村队获得了两个第一名。一个是黑子拉的九号车,二十天下来,一共拉了一千九百九十车,平均每天九十多车。另一个第一名自然是大黄了,不过是全公社倒数第一。它拉的八号车总共还不到黑子的一半,就那还有人力帮着它。焦村小队要不是大黄拖后腿,最起码得提前三四天完成任务。 黑子的表现为小队赢得了荣誉,也为队长挣足了面子。回去后队长特意让保管送去一口袋豆子作为对黑子的奖励。还捎来话“加餐”没大黄的份,这货太不争气,光能吃不能干,去他娘的蛋。打那以后队长开始喜欢上黑子了。 【七】 转眼到了麦口,原先地里的金黄,被满载着农家希望的牛车满当当地拉近了村庄。人们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黑子和大黄小黄(小黄七个月时也被锤了,未能继承它爹的衣钵)父子拉着装满麦个子的太平车,从刚收割完麦子的地里走来。远山拥抱着夕阳。刘老耕坐在牛车上哼着柳琴戏。还不时地和路上三三两两收工回家的乡亲们打着招呼。牛车翻过前面的石桥就要进村了。眼前是个很长的陡坡。老耕吆喝着前面两个拉稍的大黄和小黄,黑子是基本不需问事的。就那个大黄今个从一上套就不高兴,一路上吊儿郎当的,偷懒躲滑不说,还不听招呼。本该接受上次教训不用它的。无奈花花又有孕在身,只想叫它拉个稍,吃紧当忙时帮个忙,就是放屁也能添个风吧。谁知这货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越架越往胳膊上屙。 坡爬到三分之二了,正是要紧的时候,大黄见刘老耕不时地用牛鞭抽打着自己,还推三喝五地骂声不断,而黑子身上却没挨上一下,心里就有些不服。暗忖,你不是偏袒它吗,有本事就让它自个拉上去,俺老黄玩不起不玩了。牛脾气一犯,突索性停住不走了,它这一停不打紧,车台根就失去了平衡,可那一侧的小黄还正努力着向前,突然的跑偏失重,狠狠地闪了小黄一下,只见它一个趔拒,当即双胳络拜子(当地土话‘膝盖’)跪倒坡上。紧接着太平车开始下滑,那边小黄还没来及爬起,黑子见小黄处在危险之中,不由地心急如焚,只见它大叫一声,然后隆起浑身肌腱,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下身塌下,四腿八叉地拼命往上蹬。下滑还在继续。尤其要命的是这时不知怎么围上了几个刚下学的孩子,其中还有队长的小儿子。关键时刻,黑子拿出了吃奶的劲,牛梭头啃得它肩胛处滑掉一块皮,还渗出了血。它顾不上痛,只有一个念头,坚持坚持在坚持。它死命地支撑着。眼看努的就要趴倒坡上,黑子的眼珠子都快睁出来了,难道今天真的要出大事了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大车吱嘎一声停住了。原来老耕不失时机地把开棍(用来刹牛车的棍)插进了车轱辘里。一场事故就这样避免了,黑子却因使劲过猛,大车骤停,前腿也一下子戗在了地上。 卸了牛车,老耕赶忙去为黑子抹药,处理伤口。大黄则趁机溜走,又想去找母牛风流去。它追得花花满院子跑,弄得鸡飞狗跳的,连队长来到都没看见。还差点冲撞了他。这次大黄让领导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队长这次是来看黑子的,他听说黑子受了伤,就连忙赶来了。见黑子腿上、前胸上都受了伤,心里既感动又难受。黑子还是那么安静的吃着草,一没居功自傲,二没拍马迎逢,三没伸手讨要。全没把领导的到来放在眼里。 【八】 时间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全国都在开展“社教”活动,焦村也住进了“工作组。”随着社教工作的不断深入,队长也出事了。用大黄配种赚来的钱,支出不清。有的说不出用处。有的还报不上账。那时的党纪国法严得很,甚至占用公家一分钱都算贪污公款。不少人因为极少数的钱报不上账,或者被批斗。或者被关押,或者被定为贪污分子什么的。不像现在少则几万几十万,多则几百万几千万,听说还有上亿的公款都能中饱私囊。 队长被“帮助”了几十次,好歹那些钱都用在了队里日常支出上了,即便天长日久记不清,可一般都有经手人的证明。他的错误是管理混乱,账目不清。队长是不宜再当了,上级考虑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加上他也懂得些饲养技术,就安排他做了饲养员。真巧。刘老耕不幸染上了肺结核。那年代营养跟不上,身体很快就垮了。队长正好顶了他的缺。 队长刚到饲养棚时,大黄还以为他是干部下来劳动的,因此对他毕恭毕敬,殷勤有加。可时间一长,见他扎下了千年桩,而且四个口袋的上衣也不再上身了,就知道他出了事。态度也随之起了变化。过去那种“吻手”,蹭痒,跟来跟去,点头哈腰的演技都扔了。甚至有时还想反将。队长见它这样就心想,人有阶级眼还算罢了,怎么连牲口也这样。 人家黑子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埋头拉车,平和待人,不求索取,只讲奉献,高调干活,低调做牛。只是经常思念老耕,心里觉得没头没落的。情绪有些低沉,不思茶饭。队长知其是情义之“人”,就经常安慰它。点上烟袋锅子,坐在它身旁,和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暮色里,黑子从那忽闪忽闪的火光中仿佛看到了刘老耕当年的模样。眼角下就滴流着两颗眼泪。队长这时就会感慨地说:“我真浑哪,当年真不该锤你,让你一辈子受苦受累。”而这时黑子就会用头蹭蹭他,似乎在说,不提了,不提了。 紧接着“社教活动”向纵深发展,落实到农村工作实际,就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时间,凡是和种地无关的副业都被视作“尾巴割掉了”,甚至农户家里养的鸡鸭羊兔都不能幸免。焦村小队用种牛配种赚钱的财路自然也行不通了。大黄这时已经成了光吃不干事的累赘,其命运可想而知。不过听说它临死都没后悔,还精神胜利法地自圆其说,反正这辈子也值了,吃也吃过了,玩也玩过了,风流也风流过了,没啥可遗憾的了。可它永远不会知道,死后自己的躯体被肢解的五零八落的。牛头卖给了一家餐馆,牛肉上了许多百姓家的餐桌,就连牛杂碎也被人卤成闲来下酒的美味佳肴了。 黑子始终生活在焦村,八十年代初,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歌‘好人一生平安’风靡大街小巷,十里八乡。队长学会了最后一句,就经常看着慢慢老去的黑子唱,“好牛一生平安。” 听说队长后来官复原职,队里也有了手扶拖拉机,用牛耕作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就是这样,焦村也没舍得卖掉黑子,就更舍不得杀他了。据说,黑子的晚年很幸福,直至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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