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英雄

时间:2017-04-14 10: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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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没英雄

范小宇隐约听说过顺山洼好像流传着“范洪天,占荒山,又抢女人又抢钱’’的歌谣。按歌谣看,爷爷是土匪,可村里为啥要慰问土匪呢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件荒唐事。那年的秋来得特别早。一夜之间,整个顺山洼的山山岙岙、村村落落全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地上也仿佛踅了一层淡淡的盐花,浅水处已经结了蝉翼般的薄冰。庄稼上同样裹着一层霜“毛”,手抓上去,既凉且滑又黏,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是,庄稼人是没有功夫去抓紧时间把地里的庄稼抢回来,直到放进自家的仓房里才放心。所以一大清早,顺山洼的男男女女便踏着满地的初霜走进了田间,毕竟三春不如一秋忙嘛。

一大清早就爬起来的还有村主任罗大民,他要去路口迎接客人。顺山洼村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十分贫困,每年乡县领导都极少来检查工作,因为那一番车马招待会让顺山洼村很为难。可今天这个客人却不一般,他是日本桑榆株式会社社长山田一郎先生。

桑榆株式会社是日本一家颇有名气的公司,在多个国家都有业务往来,而来顺山洼村寻找投资项目或者合作伙伴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罗大民想不明白桑榆株式会社来他们这个小村子干什么,可从县到乡里都把招商引资列为实现经济振兴的根本大计,县领导特别指出,只要桑榆株式会社愿意,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他们招来。谁留住他们,谁就是首功一件,而谁要是破坏了,县里绝不轻饶。既然上头下了死命令,罗大民也只好打起精神来做这件他觉得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达成的工作。

直到日上三竿,山田一郎一行才出现在路口。出乎罗大民意料的是,这次来的并不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县委书记、县长都没有来,就连乡党委书记也没有来,一行只有四个人,山田一郎、乡长冯平升和他们的陪同人员。冯平升为山田一郎和罗大民双方作了介绍,告诉罗大民,轻车简从是山田一郎的意思。他要步行走完县里所有的乡镇村屯,哪个地方哪个项目适合他投资他就留下来。而陪同他深入各村考察的,也是山田一郎亲自选定的人。用山田一郎的话说:一切随缘。

山田一郎他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满面笑容,没有丝毫架子,做起事来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里里外外一圈走下来,看得出,山田一郎并没有发现什么太有吸引力的地方,打算告辞。罗大民抬头看看天,早已是太阳偏西,忙了一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呀,他急忙拦住山田一郎,邀请他留下来吃一顿农家便饭。罗大民笑着说:“在俺们农村,来了亲戚客人,是没有让人家空着肚子走的,这是多少年来的传统。这可和投不投资没有任何关系,拿你山田先生的话说,这就叫缘分。”

一句话把山田一郎逗笑了,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在你们顺山洼村吃顿便饭。不过,你可一定要给我吃最家常的农村饭,否则,我抬腿就走。”

“放心吧!”罗大民说完,把几个人让进了自己家。

饭菜很普通,酒也是顺山洼村自酿的散白酒,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不过,山田一郎倒是特别开心,毫无拘束地和众人吃喝起来,大家边吃边聊,仿佛老朋友一样,气氛极为和谐浓烈。

正在这时,罗大民的老婆走进屋,轻轻拉了拉罗大民的衣角,往外呶了呶嘴。

罗大民一愣,放下酒杯:“咋回事儿,说!”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老婆不由脸一红:“外边……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罗大民这才意识到老婆可能是想让他出去和来的人见面,急忙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我!”罗大民刚刚站起来,外边的人已经走了进来,竟然是范小宇。

范小宇是从外地落户顺山洼村的村民,他这次来是为了爷爷范洪天的事儿。

打记事儿起,范小字就知道,每逢年节,村干部都会到家里来慰问。他知道,那是因为解放前去世的爷爷范洪天。可令他奇怪的是,村干部给其他军烈属家留下的慰问品却是他家的一倍,他也隐约听说过顺山洼好像流传着“范洪天,占荒山,又抢女人又抢钱”的歌谣。按歌谣看,爷爷是土匪,可村里为啥要慰问土匪呢?他悄悄问爸爸,范守根告诉他,爷爷是按战时失踪人员落实待遇。什么叫战时失踪?他又去问奶奶,姜秋娥就答了一句:打鬼子时没了。仔细体会这种感觉的,他们要

打鬼子没了应该是英雄呀,可为啥没人承认爷爷是英雄?范小宇始终想不明白。因为这个,他跟村里人没少争执,也没少受欺负。范小宇总想着,要给自己的“英雄”爷爷正名!就为这,他前前后后找了罗大民好多次,可惜罗大民总是推三阻四。

“是小宇呀,我这有客人,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罗大民一见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搪塞他。

“不用,我现在就说。”范小宇扫视了一下满桌子的酒菜和山田一郎,“八月节到了,领导又来检查慰问了,你们有吃有喝有酒有菜的,也得想想老百姓不是?我本不想来打扰你们的酒兴,可我奶奶八十多岁了,整天糊里糊涂,我爹又像个半瘫,平时日子也就算了,可这八月节,我家连块月饼都买不起。听说各位领导已经在村里村外转了二天,马上就要走了,不管怎么说我家也是军烈属,我奶奶还活着,所以我来问问今年的慰问品的事儿。”

“范小宇,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人家是日本客人,到咱这儿考察准备投资的,赶紧给我回家去。”罗大民的脸阴成了一汪水。

“日本鬼子?我爷爷范洪天可是打鬼子没的,现在倒好,打鬼子送了命的人没人管,被送了命的人赶出去的鬼子又让你们这些人请回来了,还好酒好菜地招待!这是怎么了?我还要问问,我爷爷范洪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是打鬼子的英雄,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可既然是英雄,为啥把我爷爷划到失踪的行列,他就应该是烈士……,,

“罗大民!”冯平升低喝一声,眉头皱成了疙瘩。

“你给我出去!”罗大民脸色铁青,三两下便把范小宇推出了屋,“我告诉你,人家不是什么扶贫的领导,人家是准备来给咱投资的客商,你要是活不起了,我家仓房里有绳子,你赶紧拿一根到村头的弯脖树下上吊去,你要是像个人就赶紧给滚回去。你能丢得起人,我罗大民丢不起,顺山洼村丢不起,你爹你奶奶也丢不起!滚!”

范小宇呆愣了半天,转身气呼呼地走了。罗大民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老婆,说:“把门插上!”

老婆急忙把两扇大门“轰”的一声关紧,插上门栓,罗大民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进了屋。

“山田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刚才这人还是个孩子,二十几岁,不会说话,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山田一郎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喜欢年青人这样直来直去,有话讲在当面,他说他爷爷是范洪天?他是范洪天的后人?”

冯平升奇怪了,问:“怎么,山田先生认识范洪天?”

“不,我只是觉得挺有意思。不知罗先生和冯先生能否把范洪天的故事讲给我听呀?”

