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滚把杨小依的书稿带到厂里,亲手交到顺女手上。
张滚的印刷厂在城郊外面,一丛高高低低的民房中间。出北城,走一截大马路,右拐下去,经一条长长的溜直的土路,到了一座村庄。工厂却还不在这座村庄里,竞还要转过半条碎石子路,穿过一座石牌坊,又走过几户人家,才是到了。工厂有一道窄窄的铁门。铁门旁边的墙柱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写厂名。白底黑字,并不显眼。进了厂门,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也像厂牌一样小气。再进了厂房,神情才会一振。厂房由几个1日仓库改装而成,大,而且空阔。仓库和仓库之间,有一道矮而阔的门相通。仓库很高,墙壁上早先写下的标语,一字一字大如扮桶,早巳斑驳,却依稀可辨。写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标语下面东一台西一台戳着各种机器。每台机器周围都有人在默默地忙碌。工厂四周围了一道砖墙,也没有刷石灰。现着支支棱棱呲牙裂嘴的墙缝。常常有人傍在围墙边撒尿。
工厂后头,是一片菜地,分作一畦一畦的,春天种白菜,夏天种青瓜,冬天种小麦。刮西北风的天气,常常有一阵一阵猪牛粪的气味飘进来,在车间里回荡。
菜地中间,长了一棵酸枣树,很孤寂,很落寞。工厂一办起来,酸枣树就长在那里了。几年过去,没见它长高过。就是那样不汤不水疏疏朗朗峥峥嵘嵘地骨立着。
张滚的办公室在进大门左边的三楼。这是全厂的最高点。张滚到办公室的时候,总会在窗户后面站一站,发一阵呆。他总是想不明白,那样广阔的田野里,怎么就只长了一棵酸枣树。那棵酸枣树还总长不大。
张滚不经常回厂。厂里的一应事务,他都交给顺女打理。厂子是他的,他自然是总经理。他早先是税管所的税务员,学的财务,辞职出来开了这家印刷厂,其实对印刷业务是不在行的。他就请了懂印刷的顺女过来帮忙打理。他给了顺女一个衔头:总经理助理。另外还给了顺女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两个人分工明确,他跑外,顺女主内。外头的事情也够多,够繁杂。工商、税务、银行、市政府、村委会、派出所、出版局、出版社、杂志社、书商、书店、纸张公司。他常常三五天不到厂里来打个转身。他在外头联系到了业务,一般都是打个电话,叫人过来取回去。像这样郑重其事地亲自把书稿交到顺女手里的情况,很少。
难怪顺女会惊奇地问一句:“这是什么书稿,这样重要?”
张滚笑嘻嘻地说:“很重要很重要。”
“有多重要?”
“因为那个书商是个女的。很漂亮。”
“有多漂亮?”
“反正比你漂亮。”
当面对一个二十多岁尚未婚嫁的姑娘说出这话,真是岂有此理。可是顺女同张滚合作几年,知道他向来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也自知貌不如人,也就随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并不特别气愤。
但她还是假装气恼地呸了一声:“嘁,反正在你眼里,什么人都比我漂亮。”话里好多幽怨。
说完,抱起书稿走了。
张滚也随后出门,到财务室站了站,问了问收支情况,再返回办公室时,门开着,沙发上坐了个人。
“咦,杨小依。”
杨小依皱了眉说:“你的厂子怎么选在这个鬼地方,好难找。”
张滚问她是怎么来的?
“骑车。我一路问起找过来的。’
“你哪里借的单车?”
“租车行租的。”
“骑什么单车。早知道你要来,我开车拐一下接你过来了。”
“我以后天天要来。你还能天天开车接我?”
“你天天要来?——你还不放心我?”
“放心。——也不放心。”
“女人就是女人。这点事都放不下心。”
“我当然放不下心。张老板,你也帮我想想,我跟人打了三年工,积了点钱,这是我自己为自己打工做的第一本书,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上面了。就跟自己怀的第一个小孩一样,我能放手都交给别人去做么?”
“你打算每天这样骑车来?”
“不骑车来还能怎么样?”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呵,会要一个月两个月哩!”
