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脸在灯光下稍微红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不知什么时候,煤油灯突然熄了。大家围着残席还不肯散去,主人已经没有煤油添了,当时的煤油是凭煤油票购买的。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没关系!我这里有手电筒。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一根长长的细木棍横在两边的泥巴墙上,在高于桌面的木棍上系牢手电筒,固定好手电筒的开关,一道明亮的光柱倾斜而下,大家又口无遮拦地大声说笑起来。
过了几天,县组织部门来了两个人,找我们夫妻谈话,叫我们不要对政府心怀怨恨,我们还是犯过严重错误的,只是政府对我们宽大,不再追究而已。对我们的处理意见是,恢复城镇户口,就地安排合适的工作。
只要恢复人身自由就行,我们还奢求什么呢?我言不由衷地编起很多肉麻的客套话,什么感谢政府的宽大呀!给广大革命群众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呀!自己都听着别扭。
第二年的春天,当桃花开满了我们草屋前后的坑坑洼洼时,长沙市政府来人了。除了宣布给我们彻底平反外,还正式接我们回原单位报到上班。
消息一出,全生产队轰动。扶老携幼的乡亲们挤满了我们的小屋,真诚地祝愿我们迎来了这显然有些迟到的春天。原来革委会的周主任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着没有进来,我看见后,走过去紧握着他的手说:
这么多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感谢你了。
当年靠造反起家,现在已经是普通老百姓的周主任,红着脸低声说:
那时候太幼稚了,使你们夫妻遭了不少罪。
我真诚地对他说:
我们都是因为浮躁吃亏,吸取教训吧!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当我们随着装行李的卡车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草屋的时候,我喉咙里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向送行的人们拼命地挥手表示告别。
我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长沙,这座城市的变化太大了。我们像乡下人进城,对全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感到既新鲜又陌生。我和妻子分别去各自的单位报了到,妻子在她的单位,根据政策分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我们又成了标准的长沙市民。卫生厅的环境倒还没什么大的变化,当年领导找我谈话的办公室,成了我今天上班的地方。血吸虫病宣布基本消灭,《血防报》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我被安排在政工处工作,直接上司竟然还是当年在南岳思想改造队管我的领导。不过,现在他显得客气多了,刚一见面就打着哈哈连着说了几个对不起,检讨说,当年对我的严格管制简直就是对我人权的侵犯,恳求我不计前嫌,以后好好协助他工作。是这位仁兄的真实想法吗?我这个下级对这个一把手,不知怎么总保留着一种怀疑的态度。
马路宽了,楼房高了,只有葱茏苍翠的岳麓山没有变,黄兴、蔡锷等革命先烈的墓碑依然高耸在白云缭绕的山顶。我在橘子洲头,看到无声北去的湘江流水,想到年轻时候的我们也曾经在这里“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可现在清澈的江水里,映照出的我却已两鬓斑白。站在春末的晚风里,心底陡然升起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苍凉感觉。
残阳如血
我恢复工作后,每天总是提前半个小时上班,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有什么事情抢着去干,同事们都说跟我这个人一同干活很开心。可我的上司却不以为然。有一天,他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提醒我说:
你原来就是因为爱出风头吃了些亏,现在我们都是老同志了,每天喝喝茶混混班就行,其它的事就不要太用心去干啦!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不是你教我好好协助你工作的吗?怎么又说出这种话来?后来有一位同事告诉我,说是怕我努力表现抢了领导的风头和位置。我叹息一声后,也就随大流,每天数着时钟看看报,打发时间算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于行贿受贿和男女作风问题,我的顶头上司被“双规”,我被任命为政工处的一把手。我带领全部人员一扫过去拖沓懒散的工作作风,办公室出现了崭新的气象,各项工作都走在了其它部门的前面。可是,好景不长,几年下来,我的身体明显受到了慢性血吸虫病的影响而感到不适。我只好激流勇退,推荐优秀的年轻人顶了我的位置,退居到了二线。
有一天晚上,庆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刘老板回了青石镇,问我能不能回老家看看?这可是天大的新闻,我急不可耐地想进一步把情况打听清楚,可庆生却懒懒地回答我说: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你回来以后再讨论吧!
我退居二线后,除主动帮单位做一些事情外,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妻子已经没有上什么课,除了有时参加各种歌唱大赛担任评委外,就是给几个拔尖的学生专门辅导一下功课,也很空闲。
在准备回老家的前夜,我想到了省花鼓剧团的老夏。我们这对难兄难弟,在我回到长沙尤其是我退居二线后,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老夏在反右运动中被划成普通右派,继续留在了单位。在我刚回到长沙去看他时,他向我倒了不少的苦水,也谈了他的思想从十分颓废变化为乐观进取的过程。
从南岳回长沙后,他没资格再当编剧,只能在花鼓剧团打打杂。哪里缺人去哪里,拉布景,跑龙套,甚至下乡巡回演出搬运道具上下车的活都得干。老婆见状,一天到晚抱怨声不断,在单位和家里都成了“末等公民”。好多时候,他都想到没有尊严地这样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一死了之。有一天下班后老夏没有回家,心神不定地来到江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出神。忽然听到旁边“哎呀”一声喊叫,有一个一只胳膊的老大爷为了捞一只塑料瓶不慎掉进了水里,老夏赶忙跳下大石头,把老大爷从水里拉了起来。从老大爷的谈话中得知,老大爷膝下无儿无女,和一个瞎了双眼的老婆婆结伴靠拾荒,换点钱度日。老夏大惑不解,说你们两老这样艰苦地活着究竟指望什么呢?老大爷爽朗地笑了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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