冯平升愣了一下:“这……范洪天他可是……”

“我知道,这没什么,你们尽管讲吧!二战的历史,我们谁都不能回避也不应回避,只有正视历史以史为鉴,我们才能真正发展呀。”

“还是山田先生想得对看得远。大民,你是顺山洼人,范洪天你更熟悉,那你就讲讲他吧。”冯平升发话了。

罗大民给众人满上酒,就说开了:“范洪天这个人,怎么说呢,顺山洼的人谁都没见过他,可他又好像和顺山洼的每个人都有联系。老百姓说他是土匪,可政府却还给他抗战失踪人员待遇,他呀,倒真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

只见苞米地的垄沟里铺着一件衣裳,衣裳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骑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

范洪天原本不是顺山洼人,好像是冀中地界的人。其实他是个苦出身,爹范奎恩是地主冯尧顺家的佃户,娘在冯尧顺家打短工,他从十岁起就给冯尧顺家放猪,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也是一个苦水里熬大的孩子。十四岁那年,他在草甸子上放猪,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一幕。

当时正是下午,范洪天抱着鞭子斜躺在草窝里,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眼瞥见有两条黑影,一闪就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苞米地。

干什么的?范洪天皱起了眉头。偷苞米么?可苞米还没成熟。想了半天,他终于明白了,他们可能是想穿过苞米地去偷姜大爷的瓜。姜大爷平时对范洪天不错,绝不能让小偷偷了他的瓜,范洪天想到这儿,看见猪群全都趴在地上打酣,就收起鞭子,蹑手蹑脚钻进苞米地,顺着黑影穿进去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

还没到跟前,他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喘息声,再上前几步,只见苞米地的垄沟里铺着一件衣裳,衣裳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骑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男人的后背上全是汗,白花花的屁股正一起一伏地动着,那奇怪的声音正是躺在下面的女人发出的。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范洪天愣住了,他傻呆呆站了半天,才冲口问出了一句:“你们在干啥?”

仿佛晴天霹雳,两个人“呼”的一下全坐了起来。女人本能地拿衣服护住了她的身体。范洪天这才看清,男的是冯尧顺家的打头乔铁柱,女的是冯尧顺的宝贝闺女冯春兰。乔铁柱一见是范洪天,一步抢过来,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就是两个耳光,喝问他为什么要偷看,并告诉他如果说出去就要了他的小命。而此时冯春兰则穿好衣服,来到跟前,推开乔铁柱,把范洪天领到一旁,擦去他的眼泪,从兜里掏出几块糖塞给他,告诉他不许把看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会经常给他糖吃,否则她就会收回地,饿死他们全家。惊慌失措的范洪天点着头,拖着鞭子出了苞米地,想了一下午也没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

不管范洪天能不能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日子还是要过的,他也不想全家人饿死,于是,他就把那件事儿埋在了肚子里,没有和任何人说。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三天,第四天晚上,冯尧顺突然请他们全家去冯宅吃饭。冯大爷请佃户家吃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家人诚惶诚恐地到了冯家。

酒宴只有一桌,桌上有大碗的炖肉、雪白的米饭和大壶的美酒,陪客也只有冯尧顺一人。他说请范家吃饭的原因很简单,一年前,范洪天放猪时,一条野狼去袭击猪群,范洪天抡着鞭子和野狼搏斗,浑身受伤,也没让野狼抢走猪。现在范洪天拼命救下来的那头猪长成了,上午刚刚杀完,冯尧顺便想宴请一下有功之人范洪天一家。他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你对得起冯尧顺,冯尧顺绝对对得起大家。

听冯尧顺说明原因,范奎恩和老婆的心这才放下来,一家人放心地吃了起来。冯尧顺一个劲地敬酒,范奎恩喝得有点儿头昏脑胀,就连老婆也不得不喝了一杯。一见丈夫有点儿过量,老婆便扶着范奎恩,领着范洪天,谢过冯尧顺,回到了家。真应了那句话,穷人肚子浅,担不了二两油水。回到家不久,范洪天竟然闹起了肚子,又吐又泻,一会儿的功夫便把肚子倒腾了个空空如也。他整整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他叫了声娘,没人应声;叫了声爹,也没人答腔。可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熟悉的爹娘的酣睡声。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范洪天一翻身爬起来,只见爹娘就躺在炕上,都已直挺挺地硬了尸,脸色乌青,嘴角鼻孔里还有凝固的黑血。范洪天吓坏了,急忙找来了姜大爷。姜大爷进门一看,差点儿坐到地上:这是让人毒死了呀!

姜大爷急忙询问他们晚上都吃了些什么,范洪天说出冯尧顺宴请他们全家的事儿。姜大爷眉头皱成了疙瘩:你爹娘老实本分,怎么可能得罪到冯尧顺呀?这是为什么呢?

范洪天呆愣了半天,猛然想起了苞米地里的事儿,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大爷。

姜大爷二拍大腿:就是这事儿了。他告诉范洪天,傍晚那阵儿他回村取烟,听人家说冯尧顺家的打头乔铁柱死了。他正奇怪一个精壮的汉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现在看来,肯定是冯尧顺知道了他闺女和乔铁柱的事儿,暗下杀手。为了灭口,他宴请范家全家,暗中在酒菜里下了毒药。幸亏范洪天又吐又泻,这才逃了一命。

范洪天一听,眼珠子当时就红了,操起菜刀就要去找冯尧顺拼命。姜大爷一把拉住他:不行呀,咱没证据证明是他害死了你爹娘,打官司咱又打不起,再说你这样去就等于往狼窝里送死呀!

姜大爷知道如果等于天亮,冯尧顺发现范洪天没有死,还会再下杀手,于是他让范洪天赶快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至于范奎恩两口子的尸体,他会掩埋的。在姜大爷的再三劝说下,范洪天跪下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可是,范洪天并没有逃走,他悄悄翻墙进了冯宅,一把火把冯家的柴房点着了。烈焰冲天,冯宅里的人起来拼命救火。

湮没英雄(2)

也不知怎么的,范洪天就被人发现了,几个人叫喊着来捉他这个放火贼。范洪天糊里糊涂地从冯宅逃了出来,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拼命地逃着。身后追赶的人越追越近,他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跑在最前面的人一步蹿过来,一把扯起了他。正在这时,一个黑影扑了过来,狠狠就是一棍。那个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其他人立时停住了脚步。借着火把光,众人这才看清,救下范洪天的人竟然是老姜头儿。

原来,姜大爷刚刚把范奎恩夫妻脸上的血痕擦拭干净,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锣声。他冲出门一看,只见冯宅里火光冲天。姜大爷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后悔自己太大意了,那大火肯定是范洪天放的。他抓起一根棍子就往冯家跑,看能不能救出范洪天,刚到冯宅跟前,就见一伙人大呼小叫地举着火把追了出来,在前面拼命奔跑的正是范洪天。老姜头儿心里一喜,抄斜道接应了过去,正好赶上范洪天摔倒,他便一步抢上前,一棍打倒那人,救了范洪天。

“姜大爷!”范洪天又惊又喜。

“快跑,再也别回来了!”老姜头儿双手横棍,看着对面的人,嘴里对着身后的范洪天说道。

“老姜头儿,这小患子可是放火烧了东家,你救他,不怕东家扒了你的皮?”领头的人问道。

“他还是个孩子,再说你知道他为啥放火吗?他的爹娘都让东家药死了。”

“这个我们不管,我只管把这个放火的小崽子抓住,交给东家。”领头的说着~挥手,“上!”

