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的初恋

时间:2015-08-02 17:02:53 

香椿跟桂林订了亲半年以后,桂林就当兵去了。当兵的地方很远,离家几千里地,年二半载的,怕是也难回来一趟。把桂林送上火车,香椿先就冷下了半颗心。她家里日子过得苦焦,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就辍了学,桂林却差三分就考上大学了,在村里算是个秀才。香椿原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现在,桂林又去当了兵。她想,桂林这一高飞远走,准定要把自己忘到脑后去,自己只能守着这深山旮旯熬恓惶了。

山不高也不低,时而陡峭、时而舒缓,如同蜿蜒的牛脊背。稍稍平展一些的地方种了庄稼,边角旮旯里长的是高低错落的树。小草和野花弥散在石头缝隙里,或一丛一丛,或星星点点。云彩则像棉花朵一样堆叠在碧空中,如同雪白的羊羔羔。

远远地望去,这山仿佛一幅立体的静物画,默然而又寂寥,可是,在香椿的眼里却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繁喧:蟋蟀、蚱蜢和油蛉子们藏在草棵子里呢呢喃喃地唱着情歌,喜鹊和山鹞子幸福而又安详地守在巢里孵宝宝,兔先生忙着掘洞造屋,仓鼠急着敛草藏粮,痴情的翠咕鸟却因失恋正在咕咕地伤心低泣。连鸡蛋般大小的豌豆鸟都成双成对、呼朋引伴,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有自己没着没落,像被撂在了半空中一般。

心里如同中药罐子一样煎熬得咕咕嘟嘟直冒泡泡,脸儿上却不能带出一丝半毫来,这就是做闺女的难处。窝着满腹的愁苦没处兜撒,香椿只好闷了头一天到晚在山间劳作。 那一天,香椿正在地里给谷子间苗,半晌午的时候,村里有个孩子忽然跑到山里来叫她,让她赶快回村,说是镇子上有人找她。香椿就很有些疑惑:自己整年论辈子不曾走出过这深山野岭,镇子远在几十里以外,她半年也难得去赶一趟圩,镇子上的人她更是一个都不认识,谁会来找她呢?带了满腹的狐疑,香椿捱着篮子回到了村里。刚走到村口,就看到自家院门前围了黑压压一堆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走近了去,她看到一个身穿草绿色工作服的公家人,正斜倚在一辆同样草绿色的脚踏车上,两眼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他,自然就是那镇子上来的人了。

外丽的世界已经初现灯红酒绿的繁嚣端倪了,这偏远的山村过的还是煤油灯照明的老日子,连电都没有用上。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公家人,甭提多么兴奋和新奇了。香椿是个腼腆害羞的姑娘,见了陌生人便低了头、红了脸,吓得不敢开口问一句话。小姐妹们把她推到人群中,告诉她:人家是来送信的。她这才晓得,那镇子上来的人,是专管送信的邮递员。她的心立时便嗵嗵嗵地狂跳起来,脸也热辣辣地发着烧。那邮递员从帆布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她,然后,让她在一个小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子。她捏着邮递员的圆珠笔,紧张得双手直打颤,好不容易才稳住神儿、屏了息,歪歪扭扭地写上了“香椿”两个字。写完以后,鼻尖子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那邮递员走了以后,有个小姐妹就把信从她的手上抢跑了。看了一眼便嚷嚷道:是桂林从部队上寄来的信!一听说是桂林的信,年轻人们就你抢我夺地,争着把那封信传过来传过去地看。桂林是头一个走出这山沟沟、到了外面大地方的人,除了他以外,还不曾有人往这小山村里寄过信呢。大家一个个都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样,好奇地争相传阅着那封信。不过,她们也只是看一看信封的样子罢了。在香椿从地里回来以前,镇子上的邮递员已经告诉过大家了:私拆别人的信件是违法的。小姐妹们可不想违法,她们不过是抵不住那份兴奋和好奇罢了。

信被辗转传阅了一大圈子以后,终于回到了香椿的手上。在她们那么传来传去的时候,香椿虽是又急又羞,却忍着到底没有吭声。等信一到了她的手上,她转过身去就回了家。那帮小姐妹们虽然心里馋得不行,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香椿独自进了自家的院子。

回到家里以后,香椿先顺手关了大门,又从门缝里往外瞅瞅,发现门外确实没有人了,才急急慌慌地放下草篮子,舀来一盆清水,用香皂认认真真地洗了手,然后才揣了信钻进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这一天,爹和娘到集上卖猪崽,弟弟上学去了,家里只有香椿一个人。香椿正好可以独自好好地看看桂林的信。不过,她没有急着把信打开,只把那封信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信被那么多人捏摸过,已经有些脏了。还有一个角被不小心撕破了一道口子。看着这封黑乎乎、皱巴巴的信,香椿便心疼得什么似的。她找来一块弟弟写作业用的橡皮,一点一点地把上面的污渍擦拭了一遍。然后,又寻到一点糨糊,把撕烂的口子仔细地粘好,那封信看起来才像点摸样儿,她心里也才不那么难过了。