“你意思是我吃不了这个苦?这个担心就是多余的。我既然出来做了,就是准备吃苦的。我没有权没有势,还想舒舒服服就赚钱,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我不作那样的指望。”
“好好,欢迎杨小依女士每天来厂里视察指导工作。”
“我不是来视察,我是来跟我的书的。你放心,我来了不会每天找你,我只到车间去。’
“那你什么时候去车间?”
“你现在就带我去。”
张滚忽然唱起来:“我呀多么多么高兴——”
他真的很高兴。
杨小依果然每天来印刷厂,清早到,傍晚了才走,像工人上下班一样守时。从旅馆到工厂,骑车要跑一个多钟头。一半路在城里,城里人多车多;一半路在郊区,土路加石头,坑坑洼洼;两头都不好走。她每天骑车都要跑出一身汗。她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矿泉水瓶子,清早出门时在旅馆里灌上大半瓶水。走在路上累了,就停下车,咕嘟咕嘟喝几口。下午返回,再在印刷厂灌小半瓶开水。来回路上,她总要停好几次,站一站,喝几口水。有时拐下大马路后,看看时间还早,就会跳下单车,推行一段。这时两边的菜地都长起来了,绿生生地十分旺盛。一条渠道,同路并行。清凌凌的渠水无声流动。天上的云、岸边的草、路上的行人,都把影子淡淡地倒映在水里,晃晃悠悠,漾漾荡荡,若有若无。清晨的风真是凉爽,悠悠地一阵一阵地贴身而过,一直爽到骨子里去了。杨小依慢慢地走。短短一段路,常常要走很久。到了工厂,把单车推进单车棚,便直奔排字房。排字房里很安静。四台电脑,各是各位,分装在四个角落。操作电脑打字的都是姑娘,都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稚气未脱,却一脸凝肃。眼睛瞟着一旁的书稿,十根手指在键盘上来来回回地敲打。这种敲打是快捷而无声的。偌大的排版房里,十分安静,只在翻动纸页时才有细微的声响。这种氛围也能感染人。杨小依一走进去,脚步立即放慢了。慢,而轻悄。她轻悄地走到电脑跟前,同打字员点点头,示意过了,便拿过样稿,站在一旁看。她这次做的书,内容有点偏,书名叫作:《通用万年历》。书里有很多表格,有很多符号,还有图案。稍不经意,就容易出差错。她所认识的那些做书的都很粗糙,弄得名声不大好。她不想那样。她知道要想把事情做得长久,必须一开始就要认真,精细。所以她对别人总不放心,每一个字都要经过自己的眼,才放手。在排版房待过一阵,她又会轻步出门,到单车棚里找个石墩子,垫张纸坐下。她这时候得给各地的图书发行商打电话了。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夜猫子,都是要睡到快吃中饭才起床的。她随身带的本子上,详细记着他们的联络方式。她把大哥大从挎包里摸出来,在按键上的的哆哆地按一阵,最后听到“嘀——”的一声长音,忙用双手捧着贴到耳朵上。黑色的机壳把她的脸衬得更白。她急切地跟对方说自己正在做的书的内容。她让对方报订数。三百?五百?一千?全省独家发行?分包?她谈折扣。一个扣一个扣地升降。她谈付款方式。现款怎么降扣。货到付款又怎么加扣。她的话音时而高扬,时而低柔,时而激烈,时而亲密,一说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那时候大哥大还刚刚兴起,街面上不多见。偶尔有工人经过,看到那样一个漂亮姑娘对着一块又大又笨的黑家伙絮絮叨叨,不免会多看她几眼,心下嘀咕:这是在于啥呢?往往打完一个电话,就到吃中饭时间了。杨小依收线,起身,仰脖喝一口水,又喝一口水,等气息调匀了,就拐进工人食堂,排队买份饭吃了。有时下午得了空,她也会到车间里转转。进了用布帘子隔着的车间,立即有一股油墨味扑面而来。她觉得这油墨气味很好闻,有一种亲切感。车间里窗户开得很高,光线不够,大白天也都开着灯。水泥地面上抹了层绿油漆,看着有点怪怪的。两台印刷机都在运转,她走到后面看了看,觉得质量不错,油墨调得很均匀。再挑开一道门帘,到了装订车间。两条长长的案板旁边,聚满了人,姑娘,大嫂,都有。脸色都黑黑的,枯焦的,神情木然。但手下动作飞快,折出来的书页十分平整,这让杨小依很放心。
杨小依来厂里的第一天,顺女就找去见了一面。杨小依给她的感觉是:白惭形秽。从此她很少跟杨小依打照面。