“姜大爷!”范洪天捡起一块石头冲到了老姜头儿的跟前。

“你快给我滚!”老姜头儿说着,一脚把范洪天踹进了身后的大河。与此同时,众人狼一样扑了上来,老姜头儿抡起棍子,和他们搅在了一块儿。

范洪天呛了几口水后从河里露出了脑袋,他扭头看了一眼,一咬嘴唇,拼力向对岸游去。

老姜头儿被抓住了,范洪天则逃了。

马老刀过去,把枪管塞进商会副会长的嘴里,足足盯了他一分钟,手指狠狠一动,崩飞了副会长的大半个脑袋

范洪天并没有逃往关外,也没有流落异乡,而是直接投奔了大绺子马老刀,因为他要报仇。

可是,马老刀的绺子却不是谁想加入冯尧顺,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害死他的爹娘。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冯尧顺只好实话实说。原来,当年范洪天无意间撞上了乔铁柱和冯春兰的好事后,乔铁柱越想越害怕,最后敲开了冯尧顺的门,跪在地上,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冯尧顺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安慰了几句乔铁柱,说事已至此,他只好把女儿嫁给他,但是春兰毕竟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闺女,就这么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头,对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所以他要先帮乔铁柱做几笔生意,等乔铁柱有钱了再和春兰结婚。

乔铁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好结果,高兴得合不拢嘴,谢过东家便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刚进屋不久,冯家的管家便提着酒肉走了进来,说东家准备让他陪同乔铁柱一起去作生意,他要先恭喜一下乔铁柱。乔铁桥喜不自禁,和管家喝了起来。可三杯酒还没喝完,乔铁柱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下午管家便向外散布消息,说乔铁柱急火攻心死了。与此同时,冯尧顺找到女儿,向她挑明了一切,并说明乔铁柱就是他害死的,他这么做就是要维护女儿和冯家的名声。除掉乔铁柱后,他便把目光投向了范洪天全家,于是请范家人吃了饭,在酒里和菜里下了毒。

冯尧顺万万没想到,范洪天竟然逃了一命。范洪天又追问姜大爷的下落,这才得知,他逃走后,老姜头儿被那几个下人捉住,抓回了冯宅。冯尧顺对外说老姜头儿因对冯家不满,去找范奎恩两口子商量着要放火烧了冯家。冯家两口子不同意,他便害了范奎恩两口子,又放火烧了冯家柴房,被范洪天发现,带人去追,结果他把范洪天踹进了大河。随后他厚葬了范奎恩夫妇,在范奎恩的坟前,把老姜头儿开膛破肚了。

范洪天气得浑身发抖,把冯尧顺和冯春兰扯到父母的坟前,亲自抡起鬼头刀,砍掉了这两个人的脑袋。他余怒未消,认为老姜头儿的死就是那些下人、短工、长工们为虎作伥所害,而且他这次砸窑十几个弟兄的死也和他们那些人有关,于是一声令下,那六十几口人便都成了刀下之鬼。随后,他把冯家所有的家财席卷一空,一把火烧了冯家,绝尘而去。

打那后,范洪天便过上了打家劫舍、走马飞尘的江湖生活。他经常带领弟兄下山去大户人家砸窑,而每次砸到大户人家,他不但席卷一空,还会对大户人家灭门,甚至连大户人家里的下人、短工什么的也都不放过,所以他欠下了许多血债,结下了许多仇人……

讲到这儿,罗大民叹了口气说:“听我爷爷说,老范太太姜秋娥来到顺山洼的时候,范守根还在怀里抱着,没人知道她们娘俩从哪儿来。看她们的样子也是受苦人.那时候天南地北来的人多了,也就让她们留下了。大家伙儿帮着给她们搭起了马架子,平时也都常去帮衬一下。还有人劝老范太太再找一家,可她矩活也不肯再嫁,这么些年就一直守过来了。老范太太平时话语极少,为人善良,他儿子范守根也一样老实厚道,大家,伙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能和土匪头子挂上钩。直到“文革”的时候,有一天打河北那边来了个人,他指证说老范太太就是他们那的土匪头子范洪天的老婆。列出了范洪天的许多血债,还说他是专门寻找她们的。既然是土匪头子的老婆,那自然是阶级斗争的对象了,大家就开始斗老范太太和范守根,让他们交待血债。范守根什么都不知道,而老范太太又一言不发,对别人控诉的血债她都默认了,所以一直是各种运动的斗争靶子。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她们才恢复正常,可是范守根已经落下了残疾,没过两年,老婆就跑了,把一个孩子扔给了她们母子俩,就是刚才来的那个范小宇,现在已经二十多了。”

“其实范洪天这个人还真有点儿不好下结论。”冯平升接过话头,“我在咱们乡任乡长之前,当过一段民政助理,每年对军烈属什么的扶贫慰问的事儿,我都参与。可我发现,咱们乡军烈属里最特殊的就是范洪天,他属于失踪照顾之列。我也向上面问过,到底他是土匪还是抗日队伍的人。如果他是抗日队伍的人,他是牺牲了还是逃跑或者是投敌了,应该有个准确的说法。上头也查了相关的档案和记载,说当年统计的时候,人家老范太太有范洪天在作战部队并且在战时失踪的证据,而部队上也承认。所以这失踪人员的相关待遇除了“文革”的时候给她断了以外,其余的时候一律照发。可我们也曾问过老范太太,范洪天是参加的哪支抗日部队,后来又是什么时间没了消息,她却始终一言不发,看来,这个范洪天还真是个谜呀!”

“范洪天,范洪天。”山田一郎突然兴奋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是他,范洪天!爷爷,我找到了。”

冯平升和罗大民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山田先生,您这是?”

“对不起,我实在太激动了。实不相瞒,我爷爷是个参加过侵华战争的老兵,他交待过我一件事,来到中国,一定要找到一个名叫范洪天的军人的家属或子孙。我爷爷向我介绍的范洪天,和你们说的那个范洪天差不多,我估计这个人就是我爷爷要找的。”

冯平升和罗大民又对视了一眼:“那……,,

“我要先把情况报告爷爷,请他亲自来核实。如果真的就是爷爷要找的那个人,我知道,爷爷是有许多事要对范家的后人做啊。”山田一郎说着,紧紧握住了冯平升和罗大民的手,“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呀!”

冯平升和罗大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真的没想到,没有任何优越条件的顺山洼竟然可能靠一个灰色人物和国际客商结下缘分,原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在却要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罗大民一步抢过去,抱住姜秋娥的双腿,用力往上一挺。冯平升一把抽出别在仓房棚顶的镰刀,一刀割断了绳子’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还没等掌灯,便传遍了顺山洼的村巷角落。日本桑榆株式会社要来顺山洼投资了,而招来他们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土匪头子,现在享受失踪人员待遇的范洪天。

不是英雄的范洪天,一夜之间,成了顺山洼的英雄。

山田一郎走了,冯平升和罗大民直接来到了范小宇家,他们告诉范小宇的奶奶老范太太,县里已经知道了这个具体情况,他们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和他们谈话。其实谈话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想一想范洪天和山田家族有什么关系,要动用这种关系,让桑榆株式会社在县里投资。罗大民告诉范守根和范小宇,如果这次招商成功,那范家就是全县的大英雄。根据县里招商引资的奖励政策,范家将会一次性至少获得五千块人民币的奖励,而且县里、乡里、村里都另外还有奖励,他们范家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听了这番话,范小字眼珠子转了几转,没有说话。范守根窝坐在炕上,一个劲儿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可不知道俺爹和那个山什么田的是啥关系。”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老范太太姜秋娥的身上。

冯平升紧紧拉着老太太的手,说:“大娘,现在可是关系到咱顺山洼村子孙后代的大事呀。要是他们能来投资,那咱们这就变样了,那子孙后代就不用受苦受穷了。你以前啥事都憋在心里,现在可不能憋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范大爷他究竟和那个山田是啥关系?”

姜秋娥呆呆地坐在那里,老半天才突然张开嘴:“别翻旧账了,范洪天他不是英雄,不是。”

“大娘,范大爷以前是不是英雄没人计较,也没人追问,关键是他现在就要成为英雄了,而且是咱顺山洼世世代代的大英雄。为了咱顺山洼,为了范大爷,您老人家好好回忆回忆吧!”

姜秋娥依然呆呆地坐在那儿,两眼发直,目光里透露着无奈与哀伤,她慢慢地摇着头,说:“这是怎么了,又来啥运动了?俺当年就是为了图个清净,想和过去的日子一刀两断,这才抱着守根跑到这儿。上头发给咱范洪天战时失踪的证明,咱本不想拿出来,可那孤儿寡母的日子太难熬了,为了活命,俺才拿出来,换回了政府那些待遇。可俺没想到,就是露出了他范洪天的命,俺们娘们儿就更有了遭不完的罪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娘俩……”老太太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几十年前那些批斗的场面,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摇了摇头,“这几年好了,没人斗俺们了,咋又因为他范洪天要出啥事儿呀。范洪天呀范洪天,你可把我害苦了!”

