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父亲与儿子
她似乎看到了她那不明朗的未来。比她差的,她看不上;比她强的,也看不上她。那些条件好又离异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一个黄脸婆那里挣出一个自由身,又怎么会再陷入另一个黄脸婆的囹圄呢?她已经年过四十,是一个十足的黄脸婆。她不再对自己的再婚抱有奢望。
此后,经人介绍,许尤佳又遇到过一个丧偶者,条件与她还算相当。第一次见面,是在这个男人家。对方的房子与她的差不多宽大,有一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孩子。遗憾的是,从他们一开始见面,这个人就对她的话题显得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别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在她的身体上。果然,他们还毫不了解,他就向她提出了性要求——这是一个患了性饥渴的男人,她想,他应该被送到动物园去。
她打定主意不再结婚。她的注意力又开始重新回到郑文涛与秦小慧身上,是他们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她的幸福。她原以为她已经忘掉了对他们的仇恨,其实不,它一直就在那里,在她的心里。她只是把它暂时锁了起来。现在她又想起它来了,于是把它重新取出来,翻看,把玩,像翻阅一本内容熟悉的日记。每读到那些刻骨铭心的章节,她都会忍不住血流加快,内心悸动。
郑文涛对儿子的高考是完全有信心的。读高中后,郑小涛的成绩就一直排在年级前30以内,高三时曾一度冲进年级前10,他所在的学校又是南城最好的中学之一,每年的高考,前30名的学生无不考入国内最靠前的几所大学。
胜利只是短时期内的事。为了儿子的学习,郑文涛甚至重新拿起了高中的课本与复习资料,与儿子一起备战。
为了他的一句誓言,秦小慧已经等了他八年。他觉得对不起秦小慧。离婚的那天,他就对秦小慧说过:“如果你不愿意,可以随时离开我。”
可秦小慧说:“我不是为了和你结婚才和你在一起的。”
“那是为什么?”
“为了爱你,也为了得到你的爱。”
她的语气轻松,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假话。
他相信了,并且善意地提醒她:“可你现在还年轻,有一天,你也许会改变想法的。”
“那就等想改变的时候再离开你。”
“你难道不在乎婚姻?据我了解,没有一个女孩子不想让自己所爱的人娶她。”
“在乎啊。可我更在乎你爱不爱我。”
“爱你和娶你,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都愿意。但是,如果在爱我和娶我之间只能有一种选择,那么我选择让你爱我。”她笑着,努力作出不遗憾的表情,但实际上眼神里有遗憾,他读出了这种遗憾,并为此感到内疚。他抱住她,说:“没办法,小慧,我对许尤佳发了誓,不把儿子送进一所好大学,我不会再婚。请原谅我现在不能娶你,但是,有一天我一定会娶你。只要你能……”他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细细的,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还透着少许少女单纯的眼睛,咽下了那个“等”字,说:“这个时间至少是8年。8年,可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你真的能等吗?”
“能。”她点点头,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道:“不就8年吗?8年我也才30。这年头,30岁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多的是。’
她真的等了他8年。用她的顺从、无声和不可思议的耐心,等他。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消耗着她的青春,与他一起消耗,也与时间一起消耗。直到她的眼角终于现出了细小的纹路——当她微笑时,它们会悄然泛起,然后清晰地在她的眼角拉长,漾开,聚拢,逃窜。它们是跳荡的,和她的笑容一起,在她的脸上跳荡。于是,他看到了时光的无情,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无情。他所能做的,就是对她好,全心全意地好,像父亲对女儿,也像丈夫对妻子——他其实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
30岁的生日过后,她终于急了。谁能不急呢?别说她急,他也急,他知道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们已经流掉过五个孩子了(他们只是胚胎,但他愿意把他们叫做孩子)。他们都是学医的,她医专毕业后,又自考了本科,如今她也已是一名有经验的内科医生。他们并非不懂得避孕。相反,他们太懂了,可她仍然怀了好几次孕——那种时候,她总是像个贪嘴的吃不饱的孩子,总是让他狼狈不堪就办下了坏事。
谁让她比他小了整整20岁!她那白嫩得似掐得出奶汁来的肌肤,那孩子气的一张满月脸,她还会冲他孩子气地撒娇——这一点,许尤佳永远都不会,也不屑。可秦小慧会,她会把一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埋进他的怀中,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往里拱,一直拱到他心动,心软,心颤为止。这个胖乎乎的小肉身子,比任何有经验的女性都更懂男人,更懂他。他总是一次次地败下阵来,心甘情愿地做她的俘虏。于是,想让她不怀孕都是不可能的。
怀孕,对一个女性身体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如果正常的怀孕总是被非正常地终止,这种伤害就更加可怕。因为没有结婚,他们不得不几次对那个想要来到他们身边的小生命下毒手。他们真是天底下最残暴无情的狙击手,整五个啊,说出去谁能相信呢?有时想起这些事,他为自己所受的教育感到羞愧。
他想,幸亏他们都不是基督徒。否则,他们真的会下地狱!所幸,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现在,他心里存不下任何人,也存不下任何事,只有儿子郑小涛和他的高考。为了让儿子平静地迎接高考,郑文涛特意带他到他们医院作了一次体检,查验了他身体的各项指标与健康状况:一切正常。同时,他还为儿子专门列了一个膳食计划,让秦小慧严格按照这个食谱执行。考前半个月,他又特意向医院告了半个月假,在家里陪伴儿子,并亲手照料他的起居。
