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会。她有丈夫、儿子,早就加入了中国籍,是中国人,往哪走啊!不像我们老两口,无国无家,无根无基,只能寄人篱下,四处漂泊。”
“我老啦,走不动了,但愿这次迁移是最后一次。”
“木木,这次我们走,你妈妈受的打击最大。别看她平时忙着照顾你们爷俩,不大到菅草岭来,但我们知道,她是很爱我们的。以后,你要多关照她啊!”
“是。我会的,您放心吧。”
木木说着眼中湿润起来。
“上帝啊,我们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艰难啊……上帝,祈求你,照看一下,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吧……”
薇拉奶奶望空画着十字,痛苦地喃喃着。
我和木木待到差不多天黑,才告别出屋。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扶着我们的手,把我们送到牧场外的大路口。
“孩子们,来!让我们,和菅草岭牧场,我们的家,告个别吧。以后,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们啦……”
说着,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用双手扫开一小片雪地,露出下面短短而柔密的黄色牧草,然后,匍匐在地,把脸贴在枯草地上,用那苍老开裂的嘴唇,亲吻着冰冻的土地。泪水就那么一行行滴落,挂在牧草枯干的茎叶上,冻成了一串串闪亮的冰珠。
木木俯下了身,我也随着俯下了身。
在我的脸颊接触到绒绒牧草下的冰封土地时,我感觉到的不是凉,不是冷,而是一股酸楚的热流……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是我的泪水啊……
从菅草岭回来后不久,木木对我说:“我想跟教授请几天假。”
“请假?请假去做什么?”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要离开哈尔滨,有些东西带不走,我家又用不上,要卖掉。他们年纪大了,大冬天的,蹲街头卖东西.太难了。我准备帮他们去卖。”
“东西很多吗?”
“不少。奶牛场的用具,家里的零杂,再加上一些旧的冬衣。到那边,天气炎热,穿不着了。”
“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太孤单。”
就这样,我们二人承担起了处理谢苗家旧物的责任。
市政府给迁出的外侨划定了出售旧物的指定街区,地点就在道里八杂市前街。这里背靠最热闹的市场,面向市政府广场,平时人来人往,算是最好的摆摊卖货地方了。规定到这里摆摊的只能是外迁侨民,时间严格限定为十天。
这条旧货小街开张的第一天,木木和我就推着借来的人力车,载着满满一车东西来到了八杂市前街。这些东西,是木木和我用自行车一趟又一趟从菅草岭搬运到我家小院存好的。
离八杂市不远,就是道里高谊街。听木木讲,这条街原本不叫高谊街,而叫哥萨克街。街上曾住满来自俄国顿河、第聂伯河、伏尔加河流域的哥萨克大兵。“哥萨克”,原本是突厥语,意为“自由的人”,就是不受任何拘束,自由生活的人们。他们是东欧大草原的游牧部族,与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同属斯拉夫种族。他们把战争视为家常便饭,打起仗来骑马挥刀,骁勇无敌。俄国革命发生后,少数哥萨克加入红军,多数追随了白卫军。哈尔滨的哥萨克就都是当年的白卫军,有军官,但绝大多数只是普通兵士而已。这些来到哈尔滨的哥萨克,大都住在哥萨克街板夹泥的俄式平房中,没什么营生,多以出卖各种战争掳获物为生。平日离不开伏特加,但为人豪爽,很愿意帮助别人。谁有什么事,找到他们,不问情由,不分哪国哪族,都会出手相助。在莫斯科时,我就对哥萨克人感到很好奇。这次认识了谢苗爷爷,才看到当年哥萨克的影子。
我俩选了一处街边,先把雪扫开,在地上铺了一块厚亚麻布,然后把手推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下来,摆放在亚麻布上面。
最显眼的就是我曾见过的两只大大的铁皮奶桶,外表磨得雪亮,紧紧地套着盖子。比奶桶稍小一点的是木头箍制的奶酪罐,还有渍酸黄瓜用的俄式泡菜坛,还有锈迹斑斑的俄式铜茶炊,看来是很久没用过了。小件物品,最多的是西餐刀叉,调料瓶,还有伏特加酒壶、酒盎、酒杯,大的陶杯是喝牛奶用的。衣物多是老谢苗当年的哥萨克军服,像镶满金色条边的长呢军大衣啦,胸前缀着两排铜纽扣的军上装啦,马裤马靴啦,等等,还有几件女式毛皮长短大衣,大概是薇拉奶奶年轻时穿过的。最惹人注目的是,还有几枚亮闪闪的军功勋章,不知是谢苗自己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