“大娘!”冯平升还要说什么,姜秋娥摆了摆手,一扭身,面朝窗户横躺在了炕上,只留给了冯平升和罗大民一个脊梁骨。罗大民站起来要说什么,姜秋娥干脆把两只耳朵死死捂住了。

一见这个样子,两个人也不再说什么了。冯平升看了看范守根,说:“你要多劝劝老太太,这件事可是关系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咱们对县委县政府、对顺山洼的老少爷们儿以及后世子孙都没法儿交待呀。”

“一定一定。”范守根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爹,你也先别说一定。”范小字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冯平升,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我爷爷和那鬼子啥关系,要是我爷爷是那鬼子的仇人呢?人家找我爷爷就是为了报仇呢?那这投资的事儿,根本就是猴子捞月亮——空欢喜。所以咱先别急着逼谁怎么着,先等人家那个鬼子爷爷来了,看人家咋说吧!”

范小宇的一番话倒真让冯平升和罗大民犯起了寻思。是呀,人家山田一郎只说他爷爷一直都在寻找范洪天,可人家没说要对范家的人做什么呀,更没说一定要投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掺杂了自己的主观愿望。现在看来,山田一郎接到他爷爷再次返回顺山洼时,等待姜秋娥祖孙三代人的,真的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昵!冯平升想到这儿,狠狠咽了口唾沫:“不管咋说,这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你们要好好地做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不管怎么样,咱们都要认真接待他们。”

罗大民摆了摆手:“没事儿的,小日本鬼子都让咱们打败六十多年了,我真不信他还敢来报仇。大娘,你别害怕,现在不是过去了,讲究以人为本,没人斗你了,包括他们日本人。如果他们山田爷们儿胆敢对你不利,我拧掉他们的脑袋!你好好歇着吧,我们先走了。”

两个人走出姜秋娥家,冯平升看了看罗大民,说:“这招商引资,尤其又涉及到国际客商,一举一动都是牵扯到政治的大事儿,可不能随意乱表态呀。”

罗大民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说我?我什么时候乱表态了?”

“刚才呀,你说什么要是他们山田爷们儿胆敢对老姜太太不利,你就拧掉他们的脑袋。你这是代表谁说这话?你是代表县里还是代表乡里?老罗啊,在这大事大非面前,我们要有高度的政治觉悟,要唯县里马首是瞻啊!总之,县里让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县里没定出调子,咱也不能随便乱表态,万一出了问题,谁负得起责任?”

“能出什么问题?”罗大民瞪大了眼睛,“冯乡长,我是没你觉悟高,可我懂得一条,这是咱中国的土地,现在是新中国。咱就是再盼着招商引资,他一个日本鬼子要是借着这事儿来公报私仇,我他娘的坚决不干!我相信县里也绝不会拿这个问题作交易,要不然那还是谁在当家作主?”叹一声,拉起儿子,颤微微地向家里走去。

目送着姜秋娥母子回了家,罗大民也低叹一声,返回家。冯平升依然酣声如雷,罗大民坐在那又默默抽了两颗烟,脱鞋上炕,躺了下来。心里有事儿,一时半会儿真的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罗大民才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刚刚进入梦乡,突然,一阵敲窗声把他惊醒了。

罗大民“扑楞”一下坐起来,恫:“谁?”

“村长,快点儿,我奶奶她上吊了!”是范小宇的声音。

罗大民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下穿好衣服,这时冯平升也醒了过来,两个人几乎同时闯出屋,一拉泪流满面的范小宇,向范家奔了过去。

院门大开,房门大开,罗大民和冯平升冲进屋,屋里空无一人。

湮没英雄(3)

“在仓房!”范小宇在后面颤着声喊道。

两人扭头冲进仓房,只见姜秋娥还吊在梁上,范守根瘫坐在地上。罗大民一步抢过去,抱住姜秋娥的双腿,用力往上一挺。冯平升一把抽出别在仓房棚顶的镰刀,一刀割断了绳子,扔下刀,和罗大民一起把姜秋娥抬回了屋里。

经过好一会儿的紧急抢救,姜秋娥微微哼了一声,身体动了一动。

“有救了!”冯平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约半碗茶的功夫,姜秋娥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范小宇、范守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冯平升和罗大民的身上。她呆愣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一头向炕下撞去,幸亏罗大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姜秋娥拼力厮打着,声嘶力竭地低吼着:“你们为啥不让我死,让我死!”

“你为什么要死?”冯平升喘着粗气,“你知道吗?你现在不只代表着你自己,你代表着整个顺山洼甚至整个乡里整个县里,你这一吊,就可能把顺山洼村后世子孙的幸福都勒死了,难道你想让顺山洼的后世子孙都骂你,骂你的子孙吗?!”

“冯乡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俺承受不起。俺就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婆,俺担不起那责任,俺八十多了,阎王不叫都自己去了。你就别留了,你就是留也留不住。”

“你是个普通农村老太太,可你的丈夫是范洪天,正因为范洪天不寻常,所以你也就不寻常,不寻常的人就要承担不寻常的责任!”

姜秋娥闭着眼睛,痛苦地摇着头:“别说了,范洪天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实话跟你们说吧,他……他是个……叛徒……”

一见丈夫回来,姜秋娥呆愣了半天,一头扑到丈夫的怀里,放声痛哭,边哭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丈夫的胸膛

六十多年前,日寇的铁蹄践踏着中华大地,而抗战的烽火也在神州的每一寸土地上燃烧着。如果哪个地方能没有枪炮声哭喊声,那简直是一块人间天堂。在冀西南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洼里,竟然真的存在着这样一块人间天堂。

这个小山洼地处群山腹地,不熟悉这里地形的人极难发现它。它又依山傍水,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山水给这里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生活来源,再加上这个小山洼里没几户人家,所以他们过着与世无争、宁静幸福的日子。范洪天的老婆姜秋娥就生活在这个小山洼里。范洪天人在江湖,整天走马飞尘,在刀尖上过日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去见达摩老祖(土匪里指横死的意思),他更不想让老婆受这样的苦难,所以他从不带老婆进山寨,而是把她安排在这个秘密的小山村生活。

抗战爆发后,范洪天在共产党地下党员的劝说下,抱着打鬼子的目的,率领队伍加入了八路军。他知道参加八路打鬼子同样是把脑袋掖在裤带子上,所以走的时候也没有带上姜秋娥,而是把一切交给了姜秋娥的哥哥姜喜华,还给他留下了一根金条,让他好好照顾姜秋娥。就这样,姜秋娥成了小山洼里的一个普通农妇,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日子就像一碗水,虽然平淡,但清净中杂夹着几丝甘甜,仿佛战争根本就不在这个世上存在。

就在范洪天走后大约四个月左右的时候,一天,几个鬼子兵鬼使神差地闯进了这片人间天堂,刹那间,天堂变成了地狱。男人刚刚操起猎枪,便被鬼子的三八大盖掀去了脑壳,姜秋娥腿上中了一枪,姜喜华藏得快,没被鬼子发现,才算保住了一条小命。鬼子在小山洼里狼一样一通践踏后,把山洼洼里长得最标致的两个女人抓走了,说要带到军营里送给长官享受一下花姑娘,剩下的女人要留着一个一个地慢慢享用。同时抓走的还有小山洼里的孩子,鬼子们告诉山洼里的女人,要想孩子活命,那就好好地待在小山洼里,哪儿也别去,等他们下次来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女人,就会用刺刀戳死一个孩子;而如果女人老老实实地陪他们回去睡上一夜,第二天他们就会把她们连同孩子一块儿放回来。

鬼子们押着孩子们和那两个女人走了,整个小山洼里哭成了一片。姜喜华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摸进村,见妹妹除了腿上中了一枪外再没受到其他伤害,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急忙找出红伤药为妹妹包扎伤口,随后又和其他女人一起把男人的尸体埋了。

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姜秋娥一把拉住哥哥的手:“大哥,你去找洪天,叫他回来救我们。”

姜喜华一愣:“你伤成这样,我走了谁照顾你呀?”

