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雅很本能地沉默了几秒钟，又觉得不礼貌，也许人家就是随便搭讪一下，啊，做设计的。我还以为你是卖菜的呢。蒋小雅对“卖菜的”三个字皱了一下眉头，后来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你才是卖菜的呢！
郑来勇说，卖菜的怎么了？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靠勤奋持家。开玩笑呢，你怎么也不会是卖菜的，是高级白领吧？
蒋小雅说，数你的钱吧。
郑来勇就打住了话头。蒋小雅把数好的零钱倒在塑料袋里递给他，他说声“再见”转身就走了，下到楼梯转弯的地方，他来了个回马枪，仰起头，晃了晃装在塑料袋里的半袋子硬币说，蒋小雅，我记住你了。
蒋小雅记住的是郑来勇仰起头来的那个眼神和笑容，像《山楂树之恋》里的男主角，能够让时间停下的那种明快，很灿烂，如果没有这一仰头的动作，她也许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而他这个峰回路转，让蒋小雅记住了他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脸，洁白的牙齿，棱角分明，撒播了几粒青春痘的面庞，竖起领子来的白色T恤，领子上有一道淡绿色的细边。
不考虑他的职业，无论相貌还是穿着，他都不像这个行业的人。蒋小雅心里想，也许他是个快递公司的管理人员，快递员没有时间，找他代班一下。想到这里，蒋小雅觉得自己实在是想象过度，因为她听到了电瓶车发动起来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那种绑着一个巨大蓝色框子在后座上，里面塞满大大小小包裹，缠着各种胶带，疾步穿行在大街小巷，停泊在各种楼道口的寻常快递员，只不过他长相帅气一点，年轻一点，穿着时尚一些罢了。
这一个月里蒋小雅购物的频率上升了一倍，从迅速透支的信用卡就看得出来。她虽然喜欢购物，但还是在理性范围内的，她不想成为月光族，寅吃卯粮。等到她发现自己可能是想多见见郑来勇的时候，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她在网上找了十套心理测试题，是不是爱上一个人了？结果都是显示：是。送到家里来的快递十有八九都是郑来勇，蒋小雅分析，可能是郑来勇的公司在附近有门店，因为有一次蒋小雅不在家，郑来勇说放在门店，让其他人晚上送过去。偶尔有两次是其他人送过来的，蒋小雅觉得自己的步伐明显不是轻快。
郑来勇每次见到蒋小雅也很高兴，如果不忙就会多说几句，不外乎是又买了什么宝贝啊。蒋小雅高兴就多说几句，不高兴就冲他一句，你管得着啊。郑来勇有一次说，能给我添点热水吗？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玻璃杯子。蒋小雅转身回去倒水，郑来勇很规矩地站在门口，拿着单子等她签收。你进来吧。
不用了，那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们这么熟了。
郑来勇小心翼翼地在垫子上擦了擦鞋子，蒋小雅说不用的，地板也不干净。郑来勇还是很认真地擦，然后踮着脚尖走到她倒水的桌子旁，是红色桌布的圆形桌子，上面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上正在播放陈奕迅的歌《富士山下》，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到处看，又不能盯着看，在不知道往哪里落脚的时候，只好盯着电脑看，我也喜欢陈奕迅呢。蒋小雅没有接这句话，她把乐扣的杯子装了半杯热水，又兑上半杯凉开水，顺手切了两片西瓜递给他。他们两个敞着门，坐了不到五分钟，郑来勇吃西瓜发出哧溜的声音，吓了蒋小雅一跳，他也似乎意识到了，把嘴巴埋在西瓜里，闷着声吃完了剩下的，嘴巴上留下了西瓜汁水，他手忙脚乱地找餐巾纸。蒋小雅递上去，他去接，她直接按在他下巴上，轻轻地擦了擦，他的面颊红了，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这下更糟了，她的手直接触到了他滚烫的脸上，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尽可能自然顺畅地进行下去，帮他擦干净，然后揉了揉起身扔到垃圾桶里。在这个中间的空当，郑来勇说我走了，她只听到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一阵跑步下楼的声音。事后，蒋小雅对自己的解释是，他像自己十分喜欢的一个表弟，从小对他照顾惯了，一时没有收住手。即使有这个牵强的自我解释，她还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网购，也许这个解释连自己的怀疑都圆不上。
女人永远缺少一件出门的衣服，为了参加毕业十年的活动，蒋小雅在网上看得眼睛都酸了，淘到手的却不是一件礼服。郑来勇打她的电话说，蒋小雅，你的快递到了。他的口气很平淡，好像忘记了上次的事情。她问，几点送过来？他说三点。她说，噢，那我就不睡觉了。他声音有点着急，你睡吧，我晚点去，我先送附近几家的，最后去你那边。
临走的时候，郑来勇说，别乱买东西。关你什么事！这句话蒋小雅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了笑。他说话的口气，跟外面溽热的天气不一样，不冷不热正合适。这是一句熟悉的话，任丽丽说过无数次，现在正忙于结婚的前男友于波也说过，蒋小雅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比较急躁。前前男友也说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故意压得很轻，担心两个人谈恋爱的花销太多，又担心伤了蒋小雅的心。她和前前男友是毕业之后各分东西的，戛然而止，没有下文。在毕业散伙饭后，他把蒋小雅送回宿舍，她一口气跑上楼，趴到窗户上往下看，他已经走了，平日他都是等她挥手叫他回去他才离开，蒋小雅觉得他可能是喝酒喝多了。有那么几个心情不好的日子，比如阴天的黄昏，毕业季的某个夜晚，生病一个人在床上，来那个的时候，她想起他，忍不住就流下泪来。他是个温和的人，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但也的确曾经非常爱过她吧，冬日的早上把早餐送到楼下，下雨的时候总有一把伞。不过，在重新恋爱的时候，蒋小雅还是很迅速地忘记了他，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几乎无法拼凑起他的样子。可能是时间更无情吧，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这样流水不停地向前走的话，已经走到天涯海角了吧。她在空间里感伤地写下一行字：我们找不到彼此了。其实蒋小雅自己知道，这就是自我矫情。在这个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如果你刻意想找一个人，就是天涯海角也能捞出来，而如果你不想找，近在咫尺恐怕也看不见。他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偶尔还能听到他的一些消息，毕业后去新疆支教，下文不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