张滚来厂里的日子却明显多了。一有时间,就往厂里飚。他一眼看到单车棚里杨小依的单车,心里就有一丝颤动。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就能判断出杨小依是在排版房,或是在印刷车间,在装订车间。有次杨小依偶尔在纸张仓库待了一会,他也直接一去就找到了。他本来话多,见到杨小依,话就更多。唧唧唧,呱呱呱,尽是废话。杨小依不耐烦,说:“你事情那么多,去忙你的去吧。”张滚说:“不忙不忙。你是我的客户,陪你也是我的工作。”杨小依说:“那你莫把我当客户,好吗?”张滚又说:“那我是陪漂亮的姑娘,可以吧。”杨小依说:“更不可以。我是你大姐。”张滚说:“大姐,好,我陪大姐。”杨小依有点气恼地说:“你陪在旁边,唧唧唧,呱呱呱,我还怎么工作?”又软下声来说:“算大姐求你莫陪在旁边了,好吧。有事我自然会去找你的。”张滚只好做个打电话的手势,说:“随时叫我,啊。”就去了办公室。
顺女也看出点名堂来了,在路上挡着张滚,调笑说:“呀,张总最近到厂里来得很勤呀,是不是不放心我?”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和张滚,就只能是打工仔和老板的关系。她有自知之明。只是她耐不得张滚这样张扬,见了漂亮姑娘就失态。女人同女人之间,一比较就容易心生妒意。
张滚打个哈哈说:“我才不会对你放不下心。你到哪里我对你都是一百个信任,一万个放心。”
“那你是对里面那位客户不放心?”
“有一点。”
“你眼光怎么那么差。你看不出那是个生过孩子的小嫂子?”
“我知道她是一个孩子的妈,我也知道她年纪比我大。”
“那你还老往她跟前凑。”
“人家是我的客户。”
“别的客户也没见你这么陪。”
“我愿意啊!”
顺女就一扁嘴,说:“我看那个杨小依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转身走了。
张滚笑笑,在心里说:“你知道什么。”
他觉得这女子就是一根筋,不晓事理。他还犯不着对杨小依那样上心。但他真是有点不放心。
他的厂子里有着猫腻。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开这个厂子,花了不少资金。银行的贷款(那倒不是很多),都还在那里停着,每个月的利息,算下来都不少。他如果一切操正步走,中规中矩,不知道要做到哪年哪月才能开始赚钱。他当然想尽快地富起来。这样,就难免走点歪门邪道。做他们这一行的,哪样来钱快呢?门道自然有。比如,做盗版书。或者加印一批畅销书,偷偷批发给书商。这类事都是见不得人,是违法的。他的厂房后面的小仓库里,就装了一台印刷机,隔三岔五,抓住了机会,就干一把。所以,他一般不让闲杂人等进厂。这次杨小依是个例外。自从杨小依来厂,他的心就提起来了。他天天陪她,是看她,也是提防她。
他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下午,快下班了,杨小依忽然到三楼办公室找他。杨小依脚步很轻,但神情严峻。杨小依说:“你这里也做盗版书的?”
张滚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说:“没有啊!”
杨小依说:“有。我在排版房地下捡到几张打样稿。我看了。是《披发女侠》第一章的内容。”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在原先的书老板那里打工,做得最好发的就是这本书。”
“你坐下,喝杯水。我下去问问。”
过一阵,张滚回来,笑笑说:“你看到的没错,那几张打样稿是《披发女侠》。是她们打着好玩的。因为我要求她们,有任务的时候忙任务,没有任务也不要闲着,找点东西打一打,练练指功。昨天没有事干,她们就拿了本《披发女侠》练指功,打着玩的。你刚才那样说,吓死我了。”
“真的?”
“我不骗你。”
“没有就好。说实话,我还更吓哩。你做印刷的应该比我更清楚,做盗版书违法。你要是出了事,连累到我的书都会做不成。”
“不会不会。我是做什么的出身?税管员。我做什么事都坚决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有毒的不吃,违法的不做。你放心。”
“那就好。”
杨小依笑一笑,起身走了。
张滚在心里嘀咕道:“你赶快走。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