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欧嬷被推过来和他告别。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已经不能过于伤心。匆匆告别后就被推出他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挂着许多张他亡妻的照片。我都能听到她黯然离开时的叹息。
一个女人一生最想要的就是有人爱她。无论她有多老。六年前,欧嬷因为中风而瘫痪。生活起居都要人照顾。应她的要求女儿们将她送去了老人院。随着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她渐渐失去了活着的兴趣。甚至在做安乐死的打算。安乐死在这个国家是被允许的。直到贝先生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他热情,幽默,侃侃而谈。连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魅力。他得意地炫耀俘获欧嬷芳心的过程。那时的他每天都来给她念一段书。当他将一本厚厚的书念完后,要的回报就是伊人的一个香吻。然后……他们就相爱了。
贝先生和欧嬷的亡夫——我们的欧爸是两种不同的人。欧爸是一个很宅的农夫,不愿意离开家园。他善良,英俊,却固执得像一个孩子。他们之间是她一生无私的付出。
从一开始,贝先生就像爱一位少女那样爱着半身不遂的欧嬷。透过她衰老的身躯,他看到的是她山泉般清澈透明的灵魂。用他热情、浪漫,积极的爱将她捧在手心,像冬日暖阳一样温暖着她,宠着她。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提前五天,贝先生就已经知道了死神的降临。他安排好后事,叫来所有的儿孙,并向欧嬷道别。我无从得知他们之间道别的话语是什么。但我知道哭泣绝不是他的风格。他告诉欧嬷不必惧怕死亡,应该坦然接受生命的终结。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欧嬷很孤独,很悲伤。但贝先生的话语一直鼓励着她勇敢地活下去。
这年七岁的女儿开始对生死很有兴趣,常和我讨论。
一天,她不安地问我:“妈妈,汉斯先生说人死了之后会被无数细菌吃掉。会完全消失,并且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对吗?”
我说:“他说得对。我们的肉体会消失。”
她有些害怕:“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开始安慰她:“没关系,宝贝,在死的那一刻,灵魂会离开肉体,去到另一个地方。”
她问:“就是说,在死的那一刻,灵魂会及时逃出来吗?去哪里?”
我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会从那个已经老旧的身体里,去一个崭新的身体里面。一个新的生命,譬如说baby,然后又开始新的一生。”
她恍然大悟:“灵魂是不死的?”
“对!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一直遗憾没能和贝先生好好聊聊他的一生。我想听他讲述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一战,二战时的欧洲。战时的紧张与战后的艰难。聊聊他的奋斗史和怎样养大六个孩子的。还有,我其实更想听他聊女人和爱情。
婆婆告诉我,欧嬷时时感叹没能早一点认识贝先生。我常常想。在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候有没有相约来生呢?贝先生有没有再许一个一千朵玫瑰的诺言呢?或许这一段风烛残年的玫瑰之恋就是他们来生情缘的预演。
他匆匆地走了,是不是想早一点成为一位翩翩美少年,在离她不远的郁金香花田边手执玫瑰等着,寻找着即将成为少女的她?他的眼睛一定像天空一样湛蓝,她的眸子必然如湖水一样碧绿。他们互相微笑着,凝视着,相爱着。在年华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