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兰不过和小姑子杨敏争了几句嘴,就被丈夫杨宇叫到新盖起来不久的上屋里,足足骂了有三个钟头。一帮儿女站在尚没有平整好的院子里听着,谁都不敢进去为母亲申辩。
本来没有多大事情的。家里的鸡老爱跑去屋后的一堆柴草上啄食,田兰随便丢了一只破鞋去赶鸡,没想屋后面就出来了杨敏。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就让她受了杨宇几个小时的训骂。
第二年年末,大龄的杨敏也嫁到了别处,好像与一院新屋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新屋收拾好了,她也该到走的时间了。其实,杨敏姊妹当中,父亲杨烈最疼的还是杨敏,毕竟她是杨烈的老生胎。杨敏总是摇着杨烈的肩膀,斜着头瞅着,眼睛奇光异彩,好似钻石,声音却有些哀苦,像是一只小狗狗饿了一般,说她要买衣服。杨烈脸上的笑就会荡漾开来,连他有些僵硬的眼部肌肉都变得有了弹性。他的手伸进上衣的衣兜,拉出来时,指头会捏出几张崭新的钞票。杨烈说,拿上不要乱花,买衣服不要买乱七八糟的。
杨敏买的衣服总是很好看,穿上衣服人也显得多了几分姿色,毕竟那身段不一般。杨树是杨宇的小儿子,总爱仰望头顶的雪白雪白的云朵,感觉小姑就站在那云朵上。他说小姑是神仙,杨敏就会绽开嘴笑。在杨树心里小姑是什么人,是全村的头号漂亮姑娘。四邻八村的人都来给杨敏说媒,因此杨宇家的门槛那个时间被踩得不像木头,可惜杨烈没有一个看上的。或许说了你根本不会相信,杨敏最后跟了一个狗贩子。哎呀,那家伙,膀大腰圆,整个人分明就是一个大棒槌,黑黝黝的。杨烈当然不会让亲闺女跟了这样的人,但女儿的婚姻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认命。在杨树的记忆里,小姑杨敏不是被娶走的,好像就是被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像贩狗一样贩走的,而且好像还给小姑的脖子上套着铁绳。要说杨敏在杨宇家的时间,一家人都处得很好,她和嫂子田兰的那点小矛盾就像是漂亮脸蛋上的一颗痣,想想总有些搅扰心绪。杨敏出嫁后,家里的空气好像被抽空了,一院崭新新的土坯房让人窒息。杨烈一天三餐后再不进屋,形单影只到村外的山野河谷转悠,老低着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了那里,他在找寻。
杨敏的日子过得很好,婚后回门时她说那狗贩子很体贴她,做饭洗衣,晚上还不忘一盆子热水端到眼前,堆下一身肉给她亲手洗脚。她说这话时那狗贩子当然不在场,站在地上的杨树早就笑得不知所云,如同拉长缩短的皮条一般,他好歹把一身黝黑肉的狗贩子和小姑嘴里出来的那个人联系不到一起来。杨烈一直一脸愠怒,哼,他以简单却深沉的一个音代替了对小女儿所有语言的回复。杨敏依然笑着,像是一株花在杨烈身边开着。杨烈不想再理女儿,合着眼,眼珠子却一直在上眼皮里动着。
杨敏的美满婚姻没有过半年就以眼泪宣告结束。事情原本没有我们想得那样糟,可事实就是那样,那狗贩子死在自己贩卖的第一百四十条狗嘴之下。听杨敏说,那只狗被用铁绳牵来时,嘴里就滴着血,男人想好好喂十天半月再宰杀,没想第七天当他端着给它准备好的吃食喂它时,它就撕扑了上来,锋利的牙齿卡住了他因肥胖看不见喉结的脖子,它嗷嗷叫着,他不论怎样厮打,那条狗疯了一样就是不丢口,这样的凶杀场面吓坏了杨敏,当她把其他人喊到时,男人已经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因为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终归气绝身亡。