姜秋娥苦笑一下:“大哥,我能照顾自己。再说了,那鬼子就是狼,有他们在,你就是照顾我把伤养好了,又有什么用呀?”

“那我带你一块儿逃走。”

“不!”姜秋娥摇摇头,“这儿的人对我不错,拿我当亲人一样,我可不能因为我走了就让几个孩子送了命。再说,你带着我走,很可能咱俩都逃不出去。”

姜喜华:“可是……我上哪儿找范洪天去呀?”

“他虽然也是整天打仗,可他现在是抗日的队伍,终归好找的。哥,你去吧,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就算我死了,能救出其他的姐妹和孩子,那也值。大哥,这事儿拖不得,快去吧!’’

在姜秋娥的一再劝说下,姜喜华这才洒泪辞别妹妹,踏上了寻找范洪天的艰难之旅。

姜喜华走后,姜秋娥给自己换药,并且把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暗藏身上,做好了和鬼子以死相拼的准备。可是,鬼子来了两次,扫了一眼她那条伤腿,带着几分恶心的样子奔向了其他女人,姜秋娥因祸得福,没有受到鬼子的侵害。

就这样坚持了七天,在第八天晚上,范洪天回来了。一见丈夫回来,姜秋娥呆愣了半天,一头扑到丈夫的怀里,放声痛哭,边哭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把乡日来的委屈与惊慌全部发泄在了丈夫的身上。范洪天一动没动,任凭老婆放纵地发泄着,过了许久许久,见她软了下来,这才紧紧搂住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回来得晚了,你没事儿吧?”

“难道你盼着我有事儿呀?”姜秋娥扬起脸,随后指了指那条伤腿,“都是借了这条伤腿的光,那帮畜牲先奔别人去了,估计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该轮到我了。”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姜秋娥点了点头:“后天那帮畜牲就该又来了。不过你来了,洼洼里的姐妹们终于有救了。”

“后天,后天。”范洪天皱了皱眉,“对,给他来个设阱抓狼,咱们不动,后天他们来了,咱就把那几个鬼子灭了,然后换上他们的衣服,混进他们的军营,里外一块儿打,搅翻他的老窝。”说着,向外喊了一声,“老疙瘩,叫弟兄们好好歇歇,后天有大仗。”

姜秋娥一愣:“你带了多少人回来的?”

“原来山寨的弟兄和我加入八路后,都编在了一个独立支队,我任队长,都回来了。”

姜秋娥脸上露出-丝微笑,用手摸着丈夫满是风尘的脸:“瘦了,没少遭罪吧?”

“没事儿,只要你太太平平的,我这心里就有底儿,打鬼子也无牵无挂。”

姜秋娥心头一热,一口吹灭油灯,紧紧搂住丈夫,两个人滚在了一块儿……

东方渐渐发亮,突然,门被“砰”的一声踹开,范洪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把扯出枪对准了门口,可是,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早已对准了他。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阵大笑:“不愧是绿林英雄,小野佩服。不过范大当家的,这里里外外全是我的人,你已经是光杆司令,还有抵抗的必要吗?还是我们联队长判断得准,在温柔乡里把你擒住了。”

“你们联队长还有一点没判断准,他知道我为什么要躺在温柔乡里吗?”

小野一愣:“范大当家的意思是?”

“实话实说,我这次回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八路太苦了,装备又差,和你们打,完全是鸡蛋碰石头。这天天打仗,把自己老婆扔在家,这仗是为谁打的呢?我走马飞尘这么些年,到现在还是要钱没钱,连个崽都没有,弟兄也越来越少,图啥?说白了,我这回回来就是看皇军能给我什么条件,我想跟皇军干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大大咧咧地睡大觉。”

小野半信半疑:“范大当家说的是真的?”

“江湖人,从不说假话。走,带我去见你们联队长,我可不能向你这么个小官投降。我老婆兢先别折腾了,她又跑不了。”

姜秋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丈夫要作汉奸,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呆呆地僵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那范大当家的,就和你的弟兄们一块儿和我去见联队长吧。先委屈一下,请。”小野说完,命人侍候范洪天穿好衣服,押着他和外面早已被下了枪的弟兄,一块儿走出了小山洼,去见他们的联队长。

姜秋娥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挣扎着扑了出去,整个小山洼空荡荡的,男人们早已全部离开。想着丈夫那甘心当汉奸的样子,她惨叫一声,泪水奔涌而出,蹲在了地上…

姜秋娥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说出了这些话,她仿佛把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全部放下了,她抬起头:“这就是范洪天,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

冯平升和罗大民也沉默无语,他们也没有想到,一直奉养了这么多年的一个战时失踪人员,竟然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投敌分子,他们更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姜秋娥竟然守了一辈子,甚至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都没有透露一丝一毫。

姜秋娥喘了口气,说:“不管咋说,俺都是范洪天的老婆,守根是他的种,俺不能让孩子从小就顶着一个汉奸爹的帽子。再说,在那个年月,咱要是稍稍露出一点儿,那我们娘俩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俺寻思这些事儿都过击了,也就把它烂在心里吧,没想到你们又要搞运动,我们娘俩受了那时的苦也就受了,可我们小宇不能再受了,现在俺把实话说出来,你们就别逼我们了。”

“不对!”罗大民抬起头,“按你的意思,范洪天是汉奸,可当时的八路军就不知道吗?既然范洪天投降了日本人,为什么还要发给你他的战时失踪证明?”

湮没英雄(4)

冯平升也恍然大悟:“对呀,我当过民政助理,你的那个范洪天失踪证明是真的。既然这样,那肯定就是你在撒谎,范洪天根本就没有投敌。”

姜秋娥说:“那天他们走了,俺一看,这世上活着也没啥意思了,死吧。我刚要系绳上吊,外面一阵脚步声直奔我家来了。等我一抬头,进来的人是范洪天拜把子兄弟老疙瘩。他年纪最小,那年才十几岁。他浑身是血,呼哧带喘地跑进屋,‘扔给俺一小本本,跟俺吼了一句‘三个月后,拿着它去找我们’,然后就往外跑。我连忙问:‘我大哥和范洪天呢?’他回了一句‘别提那畜牲’,就跑没影儿了。

“我一看,小山洼不能呆了,就钻了林子。好不容易挨过三个月,腿上的伤也好了,我就离开了那儿。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根本就没想着要去找那个汉奸,就四处乱撞,有一天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铺上呢,四周的人忙忙碌碌的,穿啥的都有,瞅那样子好像是军营。见我醒了,一个好像是当官的人走过来,问了我半天,又掏出那个小本本,说是在我这儿发现的,问俺咋有那个本本。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说了实话,说是俺男人范洪天给我的,他叫我拿着它去找他。当官的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跟我说:‘范洪天和许多人一样,已经找不到下落了,我们把他列为战时失踪人员行列。’俺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啥也没说,可眼泪却忍不住围着眼圈直转。当官的叹了口气,说:‘我们也希望他没失踪,可是他真的失踪了。’我又摇摇头,当官的说:‘你不信?’我说:‘俺信,可别人信吗?’当官的当时就不说话了,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那个当官的又回来了,递给了俺一张纸,告诉我:‘拿着吧,有了它,没人怀疑范洪天不是战时失踪的。’俺不识字,不知道那纸片片是啥东西,可俺知道它好像和范洪天有关,俺就胡乱揣了起来。后来,俺就偷偷地跑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天跑了多远,最后俺跑到了一个小村子,俺又昏倒了。是一个老大娘救了我,她说俺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劝俺留下来。俺看那村那人都不错,老大娘又孤身一人,就留在了她们家。后来,就生下了守根。可俺一直都没露俺是范洪天的老婆。再后来,小鬼子投降了,人们开始清算汉奸什么的,我听到了许多人骂范洪天,俺知道那个小村子也呆不下去了,就和老大娘告辞,抱着守根,往北走。俺也没啥目标,就寻思离知道范洪天的人越远越好,最后就到这儿落了脚。直到那时俺也没想露身份,可后来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正巧人民政府又给参加过战争的人落实待遇,俺就把那张纸片片找出去送了上去,就有了以后的各种待遇。我没撒谎,你们还听不明白吗?范洪天他就是汉奸。一个汉奸可担不起你们说的那些重担呀!”

