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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宋好佳和宋建军按照习俗大吵了一架。
天色微明，宋建军大摇大摆走进宋好佳的房间，打开灯和窗帘，噼里啪啦一阵响，催着她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宋好佳出离愤怒，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十六七岁，宋建军还视她的隐私为无物。她本来起床气就重，憋着一肚子火，声嘶力竭地冲宋建军大吼：“你给我出去”
“你去不去!”宋建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宋好佳脖子一横：“我不去!死也不去!”
她和宋建军冷战了一上午。
中午的时候，宋建军没去吃饭，从冰箱里拿了一盒牛奶。宋好佳终于忍不住开口，冷冷地说：“空腹喝牛奶不好，这还是凉的。”
宋建军恍若未闻，故意将牛奶喝得哗哗响，还洒了大半在键盘上。
宋好佳勾起嘴角自嘲地笑，自己多这个嘴干吗?
到了晚上，宋好佳去宋建军的房间里拿东西，一打开门，差点被屋里的烟味给呛死。
她一闻到烟味就头疼，强忍晕眩，冲着宋建军大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室内抽烟!你出去抽不行吗?!”
宋建军根本不理她，跷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斗地主。
宋好佳气得血气上涌：“我真的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你这么自私的人!就是因为你总是这副德性!妈妈才会离开!”
宋建军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宋好佳的愤怒坠入无底深渊，只能一直向下沉。她歇斯底里地反抗、挣扎，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甚至想要跪下来，祈求宋建军说点什么，宁可他发火，用难听的话骂她，动手打她，可他偏不。
他漫不经心、毫不在意，拒绝任何沟通。他彻底伤害了她。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宋建军一怔，也终于火冒三丈，怒吼道：“老子养了你十六年!养出你这副德行!老子白养你了!你给我滚出去!”
“我也不稀罕你养!”宋好佳瞬间泪水决堤，心中的剧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愤怒地撕破父女之间最后的情面，“当初我要是判给妈妈，就不用遭这个罪了!你到死都没人陪着!没有人爱!你就这么过一辈子吧!”
宋好佳将门摔得惊天动地，冷风灌进来，她趴在书桌上，拼了命咬住牙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干了，宋好佳翻到记事本的最后一页，上面是她瞒着宋建军记录下的各所公立学校的转校考试时间，打了勾的是和她的成绩匹配，成功率较大的学校。
截止时间迫在眉睫。
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吗?她有离开宋建军的自由吗?她有在这个世界上独自活下去的可能吗?
到死都没有人陪她，没有人爱她，她离开了宋建军，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这就是亲人啊。
宋好佳做了一整夜的噩梦，醒来时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到阳光透过门缝照射进来，落在斑驳的地板上。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脸颊犹有泪水，同一个梦翻来覆去十几年，也应该习惯了。
去一次省医院要转两趟公交车，新年伊始，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不知是旅人还是归客。宋好佳坐在公交车最后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听歌。Arco的Happy New Year，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写“新年快乐”。
她穿着红色的棉外套，一年只穿这么一次，新年总是无罪的。
宋好佳站在医院门口吃了一个煎饼果子，又要了一串冰糖葫芦，当成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胃里装着沉甸甸的食物，嘴里含着腻人的甜，用来交换些许勇气。
医院永远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宋好佳和省医院十几年的老交情，熟门熟路地在体检科拿到报告。医院的工作流动性不大，医生和护士还是当年那批拿着拨浪鼓逗她的人，只是再不复青春年少。
他们比同龄人老得要快许多，就连结婚生子这样的大事，于他们而言也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见过太多生死，人间已无新鲜事。
宋好佳给认识的医生和护士一一道了新年好，说着吉利讨喜的话，在众人的欲言又止中笑嘻嘻地离开。
医院的电梯很难等到一趟，宋好佳从侧门走楼梯下去。
她手中捏着体检报告，匆匆扫过一眼，没来得及细看。在病中的日子太长，她早已习惯，说不上是难过或者绝望。
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这些岁月里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科学家们殚精竭虑地呼吁着冰川融化，全球变暖，可没有人真的在意那些遥远的未来，地球爆炸、人类终结，都和现在的我们没有关系。
那有关系的是什么呢?
是晚上吃面条还是冒菜，假期作业有没有写完，冬天好像又重了三斤，手机电量快要不足，喜欢的歌手要开演唱会了。
未来到底还有多远。
宋好佳低着头，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跳，转角处的窗边站了一个人，宋好佳没刹住车，一头撞上去。
余乔白正在抓拍窗外的乌鸦。
世人错怪乌鸦，说它带着厄运和不祥，所以城市里几乎见不到乌鸦。此时蔚蓝的天空下，也只余这样孤单的一只，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却看见它正张开双翼，努力向着光亮那方飞去。
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宋好佳正撞上他的腰，体检报告飞了出去。
余乔白一把抓住体检报告，回过头看清来人，不由得怔住：“宋好佳，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好佳心道“完蛋”，赶紧去抢体检报告。余乔白起初还没在意，宋好佳欲盖弥彰地伸手，让他下意识地扬起手中的体检报告。
一瞬间，他的余光扫到几组数据，男生的瞳孔放大，倏地转过头，不可思议般，怔怔地看向宋好佳。
对面的宋好佳还不知道，仍在上蹿下跳。她沮丧地吐出一口气：“余乔白，给我好不好?”
余乔白点点头，双手将体检单递给她。宋好佳把纸叠成小方块，放进裤兜里：“你怎么会在这里?生病了吗?”
余乔白摇摇头，小声说：“我爸爸在这里上班。”
“啊?你爸爸是医生啊?哪一科的?”
“外科。”
“那很辛苦啊。”
“嗯。”
宋好佳突然想到什么，站直身体，深深地鞠躬：“啊，对了，乔白，新年快乐!”
余乔白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
以前放假的时候和舒也他们在校外打篮球，球滚到路边的一个女生脚下。舒也让离得最近的余乔白去拿，他愣愣地杵在女孩面前，红了一张脸，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被嘲笑了整整一学期。
可是此时，他看着眼前的宋好佳，心中五味杂陈。
“宋好佳，”他轻轻地、轻轻地开口，“我从小在医院长大，看得懂体检报告。”
总蛋白低于60g/L，白蛋白低于30g/L，血钙偏于2mmol/L，血磷高于1.7mmol/L。
宋好佳一怔：“哦。”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窗外那只乌鸦已经越飞越远，直至再看不见。
突然，宋好佳仰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乔白，你可以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吗?”
余乔白端着相机，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好佳。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穿着大红色的棉衣，入学时的短发不知不觉已及肩，一双粉红色的旧毛线手套显得她的手指粗壮无比，是个十分不精致的女孩。
她趁着他发愣，笑嘻嘻地伸出手：“拉钩上吊，”
良久，余乔白钩住宋好佳肉肉的尾指，声音哽咽地说：“好。”
她的手比大部分女生的要肥，软软的，就像是一株脆弱的多肉植物。
余乔白想起自己在那场举国哀悼的大地震中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满目废墟之下，时间恍若停止。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一簇绿意静静地抬起头。
它追寻阳光，却又不能置身于艳阳下：它需要雨水，却又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淋。它看起来是那样生机勃勃，却又脆弱得像一个梦。
刹那芳华。
就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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