在杨敏成婚半年来,杨烈家着实没少吃过狗肉,也因了狗肉的原因吧,杨烈对于狗贩子女婿的死也潸然泪下,他骂那狗怎么就那样凶恶,比狼还狠。可怜那狗贩子和杨敏结婚半年来,没有种下一棵续苗,杨敏是一身秀气嫁出去的,回到杨家大院时,虽然有几分泪痕,但秀气犹存。杨敏有时回忆起丈夫贩狗的经历,她心有余悸,那嵌在狗舌头上的钩子和击打狗头的榔头,总是血糊糊的,惨不忍睹。有时候杨敏会产生奇怪的想法,是不是真有报应,想到报应,她的后脑勺就感觉凉飕飕的,似乎脊背上趴满了舌头垂在外面滴着血的很多条狗。杨烈生怕女儿沾上贩狗场的晦气,女儿哭哭啼啼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就让儿子杨宇请了阴阳师来到家里,对整座庄子进行洒扫。红花药水里又加十二金药、七种香,一家人各司其职,从上屋到偏房,里里外外一一洒扫,杨树掌管着一把打牛皮鞭,跟在一家人后面甩得啪啪作响。杨树着实感觉好笑,咯咯声不绝于耳,笑得连路也有些不会走。在阴阳师的带领下,彻彻底底将新建成不到三年的地方翻新似的洒扫了一番。阴阳师临走时,又给杨敏特别用朱砂黄表画了一道神符,说是用红布封好戴在胳肢窝下,洗衣服时切记拆下来,不要被水湿掉。
杨敏经历了一次婚姻,再好的收拾打扮都壮不起来她的精神。虽然粉面朱唇地见天对着镜子看,但心好像被摘掉了。不论穿一身样式多么好看的衣服,她都感觉自己只是个衣服架子,游魂野鬼一般在世间转悠。
三月里,满山桃花开得绚烂,杨敏突然想去山上,钻进粉色的花海里,在那里找到她失去的很多东西。当然,狗贩子丈夫已经在她心里淡化,模模糊糊了,如同秋风竭干的一片树叶,稍稍点上一丝生活的勇气,那叶子就会燃成灰烬。那个清晨,她提着从炉灶里掏出的半篮子灶灰,到村外的河沟边倒掉。当她再次抬起头,在清晨的太阳光里,西面山上满是一片粉红,那一瞬间,她的心里钻进了一只小虫子,咬噬得她浑身痒痒,春心四动。胸膛里那颗似乎已经萎缩和蔫了的心,慢慢膨胀起来,她饥渴地想去那花的海洋里,把自己彻底浸透。她的胸膛里此刻是一颗少女的怦怦作响的心
杨敏背着手,迈步在粉色的花海里。桃花的香气裹挟着她,她几次都想跑起来,她想对着天大喊,但她又怕惊动什么,她终于静下来,悄悄地走在一片香气里,走姿很特别,那样扭捏那样造作那样狐媚,却又带着几分傻气。杨敏想到她不是一文不值,她还有很多优秀的东西,她的身段就是其一,其二,她还不到四十,这些忘却了有一段时期的记忆在她内心开始蠢蠢欲动,她要嫁人,她这样待在哥和嫂子的家里,算是什么样的生活!
杨敏的第二次婚姻来得很突然,杨烈、杨宇还有田兰都觉不可思议,就连不太懂婚姻的杨树都感觉像是一场梦。杨敏同意结婚的是个小个子男人,和她的前夫狗贩子比起来,他简直就像是半截枯树皮。提亲的人说,他是合同工,是××公司职工。职工,多么让人神往的词眼,杨敏抬起头,感觉就像是天上的云彩纷纷往下落。
相亲的那天,杨烈一家人把陪同“枯树皮”来的小伙子当成了对象,看着小伙子高挑的身材和憨憨的相貌,杨烈心里倒是有那种相亲的味道。当介绍人指着“枯树皮”说这就是前来相亲的对象时,他想介绍人可能得了魔怔,居然领了这样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来,分明就是耍笑他杨烈的,他险些骂出了“滚”字。杨烈最后铁青着脸点了一支烟抽着,看儿子儿媳的态度,杨烈当然知道女儿是根本看不上这“枯树皮”的。杨宇、田兰也是吃惊不小,颜面扫尽一般忍着一肚子气,俗话说进门就是客,也不好直接表明他们的气愤。介绍人一直在殷勤地笑着,让“枯树皮”说说他自己。“枯树皮”说起话倒很精巧,虽然声音尖细犹如架上鹦鹉,但思维清晰,也颇有几分幽默。他说:“虽然我生得不起眼,但我心里实诚,我知道杨敏人长得好看,我们两个有些不般配,但我不害怕别人的说法,我也不害怕杨敏看不上我,矮人热心肠嘛,杨敏如果跟我,我就会让杨敏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