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张滚终于等到杨小依的电话了。他飞跑回屋,提起行李,跟杨妈妈作个揖,就下山了。
坐汽车,转火车,空隆空隆听了一夜又半天的车轮声,张滚在傍晚时分回到厂里。
前段口子那些事情,他是听顺女说的。
厂里被查出了做盗版书,事情不轻。书商抓起来了,听说要罚款,还可能判刑。车间也贴了封条,公安局到处捉拿张滚。顺女只懂生产,社会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知道该怎么办。杨小依返回来,她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连熟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办法。两个女人大眼对小眼叹了一夜气。后来还是杨小依想起出版局的郭处长。他们一起打过一夜牌,起码面熟。人在水巾,哪怕抓住一块木片也当船使。她就去找了郭处长。没想到这次郭处长很仗义,立即出手帮忙。他带她去见了警察,认识了。然后她就一次一次地请客。喝酒,唱卡拉OK,泡澡。顺女也去陪过两次。那些人喝酒的气势真是不同凡响,每次都吓得她心惊肉跳。他们每个人面前不是放一杯酒,是一排杯子。端起杯子,吱——喝了。再端一杯,喝了。一次连喝四杯。杨小依照样跟他们拼。喝一轮,跑一趟厕所。她到厕所里去呕吐。她把脸都吐成青紫色。喝完酒,卡拉OK。然后,去洗浴巾心泡澡。他们进去了,她坐在大堂的木沙发上等。有时坐着,就睡着了。等他们泡澡出来,她赶紧跑去结账。半个月下来,杨小依瘦了一圈。可是,有成效。他们默许了把车间门口的封条揭下来,可以生产了。接着,杨小依到律师事务所泡了两天,咨询了很多问题,翻了一些书,挖出了解脱张滚的理由。她把事情跑成了。
张滚听得热泪涟涟。
张滚说:“她真是有能耐哩,这么大的事情,她都能摆平了。
顺女撇撇嘴说:“什么能耐,现在办事情,无非两点,一是钱,二靠色相。”
张滚一听勃然大怒,瞪眼骂道:“你放屁哩!杨小依是那种人么!”
顺女忙软下声来说:“我的意思不是说她出卖色相,我也好佩服她哩!”
张滚就问现在杨小依在哪里,他马上要去看她。
顺女说:“今天把她的最后一批书发出去,下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买了回去的火车票,不知道现在她走了没有。”
正说着,顺女手里的大哥大响了。她听了听,说声“你等等”,就把大哥大给了张滚。
电话是杨小依打来的。
张滚大声地兴奋地问:“小依,你现在在哪里?”
杨小依说:“我在火车站哩。”
张滚顿足说道:“哎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杨小依说:“事情办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出来几个月了,我想我的崽哩。”
张滚转身走到窗边,大声道:
“我也想你哩!”
他看到旷野里的酸枣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刺骨凌凌,不依不饶地挺立着。
杨小依在那头笑一声,说道:“谁叫你不快点赶回来。”
张滚急道:“哪里呀。接到电话,我半秒钟都没有耽误,可劲地往回赶。”
杨小依叹息一声,说:“你要早回来就好了,我就不得这样急到走,也就不得遭这一劫。”
“什么什么,你遭什么劫?”
“遭抢劫了。”
“啊?——”
张滚忙问怎么回事。原来杨小依吃过晚饭,退了房,就往火车站去。她的行李很少,只一个背包,从旅馆到车站,路不长,慢慢走还要不了半个钟头。那时时间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也不少。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有时东张西望,显得很闲散。谁知她这样就被人盯上了。她听到背后有人吆喝:“站住!”转头一看,三个年轻人正朝她疾走过来。为首的一个,身板高削,满脸横肉。她心里一惊,感觉不对,加快脚步一阵暴走。后面的脚步就跑起来,很快近了。她一急,忙拐进街边一家小餐馆。那三个人也随后拥进来。那些人问她为什么要跑。她说没有跑,只是走急了点。那些人要她把背包交给他们。她问为什么?身板高削的那人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袖章,在她眼前一晃,声称联防队的,检查可疑人员。说着就过来抢包。她一听联防队,腑壳里一炸,又惊又怕。她知道这些人是假冒的。但假冒的更可怕。她扫一眼小餐馆。餐馆里这时已经打烊,几个小工站在餐桌后面呆呆地望着。她就朝他们喊道,你们看啊,这几个“联防队”要抢我的包。身板高削的家伙气急败坏地喝道,谁抢你的包了?我们只是检查。说着,抓过背包,哗——一下扯开拉链,把里头的东西倾翻在餐桌上。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半卷卫生纸、一瓶雪花膏、一部大哥大、一部书稿和带给儿子的两盒麻糖。就问:还有东西呢?她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从背包内袋里摸出钱包,先把身份证和火车票掏出来,再甩在桌子上。钱包里拢共不过几十块钱。又问:还有呢?她忽然想起口袋里有一本“记者证”,——她们这些人,出门在外,总是备得有几个证件的。就拿出来,举在他们面前,说,还有记者证,你们要不要看。老实告诉你们,我刚刚从市政府采访出来,赶回去发稿的。那些人互相看一眼,“嗷——”一声,抓起钱包和麻糖,夺门跑了。她也赶紧收拾,打个车到了火车站。她的心呼呼跳,好久平静不下来。
她是在火车站候车厅里给张滚打电话的。
张滚咬牙黑脸,默默地听着。他很难想像一个弱女子遭到几个大男人胁迫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她没有流泪,但一定出了汗。冷汗涔涔。他很惭愧这时候不在她身边,保护她。或者,给她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是的。轻轻一擦。
他只有恶声骂道:“土匪。强盗。渣滓!”
杨小依浅笑道:“真是感谢中原人民哩。我最后要离开了,还送我这样一份重礼。”
张滚无言以答。
好一阵,他才感叹地说道:“小依,你为了这本书,遭多少罪,吃多少苦。”
杨小依说:“这算什么。人活世上,总是要吃苦的。不是吃这种苦,就是吃那种苦。铁是打出来的,人是苦出来的。又想做点事,又怕吃了苦,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起码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不会有。我想得开。”
“你想得开,我想不开。现在搞得你身无分文了啊!”
“哪里会身无分文呢?我的书也做成了,都发出去了,回款马上都会打过来,我会小小地赚一笔的。你说,我还会想不开么?” “我是为你抱屈哩!” “我知道。” “你在候车室等着,我马上过来。” “你还来干什么?” “看看你。送你。” “不要来。我们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们还会见面?” “当然。只要《实用万年历》一有加印数字,我就会来。以后我也还会做第二本书、第三本书,说不定也会找你。”
“你一定要找我。”
“好,一定找你。”
“说定了?”
“说定了!还有,你帮我跟顺女说一声感谢。这段时间多亏了她守在车间里加班加点地干,才把我的书赶做了出来。好感谢她!”
“这是应该的,不用谢。”
“一定要感谢!”
“好,一定转达你的感谢!”
“再见了!”
“再见。”
张滚慢慢关了电话,在窗户边又站了好久。
窗外的夜色浓了,那棵酸枣树比夜色更浓。有几只萤火虫在枝丫间飞舞,忽上,忽下,勾画出酸枣树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