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婚与誓言
许尤佳守着婚姻这个城池,整整打了四年的保卫战,终因力量悬殊,城破而败。离婚那天,南城街头落满了枯黄的梧桐叶,就像给马路盖了一条硕大的破毯。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梧桐树,一到深秋,就哗啦啦落个不停,厚厚的一层,直到把人的脚背也盖住。每天晨起,不等环卫工人把它们清走,新的落叶就重新覆了上来,赴死一般,义无反顾。许尤佳看着这一景象,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去民政局的路上,许尤佳问郑文涛:“儿子跟着你,能行吗?”
郑文涛看着许尤佳那隐含着悲情的眼神,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尤佳你放心,不把小涛送进重点大学,我是不会结婚的。”
许尤佳眼睛微微一亮,立刻在心里作了一下盘算。
“你说的是真的?”许尤佳口气有些阴鸷地问。
“当然是真的。”
“你……发誓!”
郑文涛犹豫了一下,发狠道:“我发誓!”
许尤佳说:“你把这一条写进协议里。”
郑文涛站住了,他震惊地看着许尤佳:“尤佳,你不相信我?”
许尤佳亦愣住了。她知道他是个守信的人,从不刺破自己的誓言。
许尤佳说:“好吧,我相信你。”
郑文涛摇摇头,说:“如果你担心我不信守承诺,就把这条加进去吧,再签一个补充协议也行。”
“算了。”许尤佳内心的悲哀忽然不那么重了。她看着郑文涛,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能遵守今天的诺言,在小涛考上重点大学之前,只要你再婚,我就向法院申请小涛的监护权!”
郑文涛说:“我说话算数,你就不用再怀疑我了,这么多年,我的性格你也了解。”
心头的痛,又烈了几分,许尤佳想:我当然了解,我太了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泪不争气地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她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容貌,青春,爱情,婚姻,儿子……郑文涛,你好狠!”
郑文涛无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巾递给许尤佳。许尤佳没接。她用手抹了抹,似乎触到了脸上的皱纹。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睑有些浮肿,发青,眼角的两端,有一些细小的褶痕。这褶痕与其说是时间留下的,毋宁说是她自己留下的。人的每一个表情,笑、恼、怒,哪一次不在脸上折两下?折两下,打开,再折,那褶子就留下来,越来越深,终于清晰无比,刀刻一般,镌了下来。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每人手里已经攥了一个绿本本。
许尤佳看了看手里的绿本本,有些凄凉地笑着,说:“郑文涛,如果我现在还年轻,像你认识我时那么年轻,我一定会重新选择——去抢人家的老公,那样一定很有胜利感,成就感,快感!”
郑文涛有些不快。他说:“尤佳,我已经说过几千遍了。我再说一次——我们离婚,与秦小慧无关。我们是真的……不合适。”
许尤佳冷笑:“我们婚后的头两年,你怎么不这样说呢?”
郑文涛有些理亏。他嗫嚅着说:“尤佳,我们既然已离婚了,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些。”他放缓了语气,努力显出自己的真诚,“你还不到40岁,专业水平又高,人也……说实话,挺优秀的,再找个人,肯定比我强。”
许尤佳没有说话。她想,这多么像打发乞丐!把不想要的给对方,再说它是多么好的赠予——既然认为“挺优秀的”,你为什么要像甩一只烂鞋子一样甩掉我呢?她紧了紧喉咙,忍住了再说下去的欲望。是的,战争已经结束,她没有必要再和眼前这个男人干仗。只是,悲痛却像一口烈酒,一直烧到许尤佳的心里。所到之处,尽是热痛。她想,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们不合适该有多好,至少,那时我还年轻,还有补救的机会,还可以重新选择,不至于像眼下这样张皇失措,无力回天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挽救过无数生命的手,那双职业医生的手,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个病人膏肓,无药可救的病人。悲怆感再度袭来,许尤佳望着城市上空那片铅色的天,使劲地将重新涌来的一股热潮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