“不用说的那么远,现在没人评论范洪天到底是英雄还是什么,现在也不是扣帽子和大帽子压死人的时候了。我都说了一千遍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你代表范洪天,争取把日本人的资金引进来,只要你成功了,没人在乎你和范洪天的过去。”

“靠范洪天引进日本人的资金,那不就是汉奸得势了吗?那……”

“什么汉奸得势,你的思想咋还停留在过去呀!我们在搞改革开放,在引进外资。按你这样说,人家许多地方搞中外合营岂不都是汉奸了?一定要解放思想,让思想和时代合拍,懂吗?”

姜秋娥还要说什么,范小宇拦住了她:“奶奶,别说了,你还没明白吗,就是把过去的那些东西先放一放,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争取把日本人的资金引过来,成功了,咱就是功臣。”

“对,还是年青人思想靠前。?

姜秋娥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可……可要是日本鬼子再提出啥条件来,就像当年‘抓走孩子逼女人一样,那咱……那咱是不是和当年的范洪天一样呀?!”

“奶奶!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呀,不管到什么情况都有乡里和县里掌舵呢,到时候咋办,乡里和县里就决定了,咱就按照乡长的意思办就行,反正是错不了。”

“对,叫你咋办你就咋办,听从指挥,要不然,你可就是叛徒了,那时候,再有什么后果,我可就帮不了了,而那种后果,可就不是对你自己一个人了。”

姜秋娥愣了半天,看了看范守根和范小宇,一把抓住罗大民的手:“大民,大娘信得过你,你说大娘该咋办?”

“大娘,别想那么窄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和守根受苦了一辈子,难道你不想看到小宇他过得好日子受人尊敬吗?其实人家山田要找范洪天的家人或后代,就是你寻了短见,人家还是会找守根和小宇的,你想想,你寻短见能解决什么问题?!别胡思乱想了,听乡长的,没错。”

“……”姜秋娥慢慢坐下,’眼睛里的那股火焰一点点消散了。

“好了,我奶奶想通了。乡长,村长,这一宿把你们忙伙够呛,回去歇一会儿吧。”

冯平升看了看罗大民,罗大民点了点头。冯平升笑了笑:“大娘,你好好歇着吧,我和大民先走了,别忘了,全村人都看着你呢,都等着你胜利的好消息呢!”

冯平升和罗大民离开范家,冯平升长长舒了一口气:“真不容易呀!这还不知道人家山田来会啥样呢!”

战马已经旋风般冲到跟前,径直扑向了日军的追击炮阵地,马上的人拉着了马身上的炸药,自己也飞身扑向另几门追击炮,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不管啥样,山田他们还是来了。

五天后,山田一郎和爷爷山田俊夫一起来到了顺山洼。山田俊夫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头发落尽,眉毛雪白,坐着轮椅。从县里到乡里的各大班子领导全部到齐,陪着山田祖孙,一起来到了顺山洼。罗大民早已做好了准备,带着姜秋娥和范守根、范小宇站在路边迎接尊贵的客人。山田一郎推着轮椅,来到姜秋娥的跟前。山田俊夫看着姜秋娥:“您是范洪天先生的夫人?”

姜秋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是……范洪天是俺男人。”

“范洪天先生的陵墓在哪儿?或者他的坟在哪儿?我想去拜祭一下范先生,亲手给他扫扫墓。”

姜秋娥摇摇头:“别说坟,他连个尸首可能都没落下,我什么都没见到他的,哪怕是一根头发也没见着。我就知道他们告诉我说范洪天在战时失踪了。怎么,你也不知道范洪天的下落?他不是投降你们了吗?”

山田俊夫叹了口气:“我们倒是希望范洪天能够投降我们,那样我们就会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山地战敌手。可是……”山田俊夫摇了摇头,“范洪天是个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是绝不会投降的。”

姜秋娥:“什么?你说范洪天是英雄?你的意思是范洪天没有投降你们?”

“奶奶,”范小宇小声劝了一句,“经历过战争的人,从某个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英雄,山田老先生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评价爷爷的。”

“不!”山田俊夫使劲儿地摆了摆手,“范洪天是真正的英雄,战绩无数、令对手佩服的大英雄。实不相瞒,我这两条腿,就是范洪天打断的。”

山田俊夫说着,几十年前那血与火的一幕,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那还是1943年,山田俊夫任联队长,作战勇猛,他的部队在日军华北方面军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部队。

当年秋,日军展开了大规模的秋季扫荡。山田俊夫担任重要任务,亲率联队向我抗日根据地扫荡。扫荡来得很突然,许多地方正在忙于秋收,面对突然如其来的鬼子,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能是疲于逃命。加之山田联队勇猛善战,所以他们一路披靡,所到之处,收获频丰。就这样,他们以极快的动作,迅速推进到了一座大山。

山田俊夫指挥部队,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大山,正在这时,一声枪响,山田身旁的一个军官应声落马,脑浆迸裂。与此同时,枪声大作,山田身前身后的士兵,像割谷子一样,眨眼间倒下了一大片。山田俊夫大吃一惊,飞身下马,指挥日军迅速还击,很快便发现袭击来自山坡。根据枪声的密集度,他们判断山坡上也就五六十人,于是他们开始向山坡攻击,想一个冲击打掉山坡上的这一小团人马。没想到,山坡上的人还真难啃,山田他们的一个冲锋生生被打了回来。

山田俊夫一挥手,日军集中追击炮,向山坡上火力密集的地方轰击。几轮炮弹过后,山坡上死一样的沉寂。日军再次向山坡挺进。突然,数不清的巨石从山坡上砸落下来,日军顿时乱作一团。与此同时,一匹战马从斜刺中冲了出来,闪电般扑向日军。日军急忙开枪拦截,可战马已经旋风般冲到跟前,径直扑向了日军的追击炮阵地,马上的人拉着了马身上的炸药,自己也飞身扑向另几门迫击炮,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日军被这种打法惊呆了,正在发愣的时候,山坡上枪声大作,日军又倒了一大片。山田俊夫勃然大怒,抽出指挥刀,狂呼着,指挥日军全面展开,攻占各个山坡山头。就在这时,一声枪响,身旁的士兵猛地一推山田,子弹钻进了山田俊夫的腰胯部,山田立时就昏死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日本东京的陆军医院里,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山田立即询问那次战争及扫荡的情况,得知他受伤后立即被送到战地医院,由副联队长接任他指挥。日军展开全面攻击后,山坡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向日军射击,原本是零星的侵扰变成了一场大战。其他日军也先后赶到,最后,日军取得了胜利,他们又全面推进,扫荡也取得了大胜。而侵扰他们的是八路军的一支小分队,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绿林英雄范洪天,可惜,他最后也死在了扫荡中……