把信弄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以后,香椿却不敢动手去拆了。她想:若是桂林在信里提出来要跟她解除婚约,自己该怎么办呢?真是那样的话,她情愿永远都不去拆那封信。她把信放在桌子上,心想:桂林,你要跟俺分手,就回来,照了俺的脸儿,当面锣对面鼓地亲口说出来。你躲在信里遮遮掩掩地说,俺不听、也不看!这么想着,便赌气地把信啪地一声撂到了桌子角上。

她扭过脸来,故意不去瞅那封信,装作它根本就不存在的样子。然后,从床上拿起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编织了起来。毛线衣是织给桂林的,自从桂林走了以后,她便天天拿毛线来跟桂林说话。她觉得毛线和地里的庄稼一样,也是有生命的,而且能听懂她的悄悄话。她白天在地里认认真真地侍弄庄稼,夜里坐在灯下精心精意地侍弄毛线。那毛线捏在手上暖茸茸的,很柔软、也很乖巧,她把自己的心事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编织进去,那毛线衣上便结出了一朵又一朵精致好看的花疙瘩:枣花是一骨朵儿一骨朵儿地盛开,丁香是一瓣一瓣地绽放,梅花则一层一层地打着绒苞苞,单是看上一眼就很让人受用,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么贴心贴肺地暖和呢。

香椿手上织着毛线衣,心里却还是想着那封信。那结出来的毛线花,看起来也像是信封上的方块字那样,一个一个整齐地码排着,看得人心烦意乱。刚织了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两次把毛线弄成了死疙瘩,解也解不开。香椿生气地把线团扔到了床角里。然后,恨恨地骂自己道:香椿啊香椿,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姑娘。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还怕人家甩了你。人家千里迢迢地写了信来,你却吓得连看都不敢看。你不看人家就不甩你了吗?

这样想着,香椿就把信拿过来,赌气地刺啦一声撕开,急不可待地看了起来。刚看了几行,她就羞红了脸。等从头到尾看完了信,眼里的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一嘟噜,又一嘟噜,赶趟儿似的,如同结在藤秧子上的葡萄串儿。默默地流了一阵子泪以后,她索性哭出了声。抽抽答答的,浑身也直打颤悠,就像秋风吹拂下的高粱穗子一般。

原来,是她错怪桂林了。人家桂林不但没有提出来跟她分手,还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那些话听了简直要心疼死个人呢。在家里面对面时,桂林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些扯心扯肺的话。现在,隔山隔水地离了几千里地,他却在信里把话说了出来,看了咋不叫人心疼得涕泪滂沱呢!多少天以来,郁结在香椿心里的愁苦就这样顷刻间冰消雪融、汩汩滔滔地流淌了出来。

她想,若是桂林在眼前,那该多好啊。那样,自己就可以好好地跟他说说话了。她也攒了一肚子的话呢,句句都是体己话。她有些恨自己以前太拘谨、太拿捏了。每一次跟桂林见了面,她都故意装作不冷不热的样子,扯秧子连蔓蔓的,说一些不成不淡的话。结果,不相干的话说了一布袋子,想说的话儿却是一句都没出口儿。现在,自己想说了,他人却到了千里之外,想说也说不成了。说了他也听不见了。只得让那些话像豌豆一样焐熟在自己的心里了。

想到这里,香椿就又不由自主地流起了泪来。流足流够了,又把那封信拿起来,一字一句,默默地念。念一段子,哭一阵子;哭一阵子,又念一段子。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烧晚饭的时候。香椿拿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开始到灶间烧火做饭,边做边想:把心里的话也写在信上,给桂林寄去。

香椿是连夜把信写出来的。家里没有信纸,她就从弟弟的作业本上拆了两张纸来代替。她觉得,她想要给桂林说的话有整整一大箩筐。那些话儿堵在她的心里,就像长了一丛茅草似的,弄得她要咋难受有咋难受。她已经等不及第二天再到镇子上去买信纸了。

虽然是头一次写信,香椿写起来却也没有作多大的难。心里的话儿像泉眼里的水似的,一句赶一句地往外流淌,挡都挡不住。还没怎么写,就把两张纸写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了。她把写满字的纸举起来,认真地端详着,觉得那两张纸就像两块肥沃的田地,她把心事像种子一样播撤进去,就长出了满目枝繁叶茂的庄稼来,那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枝沉甸甸的苞谷穗子,单等着桂林拿镰刀去收割了。

