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待了一个月,我没有做成县城人,以萝卜和红薯为代表的城乡差距标杆线变得来越模糊。那晚我们吃得很饱,阿芒笑着跟我说,老家连续遭遇两年欠收,这些食粮是他父母省吃三年才积攒下来的,无论是谁抢走了,他把小命拼了也要抢回来。我摸了摸外套衣兜里用红纸包裹的三百元零钱,总算理解了阿芒在包工头办公室的冲动。
房东看见我们衣衫褴褛,给了我们两瓶啤酒。我们从没喝过酒,吃过红薯后口渴难耐,咕咚下肚后突觉头昏眼花,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房门大开,便叫醒了还在打着呼噜的阿芒。阿芒第一反应便是布袋子,但遍寻房间未果,我昨晚挂在椅边的外套也不见了。
我们报了警。警方听说丢失的是一袋萝卜和红薯,朝我们轻蔑地笑了笑,说不予以立案。阿芒激动起来给了接案民警一个耳光,惹得那名胡子大汉青筋暴现,差点没把警枪掏了出来,幸好我大声喊了一句“我衣服里揣着的三百元和一千元工资也不见了”,才让警方息怒。
警方到旅馆将监控录像带回派出所调查,身无分文的我们只好哀求房东宽限,等到警方将金钱、萝卜和红薯追回来了再结账。房东也是心软的人,许是他自觉啤酒累事,也觉着是自己的旅馆安保条件有所欠缺,便让我们免费住了下来。
丢失布袋后的阿芒只剩下叼在嘴边、咬得短了一截的麦杆儿。我带着他到车站附近寻找新工作,一家湘菜馆将我们招了进去。我们每天收拾碗碟,端菜擦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但警方那边还是毫无进展。也难怪,丢失的钱又不多,从农村来的你们又与他们结下梁子,哪会给予重视?湘菜馆老板听说我们的遭遇后,说的这句话让我们醍醐灌顶而又心生焦虑。
最按捺不住的还是阿芒,他开始每天都到派出所问询情况,接待他的仍是那个曾经挨过耳光的大汉民警。阿芒问不到情况,每天都在门口大哭大闹,终于惊动了派出所的所长和当地媒体。很快,盗贼被绳之于法,阿芒再次与那袋萝卜和红薯团聚了。
虽然布袋里的萝卜和红薯越吃越少,但无论是堂工还是送外卖,阿芒总会将布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大年廿八,支撑了我们近两个月伙食的萝卜和红薯终于吃完了。在湘菜馆近一个月的打工时间里,我和阿芒因乡里人的身份在县城里受尽歧视,阿芒甚至还因碰倒了一个酒杯而被四个发酒疯的胖子围殴,被骂作“牛屎郎”。事后他虽然获得了四百块医药费赔偿,但湘菜馆里总会隔三岔五地遇到类似的客人,阿芒深觉避无可避,只好向老板申请洗厕所。
春节我们没有回家,因为车票贵,工作忙。
我们抽空给家里人寄去了县城的腊肉,反倒在电话里被家里人骂了一通:自家腌制的腊肉都没尝过,将别的地方的腊肉寄回来是什么意思!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是记得阿芒用右手食指将电话线绕得乱七八糟,带着哭腔在话筒里说了句:对不起,我错了。那天晚上,我醒来了三次,都发现阿芒没睡,而是在桌子上写着些什么,笔尖和木桌之间的摩擦声很凝重,像没了节奏的秒针一样,断断续续。
大年初七,阿芒告诉我要回家一趟。当时湘菜馆老板还没给我们算工资,又刚缴清房租,我劝阿芒节后再存钱回家,不要与其他人一道挤春运。阿芒表现出罕见的倔强,说哪怕是借钱,也要回家一趟。我没辙,只好将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但只够支付一个人的路费。阿芒说了声谢谢,就出门买车票了。搭上客车后,他还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回到家会给我报平安,还会替我给家里人问好,叫我不用担心。
那天我没有收到阿芒到家后的报平安短信。
电视新闻上说,阿芒乘坐的那辆客车翻下了山沟,车上60人全部遇难。警方查实,肇事客车核载40人,超载运行的客车因雨天路滑于拐弯处失去平衡酿成悲剧。
那天晚上,老爸老妈到村长家给我电话,叫我回家,语气特别沮丧。在电话那头,我还能听到阿芒父母几近窒息的哭喊声。
第二天早上雨脚没有停歇,我问湘菜馆老板借钱买了车票,坐上了早班车。回家途中的蜿蜒山路很崎岖,山的那头弥漫着腾腾雾气,小雨点淅淅沥沥拍打在车窗上。尽管客车不断绕着弯前进,但对于阿芒来说,那座山成了永远翻越不成的障碍,成了永远抵达不了的家乡。
阿芒那晚写的信在事故后三天被邮差送到家里,他的妈妈读着读着就晕厥在地。
我将她背到村里的保健室,路上她的手仍紧紧握着信纸。医生给她输了液,她才逐渐恢复意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没有责怪我,而是默默地将信件递给了我,独自擦泪。
信里只有三行字,除去开头和落款,正文只有“儿子还是觉得家里好啊”十个字,阿芒却写了一个通宵。
“良哥,我们离乡背井闯县城,受多少苦、掉多少汗水没有关系,但心里头少了些乡愁可撑不下去啊。”这时候我想起在县城的一个晚上,在湘菜馆打烊后,我和阿芒偷偷地喝了酒。可能是生怕再次因醉得祸,阿芒将变瘪了的布袋斜系在身上,笑声很是响亮。
我定了定醉眼,那个布袋宛如当年江户落魄武士不舍得丢掉的武士刀,那份心底的自尊还在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