他用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儿子考前的注意事项,为他提供一些考试经验,并把近十年的高考试题都认真看了一遍,帮儿子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为了不让郑小涛有压力,他每天在晚饭后陪他出去散步20分钟左右,用轻松的语气和儿子聊天。
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这种像,与其说是外貌上的,毋宁说是气质与神韵上的。郑小涛身上有一种安静的气质,有一种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所不具备的定力:上网,却基本不聊天,也极少玩游戏;看娱乐节目,但不会因兴奋失控;关注网络上的热门事件,谈过后便付之一笑。儿子的种种表现,既让他高兴,又让他担忧——早熟?抑郁?创伤性人格?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儿子的眼神是明朗的,健康的,袒露着一个男孩洁净的内心。
郑小涛也感受到了父亲的爱、温暖与力量。他心情平静,对即将到来的高考充满自信。散步时,他甚至和父亲谈到了母亲。他说,他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离婚,但他理解他们。他说他已经长大了,知道感情的事很复杂,也许父亲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大的过错,但母亲毕竟是这桩婚姻的牺牲品。
“人到中年,被丈夫遗弃是很可怜的。妈妈很可怜,她也曾经是你的妻子,如果我去外地上大学,请你帮我照顾她。”
看着儿子发红的眼睛,郑文涛的内心震颤了。儿子用的词竟然是“遗弃”。也许在一个长大的儿子眼里,母亲才是真正的弱者。他忽然明白了儿子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儿子生命的那一端,连着母亲的子宫,世界上还有什么感情可以超越它的强大?一个生命,从母亲的子宫诞下,他只是在身体上脱离了它。精神上,情感上,决不可能脱离它。母亲,正是子宫的隐喻,一个孕育生命、并诞生生命的子宫的隐喻。否则,它就只能代表性别。
郑文涛的眼睛湿了。他说:“小涛,爸爸不是遗弃你妈妈,不是。而是因为,因为……”他寻找着准确的词语,可是,他找不到,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帮他来表达。于是,他只好叙述了12年前发生在病房里的那一幕:那个被砸碎的盐水瓶,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
他说:“小涛,请理解和原谅爸爸,如果你妈妈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如果她只是在家里对我这样,我可以忍受。可那是在单位,对别人,对比她更弱小的同事。爸爸发誓,当时我和秦小慧只是一种纯粹的护理关系。那个场景,让我从你妈妈身上看到我平常看不到的那一面——这让我对我们的婚姻感到害怕。”
“可是,我妈妈当时只是因为心情不好,你不是说她没能评上职称吗?”郑小涛有些无力地为母亲辩护道。
“是的。但是,一个人不管心情多么不好,都不能把自己的不快发泄在无辜者的头上,尤其对一个弱者。更不能使用羞辱的语言。要知道,这是一种人格缺失!小涛,有一天,你也会恋爱,结婚,会有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女人,爸爸希望你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种美德,教养,并从中获得一种满足感与幸福感。”
郑小涛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回忆起母亲的一些往事,她的确有着让人不快的坏脾气。每当她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回家后总会借故找他发泄,骂他不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有时还动手打他,只因为任何一个小孩都可能犯的小过错。那时,他也觉得无辜,觉得愤怒,但他没法反抗。因为在母亲面前,他是个弱小者。于是,他找到了比他更弱小的目标:邻居家的一只猫。一有空他就虐待它。只要哪天受了妈妈的气,他一定会找机会向它发泄一下。
的确,和母亲在一起,他是紧张的,警惕的,有时,甚至是惊慌的——不知道母亲的恼怒什么时候会降临到他头上。在他进入青春期,开始更像一个大人之后,他仍然摆脱不掉这种紧张,虽然,母亲决不会再向他动手。
而父亲却不同。在父亲的身边,他从来感受不到那种紧张。父亲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静的气质:平和,宽容,克制,从不对任何事情流露出惊诧。他不认为这与受教育有关——母亲难道没有受过同样的教育?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性情。但是,母亲是爱他的,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因为爱他,她至今没有改嫁(他认为这是母亲没有改嫁的原因),他知道一点那个游泳教练的事,这是记忆中母亲离婚后唯一的一段异性交往。他们最终分手了,妈妈并没有嫁给那个男人。而父亲却不同,从离婚前他就和秦小慧在一起,直到今天,他们仍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在郑小涛看来,这和结婚没有两样。虽然秦小慧对他不错,但他不喜欢她,她如此年轻,他没法把她和人到中年的父亲看成一个整体。
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妈妈就算有一点不是,但不是原则上的问题。”
不是原则上的问题?郑文涛异常震惊地看着儿子。那么,什么才是原则上的问题?在他看来,许尤佳那天的作为,恰恰是原则问题!
他没再向儿子作辩解,也没和儿子理论。他想,每个人看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感受痛苦的方向也不一样。这正是不同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