写好了以后,第二天一大早,香椿就揣着信去了镇子。镇上离村子几十里地,走起来要两三个时辰哩。不过,没有人知道她到镇子上去做什么。她告诉娘说:要去买一些女孩子家用的针头线脑之类的营生。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哪怕是娘。

出门的时候,鸡才刚叫头遍,走到镇子上的时候,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镇子上来来往往的,到处都是人。她从东街摸到西街,又从西街寻到东街,兜了几个来回,却怎么也找不到寄信的地方在哪里。后来,问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邮电局。一到了邮电局,她的心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由自主就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邮局里的东西一律儿全都是草绿的颜色,和到她家里送信的邮递员的衣服一模一样。她虽然只见过一回那种颜色,却是再也忘不掉了。一想起那种颜色,她就想到青青的小草,想到信,想到桂林,想到许许多多安恬而又美好的事物。她在心里觉得,那种颜色又柔和又温存,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耐看的颜色呢。不过,在满目都是那种草绿色的邮局里,她却没有看到那个送信给她的邮递员大叔。坐在柜台里面的,是两个陌生的女同志。

香椿站在柜台外面,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手里的信寄出去。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女同志,无意间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她的脸立刻就羞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连耳朵都热辣辣的。她想,人家一准是看出她的心事来了,知道她是给远方的对象寄信呢。她是真不想让别人知道啊。仿佛别人一知道,就把她的幸福给偷走了似的。幸福藏在她的心里头,比小磨香油还金贵,哪怕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她都不舍得抛洒。在这一点上,她是个十足的吝啬虫呢。不过,心事就写在她的脸上,想要掩饰也掩饰不住。她硬着头皮,羞羞答答地买来一个信封、一枚邮票。然后,照着桂林寄来的信的模样,开始认认真真地在信封上填写起来。她写的字一笔一画,就像小时候在作业本上写生字那样,二十来个字,她足足写了一袋烟的工夫,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

写好了信封以后,她又照着那封信的样子,封了口儿,贴上邮票,然后就递给了那个年轻一些的女同志。那女同志接过信来,胡乱地扫了一眼,转过身去,随手就丢到了旁边的信筐里。然后便埋下头,对着一张报纸认真地看起来。

香椿等了一会儿,看那人没有什么动静,就不放心地问:这样就行了?那人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了看她,从鼻子里模糊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又埋下头去,再也不睬她一眼了。那个年龄大些的女同志在忙着整理一堆杂志,也没有要搭睬她的意思。香椿自己讪讪地又站了一阵子,才迟迟疑疑又极不情愿地走出了邮局的门。

到了街上以后,香椿越想越不踏实。心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就算是把信打发走了吗?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呢?比如把信投错了地方,或是投错了人?这世界这么大,重名同姓的人又那么多,这封信真能跋山涉水、颠簸几千里地,然后平安无事、准确无误地送到桂林的手上吗?连信封带邮票,她一共才花了一毛二分钱呢,邮票八分,信封四分。一毛二分钱,就能让一封信行走数千里地吗?这是不是太便宜了呢?要知道,那封信虽然轻飘如一片树叶,里面却装着她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呢。比金子,不,比她的命还贵哩!

香椿越琢磨,心里便越不踏实。一会儿疑心自己把部队的地址写错了,一会儿又疑心把桂林的名子写错了。最后又疑心信没有封好口儿,或是邮票没有贴牢靠。她想:若是信走到半道上开了口子,里面的信瓤掉了出来,到时候桂林只收到一只空空的信封,那怎么办呢?退一步讲,就算口子开不了,若是邮票被风吹落了,或是不小心被谁碰掉了,到了一个地方,人家一看,没有付邮资,索性把信再退回来,又怎么办呢?香椿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又硬着头皮拐回去,第二次进了邮局的门。

进去以后,香椿低声下气地请求人家,把她的信拣出来,她要再看看。人家很不耐烦地告诉她:已经检查过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她坚持非要再看看不可,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人家最后只好依了她。她仔细地把那封信对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地址不错,名子也不错。封口粘得好好儿的,邮票也贴得牢牢的,拿手去揭也揭不掉。一切都妥妥当当、牢牢靠靠,一丝一毫的纰漏都没有,这才放心地把信又递了进去。

这一次,人家连看也不看,心不在焉地随手就往身后的信筐里一丢,像丢一个泼皮又结实的苞谷棒子一样,那封信“扑嗒”一声就掉在地上了。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却并不弯腰去拣,听凭那封信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香椿勾头往地上瞅了瞅,地上还散落着另外一封信。别的信都好端端地在柳条筐子里呆着,只有那两封信孤伶伶地跌在冷冰冰的地上,跟两个没人要的孩子似的。香椿瞧了又瞧,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是她的心被扔在了硬邦邦的地上似的。她小声提醒了一句,人家却装作没听见,理都没理她。她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

