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一生就在去黄山的路上。
苏红佳说这句话的时候,阿洛正好手机响,开始大声说话,所以我没有接口,只是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苏红佳已喝了五六杯啤酒,脸色红红的,搛了一筷青椒吃。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老家就在黟县,黄山脚下。她说过好几次,她从小就想着,第一次爬黄山,一定要和一个特别的人一起去,否则宁可不爬,所以虽然她就住在那座山的脚下,到今天还没有爬上去过。她说一直在等待那个人,只是她从来没说起过。
她说去年她到杭州,与黄山突然远了,就会经常说起黄山了。她到我的店里后,倒真的经常说她一生在去黄山。她对阿洛就说过七八十来次了。她脑子里就这么点事,我早已听得腻了。我问过她,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她说,你不懂。女人个个都看电视看傻了的,都喜欢说“你不懂”。
夜已经深了,天气还很闷热。马路对面的小店老板跟我打了个招呼,上了排门,关灯睡觉了。我们坐在马路边上。太阳下山时,马路上会有一点点凉风,总是有客人要求将桌子挪到店外来。
我和阿洛赤着膊,都穿着沙滩裤。阿洛的汗衫扔在凳子上。我肩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不时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阿洛一身肉雪白结实,在灯光下明晃晃的。他手臂上有一道暗红的伤疤。他笑起来像女人一样妩媚。我的背上、肚子上和额头长了大块大块难看的痱子,睡觉时,痱子会痒得我发疯,我整夜整夜搔着痱子,极其过瘾。
我们坐在塑料凳上,用一次性塑料杯喝酒。冰啤喝下去,一肚子爽快。桌子上铺着凸凹不平的白色桌布,桌布印了几串红樱桃,更显得脏兮兮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似乎随时会被碰翻。
刚才有个尖脑袋的客人骂红佳,说她碰翻了他的杯子,要红佳舔干净桌上地上和他裤子上的酒渍。红佳吓得脸都青了,看上去将将要晕倒了。我一遍一遍地恳求客人别生气,愿意给他免单,客人不理我,逼红佳舔酒渍。幸亏阿洛来了,他个子高力气大,拎着尖脑袋的脖子到马路上,劝客人不要乱来。“因为我要在这儿,安安静静喝一会儿酒。”他说。客人和他的两个同伴没有付钱就走了,阿洛也没有要他们留下钱。红佳跟我们坐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阿洛不断地递餐巾纸,说:“你再哭下去,谁给我们倒酒啊。”红佳低着头笑,用手背擦眼泪。
这条小街很快要拆掉了,半年前我到这里开店时,墙上就写了白粉笔字“拆”,“拆”字上还画了一个圈,字和圈都很潦草。所以我总是觉得,所有事情都是暂时的,所有事情,所有人,都是要拆掉的,我反正也没多少钱,也就不用作长远打算。我想,到时候要换地方了,租一个深一些的店面,装几个火车座,还要有两匹马力的空调。
阿洛打个电话,嗓门就像大喇叭,能传到半条街之外。
“再怎么轮也他娘的——该轮到我了吧。”他说,“你们只顾自己高兴,奶奶的,老早说了给我号码给我号码,到今天还没见着,你们他奶奶的只顾自己高兴。”他擦着脸上的汗,骂了一大串话,推着苏红佳的胳膊说:“快快,给我拿张纸,拿枝笔。”
红佳急急地跑进屋去。她一跑起来,包在碎花衬衫里的两个乳房,就剧烈地甩动起来,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用扇子扑打着脚杆,无聊地互相看着马路上开过的汽车,等着阿洛打完电话。阿洛拉拉扯扯地说个没完。红佳递给他一个点菜的小本子和一枝圆珠笔。阿洛说:“好了好了,你说吧,号码是多少?”
阿洛抄下一个电话号码,撕下纸头,说:
“我要走了。”
我说:“什么事轮到你了?”
阿洛说:“那边有个少妇,离了婚,一个人很寂寞。”
我说:“叫她一起来喝杯酒。”
阿洛压低声音说:“是啊,你请她吃一餐消夜,她就肯跟你上床。”他嘿嘿地笑着,说:“那帮鸟人,是我开出租车的老乡,弄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他们轮流请她吃消夜,请了好几遍了,他娘的,一直不肯告诉我号码。”
他拿着那张纸条摇了摇,说:“现在我要去请她吃消夜了。”
红佳夺过纸条,一撕两半,扔在地下。
我说:“你叫她到这里来吃吧。”
阿洛笑笑,没说话,捡了纸条,撩起凳子上的汗衫搭在肩上。
“去吧去吧,你们这些臭男人。”红佳扭转头对我说,她的声音有些哑,“你傻了不是,烂女人是要藏着掩着的,他怎么会带到这里来。”
我不理她。
阿洛拿出皮夹付钱。扣除我请他的一瓶啤酒和一盘青椒肉片,共18块钱。阿洛常常深夜来喝酒,有时两三个人,有时他一个人。他独自来时,如果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我和红佳偶尔会陪他喝上几杯,我还会炒个把菜请他,不过今天的青椒肉片是红佳炒的,手艺不错。只是阿洛这时吃到一半顾自走掉了,我们就有点不上不下,好像被他撂在半路上了。
马路上摇摇摆摆地来往着许多人,就是没有人想吃东西。我坐在那儿,有一颗没一颗地吃着花生米,一杯啤酒喝了老半天。我说:“红佳,给我拿瓶冰啤。”没有听到回答。红佳不知去了哪里,我喊道:“红佳,死到哪里去了?拿瓶冰啤来。”
“来了来了。”她拎着啤酒出来,“你自己不会拿?”
“屋里面有多热你不知道啊,你躲在里面做什么?奇了怪了,偷偷哭啊。”我说。
“谁哭了?你胡说什么!”她说。
“随便你哭不哭。”我说。
红佳开了啤酒给我倒了一杯,吃吃笑着说:“你是想赚钱,还是想花钱?”
我说:“什么?”
红佳说:“‘你叫她到这里来吃吧,你叫她到这里来吃吧。’你让阿洛带那个女人来,是想赚阿洛的夜宵钱,还是想在那个女人身上花钱?”
她还在想这事呢。我不理她。
这时,来了一拨吃消夜的客人,三男两女五个人。他们涌进店里,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只听乓乓地坐下,嚷嚷着叫红佳开空调开电风扇。店里没有空调,红佳过去忙开了电风扇,拿了菜单请客人点菜。
我站起身穿上短袖,敞着怀,走进了厨房。厨房是地狱的一部分,又闷又热。汗水很快从额头上一道一道爬下来,擦了一把又是一把。煤气灶烧得很旺,腰部的汗水在皮肉上不断地往下爬,但汗湿的短裤前半片,还有短袖的前下襟,很快就烤干了,似乎有些硬,好像结了一层薄盐。
“要是脱下短裤在汤里浸一浸,我就省下一撮盐了。”我对自己说。可我立即想到,如果将搭在我肩头的毛巾浸到汤里,汤恐怕会太咸。这当然是瞎想想的。热得熬不住了,我就这样瞎想。
“怎么有蚊子?”一个女客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