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当然把周姓女子弄晕了。电话那边传来嚓嚓的机器茫然无助的碎裂声。下一次,她还是来电话。她要是答不上来,还是那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下次,再来电话吧。当然她也说些别的。比如,王菲来固城了吗。听说她要复出了。或,郑钧同他的灰姑娘,真的分开了。或,这些人这么大牌,他很辛苦吧。瘦了吧。说完,照例留白一下,挂了。她不要回答,只是同小花姐交流一下看法,或是中和一下自己不能答复而可能带来的不礼貌印象。
这种电话多以周姓女子的不能招架结束。然而压力是小花姐的。她只能逮住越来越少碰面的色拉追问,哪天见?见不见?这三字常常是作为砖头,砸向将色拉快速放走的大门,而色拉每次都被此隔山打牛手法砸中了般大喊,不见不见!
蒋小花向兰裘抱怨,我都成情感热线了,免费传话筒了,谁让你把我电话公布出去的?我接电话要不要钱呀?兰裘说,接电话不收费嘛。蒋小花说,时间不是金钱吗?我接的这类骚扰电话,连起来不说地球,可以绕咱办公楼几十圈了!兰裘笑笑,说,其实你可以收费,是你选择不收。这要在电视台录个节目,没准就轰动了———你的那些竞争对手,脑筋个个比飞火轮转得快。谁能当上将军,就看谁有化灾难为良策的本事。
啊。这费不能收,蒋小花呆了一下,我不习惯收朋友费的。兰裘笑了,手从她腰身一下滑到臀部那里。
你不知道他对你,期望值多大哟,不要让你的坏习惯葬送前程。是朋友,这些都可以理解的。
兰裘嘴里的他当然是多毛。
关于多毛,关于升职,蒋小花有话要说。八年前在电视台大楼招聘现场,多毛那关键的几眼,蒋小花是心知肚明的。为此她犹豫了。这犹豫让左奴笑了三个晚上。左奴揉着肚子说,小花你这算个什么事呢,这份活你不要很多人要。蒋小花正年轻,对许多事的态度像她的体重一样,有点摇摆不定。关键是烈弘的态度。烈弘当即一把拽住秋千说,谁要迎接潜规则,我不拦着。刚出校门,蒋小花还怀念在秋千上的时光,时常有风,每每想起会有悠长的错觉。那个周末下午,多毛让兰裘几次打电话联系她。那次是应试主持人,蒋小花的形象在应试人群里还是突出的。她从小做过这方面的梦。她放弃这个机会,是出于对烈弘的把握不足。他比她小四岁,帅得不行,抢手得不行,即使只是看着他,她也晕得厉害。何况他不断推她坐着的那个秋千。一把一把地用力,她在微风中的脑袋就这样发酵了。到哪儿不是工作。这个人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旦走掉就找不着了。
又过了几年,竟然重返多毛的地盘。身边没了烈弘,秋千荡出去,多毛是原点。多让人沮丧的一段旅程啊。那些呼啸的风,迷乱的繁花,嘤嘤乱响的晕眩,竟是虚境。实在的是,多毛还念念不忘当年的她,一个可怜兮兮的外来妹,放鸽子放到他头上让人惊诧莫名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蒋小花以为多毛不记得她。这北方城市终日漫天风尘,如同烈弘留下的钝痛,蒋小花那张南方面孔在其中流失点水分,流失点特征,再正常不过。招聘岗位是外景主持,就是终日跑腿的那类记者。蒋小花仪表口才能对付,其它得靠学习锻炼了。上班第一天,多毛给她和另两名录取者讲这番话,蒋小花清楚他认得她。几年下来,情况不同了,到处是体貌适合的八零九零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拥着挤着把条条道路塞满,或慷慨陈词或不动声色,将各种可能揽到自己身上。连蒋小花也承认,他们身上更具备开采的潜质和价值。对此兰裘有话说,你早来半年,他还没被那小妖精缠上。话说一半就打住,不是兰裘的风格,而不去追问,让人家难受也不是蒋小花的习惯。可是,她无意点击那些故事,内幕,是非,深意,她只想好好睡觉。这样的舞台,闪光灯,各种滑步和光影,容不得一场小憩。你不靠近,你也在漩涡之中。你不登台,你永在漩涡之中。如此若干年,开始对人有深深恐惧,蒋小花的对策是把自己武装成野兽。四处觅食,像她畏惧的那些同类一样。那些不堪的现场,常在半夜将她惊醒。蒋小花可以忽略多毛带钩的眼神,回到这个一度废弃的现场,就是一种证明———她已不复当年那个不可一世无所畏惧两眼笑得如一对月牙的蒋小花。
半夜。蒋小花在灯下对着镜子,看自己。当然她只是蒋小花。不是每晚七点三刻准时出现在电视里,连年收视率节节攀高的花花世界节目中那个脸上笑容汹涌、油光闪烁、脑筋电转、飞沙走石、风光无限的狠角色。
所有工作见鬼去吧。没有策划没有文案没有表演,没有观众听众同行者,假装也没有伤口。蒋小花戴上她的大框眼镜,涂上口红就出门了。今天涂的是酱灰色,集性感,节制,自恋于一体的颜色。涂在合适的唇上,是致命诱惑。一点不对就成了笑柄,如果一个十八、二十来岁的如花小妹妹也想尝试,那只有一个办法,把通体的气场改过来。所需时间十年八年不长。蒋小花的快乐也在于此。她有时也扮演小妹妹,涂那种粉粉的颜色,飞那种粉粉的眼神,虽然有点担心各路皱纹。不过广告说得好,弹,弹,弹走鱼尾纹。至于抬头纹,养成昂首的习惯,常常俯视男人就好了。法令纹不大好对付,除非你不笑,走冷艳路线。好在有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一说,通体冰霜,局部桃李,对方受宠若惊,魂魄飘荡间也就掠过了那两道坎。
左奴说,她要是搞定了那老头,非把那套房子里的墙壁贴满镜子。她是个超级自恋狂。她早晨对着镜子念诗,欣赏自己唇形的那样儿,像十六岁的女生。左奴十六岁时什么样很好推算。她是那种什么情形下,都要在心里敲打一通计算器的女孩。父母双亡,寄存伯父家,勤工俭学,到辍学,到无师自通搭上一个又一个男人。她十六岁搭上的第一个男人十四岁。在伯父开的餐馆旁边,他父母的服装店占了半边街。左奴那年初潮来袭,在胡同口,把这个刚被学校开除的小男生带到超市。左奴人生的第一句勾搭语是,你敢给我买卫生巾吗?这类句式据说很能激发这个年龄段男生的斗志。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句式有泛滥之势。敢拉我手吗?敢抱吗?敢吗?敢吗男生一一敢了,用他的零花钱给她买下第一包卫生巾。他的零花钱足够他给她买终生的卫生巾,所以,他不至于不敢娶她,在这个句式面前却步的是他的父母。左奴带着第一笔钱离开了伯父家。准确地说,扔下一笔钱离开了。左奴走上更大的舞台,无须银两垫底,自信满满地开始了她的勾搭生涯。当然,句式换过一批,升级,重组,更新换代。句式之繁简与男人的级别成正比。左奴今年二十八岁,看上去还跟十六岁那年差不多,那是指远远地看。近看,她的额头已经有了淡淡的年轮图,这跟她老是惊讶地扬起眉毛有关,她说,呀。现在她不抬眉毛了,声调也不抬,平平地说,耶。来表达喜悦,兴奋和一切激烈的情绪。有人用开水泼她,估计她也是这副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