把信寄出去以后,香椿就开始掐着指头数日子了。她从桂林写信的时间上推算了一下,从部队上把信寄到村子里,一共是十六天的时间。那么,她的信要走到桂林的手上,就也得十六天了。如果桂林在接到信的当天就回信,那么,她就要等待整整三十二天的日子才能收到桂林的下一封信。如果桂林工作忙,收到信以后过几天才回信给她,就不知道要等多长的时间了。不过,她还是照着三十二天的长度,一天一天地等候了起来。她觉得,再长的话,她就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了。

以前,三十二天是多长的时间,香椿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她却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三十二天究竟有多么地漫长和难忍难捱了。三十二天就是,母鸡如果一天生一只蛋的话,要整整生够三十二枚。三十二枚蛋,要装满满一罐子呢。三十二天就是,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三十二回,又从西边落下去三十二回。三十二天就是,地里的野花红艳艳地盛开成一片,然后,再一朵一朵地枯萎、凋谢,衰秃成一枝枝孤伶伶的细颈,在微风中可怜而又无奈地摇曳,然后折断成满目颓败的凄凉。

不管三十二天是什么,香椿除了耐心等待以外,没有别的任何法子。那个装鸡蛋的陶罐就放在灶间的板壁上,香椿每一天都要掀开盖子看一看,觉得那罐子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装满似的。趁妈妈不留意的时候,她悄悄抓了大把的苞谷粒一遍一遍地喂鸡,暗暗地期盼着:兴许家里的那只黄母鸡吃了苞谷以后,生蛋会勤快一些。黄母鸡把脖子都吃歪了,撑得走起路来直打趔趄,却还是一天只生一枚蛋。

以前,日子就像风一样,悄没声息地就从眼前掠过去了,想逮都逮不住。可是现在,香椿觉得“日子”凝滞不动了,到处都触目可见。抬头看见一棵树,她觉得日子就像挂在树上的叶子,又稠又密,丰沛而又葳蕤,一副天长地久的姿态。低头看见地里的庄稼,又觉得日子像栽在田间的荨麻棵,根深秧子长,想薅也薅不出来,只能由着它的性子,让它可着劲儿地疯长。等它自己开了花、挂了果,把力儿用尽、把精神头使完了,它才会慢慢地枯萎掉。

她硬着头皮,等啊、盼啊,等到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地凋零、高梁穗子也沉甸甸地勾下腰来的时候,才好不容易等到了三十二天的头儿上。然而,那个邮递员大叔却并没有按时来到村里。香椿安慰自己说,信又不是人,没有长着腿儿,哪能走得那么准时呢?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人却不由自主地就走到村口去了。她捱着个篮子,装作拣柿骨朵儿的样子,眼睛却偷偷地瞄着通往村外的羊肠小道,渴望着那条小道上,会突然出现一抹她在心里想念过一千遍的那种柔和而又亲切的草绿。她不想让自己的信被送到村里头去,被小姐妹们看见。信是桂林写来的,桂林是她的人。她想悄没声息地收了信,再悄没声息地一个人看。她不愿让别人来分享她的快乐和幸福,哪怕蝇子翅膀那么大的一丁点儿她也不愿意。 从第三十二天的头儿上开始,香椿一连去村口等了十几天,等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不见邮递员的影子,她就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担心桂林生病了,一会儿又疑惑桂林变了心,或者干脆是自己的信寄丢了。这样折腾了一段日子,她自己先就病倒了,身上一阵子冷、一阵子热。人变得虚飘飘、蔫巴巴的,跟遭了霜打的秋秧子似的。

就在香椿病倒的第三天,桂林的信却回来了。上一次桂林写了两张半,这一次却写了整整三大张。看着满满三大张信纸,香椿觉得就像站在一棵挂满了果子的樱桃树前。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红润饱满、鲜艳欲滴的樱桃果,香椿瞧瞧这一枚,又瞅瞅那一枚,却舍不得动手摘下一颗来品尝,不尝呢却又实在馋得慌,于是,便像个贪婪的孩子一般忍不住地细细品味起来。三页的信,她几乎看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工夫。先是一页一页地看,后又一行一行地读,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看完了一遍又从头再看,像收割地里的庄稼一样,唯恐有一枚谷穗、一颗麦粒被遗漏在地里。把粮食收割回家、颗粒归仓以后,还要一遍遍地晾晒、翻检,仿佛那每一个字都是金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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