“山田老先生也算是他们部队中的英雄,肯定是英雄重英雄,所以他才记得范洪天,因而要找到范洪天的家人。”冯平升接过话头。

山田俊夫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姜秋娥:“说实话,在那场战争中,你们中国涌现出数不清的英雄,他们都像范洪天一样勇敢反抗外敌入侵,死得英勇死得壮烈,有许多人甚至比范洪天还要让人钦佩。我之所以要找到范洪天的家人,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对不起他的家人,因为我对他的家人下了手……”

众人一愣,互相对视着。

山田俊夫说:“范洪天是绿林出身,所以他特熟悉山林,特会打山林战,他是我们的一个强敌,所以我们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拉拢过来,实在不行,就除掉他。也是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他的老婆在小山洼,于是,我就采取拿他老婆下手的办法,引诱他出来。果然,他回来了,进入了我们的埋伏。当时,秋季扫荡计划已经启动,我带领大队人马向指定地方集结,留下一小队人马,告诉他们,捉到范洪天后,如果他不投降就就地处决他。没想到范洪天虽然进了我们的埋伏,也被我们抓了,竟然还留有准备,我的人倒中了他的埋伏,除了一个军曹外全部被他打死。那个军曹告诉了他扫荡的事儿,他带着人马就直接向根据地返去。后来那个军曹回国后又见到我,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袭扰我的山坡上。战争结束了,我深深地反思战争,反思自己的行为,如果说战争中士兵对士兵、将领对将领,这是战争和军人的职责决定的,或许可以没有什么歉疚的话,可对对手的家人、对老百姓采取那些做法,真的让我愧疚,所以我要找到范洪天的家人,向他们当面道一声歉。”

姜秋娥听后,问:“小山洼一般连本地人都不知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我们捉到了一个人。捉到那个人很意外,而正因为有了那个人,我才实施了那个计划。那天我的一个下级军官,也就是那个军曹去妓院,一个中国男人喝醉了,竟然要和他抢一个妓女。那个军曹也是想戏耍一下他,就把那人带回了军营。重刑之下,那人为了保命,竟然说出他细道范洪天老婆的下落。随后他又带我们去了小山洼,又在我们告诉他范洪天大致在什么地方后,亲自去劝说范洪天回家。”

姜秋娥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什么……那个人……他……他是?”

山田俊夫点点头,说:“对,他就是你的亲哥姜喜华。他把范洪天劝回小山洼后就向我送了消息,我们才捉到了范洪天。可半路他们中了范洪天的埋伏,军曹一枪就毙了姜喜华。”

姜秋娥身子一抖,软软地躺了下去。

众人一阵惊慌,急忙把她抱到床上,七手八脚进行抢救。很快,姜秋娥慢慢睁开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哥呀,你咋能出卖你的亲妹子,咋能当汉奸呀?”

“奶奶,别哭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真相都大白了,我爷爷是真的英雄,这就比什么都强!”

湮没英雄(5)

“对呀,这不仅是你们范家的光荣,更是咱们全县的光荣呀!”县委书记说道,“亲生哥哥当了汉奸出卖了自己,确实让人心痛,可毕竟已成事实而且已经几十年了,还是好好调整一下您的心情吧,看看山田先生还有什么愿望,咱们要帮他完成呀。”

“由于我们的侵略而给范夫人和中华民族带来了深深的伤害,我向您道歉!…’山田俊夫深深地向姜秋娥鞠了躬,“我想先给范先生上上香扫扫墓。”

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冯平升早在顺山洼向阳的地方修好了一座坟墓,坟里埋的是范洪天当年用过的一个烟袋。

众人在坟前站好。姜秋娥默默地立在坟前,看着对面的那块石碑,一句话也没有说,任凭秋风拂动着她灰白的头发,脸色苍白。山田俊夫在山田一郎的推动下,来到坟墓。他定定地看着这座新坟,接过香,慢慢点燃,抖着手插到坟前的香炉里,深深地一躬,久久不肯抬头。

一阵凉风拂过,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报纸、电视上铺天盖地出现了抗日英雄范洪天被错列为失踪人员五十多年的新闻

范洪天是真正的英雄。

县里决定收集范洪天的史料和事迹,编撰范洪天英雄史,每年定期开展范洪天事迹教育日活动。而山田俊夫也做出了决定,顺山洼靠山,他准备投资山里的山珍物产,首先要出资修建一条从山里通往山外的公路,然后再在山里建造工厂。

招商引资成功了,县里和乡里决定给范家五万元的重奖,范家开始享受县乡最高级别的保障待遇,范小宇进入乡政府工作。所、有这一切,没有人有异议,可以说,一切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 ’

冯平升的心里更美,他带着极度兴奋的心情,来到顺山洼,代表县里宣布了各项决定。当冯平升宣读完县里的决定后,范小宇站了起来,说:“我不接受这样的决定。”

冯平升一愣:“不接受?为什么?”

“为什么々因为不公平。”范小宇扫了一眼冯平升,“我爷爷是英雄吧?他是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啊!不用说别的,他打死了姜喜华引去的那些鬼子吧?他在日军43年秋季扫荡时也打死了好些鬼子吧?他又一枪打残了敌人的指挥官。这些都算得上是英雄之举吧?后来,他又死在反扫荡中,这也算英雄之举吧?这可都是他的敌人山田俊夫联队长亲口所说。现在看来,我爷爷是民族英雄,是抗日烈士。既然我爷爷是民族英雄是抗日烈士,而且还是一个队长,也算是领导干部,就该落实相应待遇吧?他不在了,还有他的子孙吧!可是这些年呢?你们一直把他定为失踪人员,一直没有给我们家应有的名誉应有的待遇。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天天斗我奶奶斗我爹,这些事怎么算?现在,招商引资成功了,那全是靠着我爷爷才成功的,要不然人家绝对不会来,你们只想稍稍安慰我们一下就行了?这不成!我代表菹洪天的家人提出以下要求:一、给我爷爷恢复名誉;二、补齐这些年应受的待遇;三、给我们全家落实待遇,至少我应该到县里上班吧?”

冯平升愣了,他没想到会这样。罗大民走上前厉声道:誓范小宇,你还真出息了,跟政府讨价还价!一你把你爷爷当成什么了?快给我滚一边去!”

范小宇一笑:“我这不是讨价还价,是应该得到的!实话告诉你,山田来的时候,你们不是找了许多记者吗?晚报的吴记者主动找到我,这些问题也是在他的采访中我才明确的。用那位吴记者的话说: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你们再不落实英雄待遇,那就绝对怨你们,这是对历史负责?”

冯平升脑袋“嗡”的一声,他一把拉住范小宇的手:“小宇,你怎么能这么做?干吗要通过媒体报道这事儿?你这要干什么?赶紧把那稿子要回来。”

范小宇摇摇头,说:“不可能了,估计现在那稿子已经见报了。”

“你究意要干什么?你这是告政府告党,知道吗?你这种行为很危险,你想过后果吗?”

姜秋娥和范守根都吓坏了,齐声说:“小宇呀,快别干傻事儿了。”

范小宇一笑,说:“冯平升,你别在这儿给我乱扣大帽子。就你觉悟高?就你知道啥对啥错?人家大记者不比你的水平高立场好?你的意思是说我反党呗?可要是真的反党,人家记者会采诱吗?吴记者告诉我了,这不是告党,党也没错,是当时具体办事的人弄错了,因为当时就没什么记载,他们是凭感觉把我爷爷报成了失踪。现在有了切实的证据,山田俊夫可以做证,我爷爷是在反扫荡中牺牲的抗日英雄,必须要恢复一切。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一碰上大事儿你就看上面风向再动,赶紧向县里报告去吧,时间长了,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儿呢!’’

冯平升恍然大悟,急忙转身跑出屋去。很快又返了回来,把罗大民叫出去,一再叮‘嘱他要做好范家的工作,重点要通过姜秋娥和范守根向范小宇施压,千万别叫他再弄出什么乱子来,他马上就去向县里汇报。可他刚到县里,敲开领导办公室的门,领导便把一张报纸摔给了他。那张晚报硕大的标题是——《抗日英雄竞成失踪人员,昔日敌手今诉英雄壮举》。

冯平升匆匆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咽了口唾沫,把范小宇的要求什么的说了一遍,领导不由皱起了眉头:“事情怎么会这样?不过,命名英雄可不是县里就能决定的,尤其是对过去一个已有定论的人平反,涉及的问题和影响更大,我们一定要慎重行事,走,先去汇报一下吧。”

冯平升他们的汇报还没结束,吴记者等人就又赶到了顺山洼,随后,大批的记者也相继涌来。很快,报纸、电视上出现了抗日英雄范洪天被错列为失踪人员五十多年的新闻,几乎成了铺天盖地之势。最后问题全部汇集到了一个焦点:如何给老英雄恢复名誉。

冯平升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引出这么大的后果,他找到山田俊夫,问他怎么看这件事。山田俊夫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范洪天的确是英雄,是英雄就应该正名,应该恢复名誉。

鉴于方方面面的影响,县里做出决定:上报范洪天的问题,申请为范洪天恢复名誉,等上头批准后,再授予范洪天相应称号并补足这些年范洪天家人应得的待遇——范守根可以按退休干部确定身份,范小字安排到县史志办工作,具体负责编辑整理范洪天的事迹,同时,准备筹建范洪天纪念馆。山田俊夫承诺可以为范洪天纪念馆出资,并准备投资兴建中、小学,均以范洪天的名字命名,就叫洪天学校。恢复名誉和落实政策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可建设学校却可以很快进行。,虽然目前已入初冬,学校无法破土动工,但学校选址、设计、备料等工作还是可以开展的。很快,校址选好,山田俊夫举行了隆重的定址仪式。

仪式当天,县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姜秋娥、范守根和范小宇自然也是特邀嘉宾,晚报的吴记者等媒体人士同样汇集顺山洼。山田俊夫在现场发表了讲话,他在讲话中指出,范洪天是他佩服的英雄,正因为范洪天他才来顺山洼投资,要让英雄得到认可,让英雄的精神永存,同时,希望世上和平永驻。随后,山田俊夫拿起锹,亲自交给姜秋娥,让她培下第一锹土。随着姜秋娥第一锹土的培下,众人一起动手,厚厚的黑土埋住奠基石。

山田一郎取来一块木牌,交给了山田俊夫。山田俊夫指着木牌上的字说:“洪天学校,这几个字是我亲手刻上去的,现在,我要把他竖在这里;等学校建成之后,我们再把它挂到学校的校门。”

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山田俊夫开始竖立木牌。

“慢着!”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高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了人群。 众人一愣,罗大民急忙走过去:“这位老爷子,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这里正举行重要活动呢!”

“不,我说的就是这个,牌子别竖了!”

山田俊夫一愣:“为什么?这可是县里都同意的事儿,县里主要领导全在,难道你是市里或省里派来的?”

所有记者的镜头全对准了那个老人。

老人看着山田俊夫:“山田俊夫,你不认识我了?当年范洪天他那一枪咋就打中了你身边的军官不是你呢!”

山田俊夫:“你是?”

姜秋娥看着老人:“你……你长得有点儿像……“

老人苦笑一下:“连老嫂子都认不出老疙瘩了!”

“老疙瘩?!”姜秋娥颤叫一声,急忙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老人的左大腿,浑身一抖,“大腿的肉少了一大块,左屁股少了半拉,这是当年从狼嘴里救我留下的伤呀。老疙瘩,你还活着!”

“老嫂子,亏你还记得老疙瘩呀!”老疙瘩和姜秋娥紧紧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洪天最小的兄弟老疙瘩。

“老疙瘩!”山田俊夫眼睛一亮,“想起来了,当年你们队里最小的那个,那个大眼珠子!你还活着?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没死,我今天来就是一个目的,不许你竖那个什么牌子,更不许你们给范洪天恢复什么名誉,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他是罪人!”

众人一下子就乱了。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媒体的记者则拼命拍着照片,冯平升和范小宇几乎同时喊了起来:“你瞎说什么?这可不是你瞎说的地方!”

老疙瘩摆了摆手:“我没瞎说,我说的是实话。当年,姜喜华半夜跑到我们军营,当时大哥正有病,我们都在他的房里。他说家里出事儿了,鬼子不知怎么的打到了小山洼,打死了许多人,嫂子腿上中了枪,鬼子天天去祸害女人,叫大哥回去救嫂子。大哥‘蹭’地坐起来了,要带人回家。我们都说等指导员回来再说,当时指挥员出去开会了,大哥因为有病没有同去。大哥说等指导员回来就来不及了,而且指导员也不一定同意,于是,他撑着病体,带着全队人马连夜往小山洼返。这一路上一跑,大哥的病竟然神奇般地好了。

“等到了小山洼,他悄悄让二哥带领一部分人马藏起来,他带着我和十几个人进了村。结果,第二天早上,我们被鬼子包围了。大哥假装投降,领鬼子进了二哥的埋伏地。我们都是胡子猎户出身,枪法都不错,枪声一响,那些鬼子就倒了一大片,大哥和我们趁机又制服了其他鬼子。这时候,姜喜华已经死了,大哥问那个领头的日本军曹是怎么回事儿,军曹告诉我们是姜喜华当了汉奸,故意引我们回来,因为鬼子当时要进行秋季扫荡,山田视大哥为眼中钉,特意定下计划,如果不能劝大哥投降就除掉大哥。军曹还说山田他们已经带队集结,扫荡开始。大哥一枪打断军曹的一条腿,然后带着众人按照军曹所说的扫荡路线,直接奔赴战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那是他立战功时得的奖,上面写有‘奖给战斗英雄范洪天’几个字,他让我把它给嫂子送去,让嫂子三个月后拿着它去找我们。

“我把东西交给嫂子就立即去追赶大哥他们。我们追赶了好几天,终于在那片大山发现了山田俊夫的部队,大哥告诉我们要给敌人突然袭击,最好先搞掉山田,阻挡住鬼子。我们都在山林里惯了,所以很快就抢到了山坡上,发动了突然袭击。我瞄准了山田,可就在开枪的一瞬间,山田身边的那个军官好像有什么事要说,一带马,正好挡在山田的前面,结果他替山田送了命。山田他们后来用了追击炮,二哥骑马炸了阵地。就在这时候,指导员来了,他命令大哥必须立即撤出阵地,否则军法从事。大哥一心想给二哥报仇,眼睛都红了,一枪……打死了指导员!我们陷入了血战。鬼子越来越多,后来还来了重炮,我们身后也突然出现了许多八路……

“我们的人伤亡太大了,没能阻挡住鬼子。剩余的三十几人撤到了一个小山沟里,这才看清,里面竟然有我们的团长和政治部主任。团长两眼发红,问大哥为什么要带兵逃跑,大哥实话实说,并说他知道鬼子扫荡后就立即带人回来参战。团长当时就给了大哥几个耳光,他说大哥是罪人。其实根据地早已得到消息,鬼子要秋季扫荡,针对鬼子的情况准备采取打重点的方式击破敌人的扫荡,这个重点就选择在鬼子的王牌骄兵山田联队。根据地在山田联队所到之处,故意造成假象,让山田轻敌急速前进,其实这座大山的山谷就是我们给他设下的口袋包围圈,而团长具体负责扎住口袋口,一举吃掉冒进轻敌的山田,敌人的扫荡就会因失去主力而不攻自破。可谁知山田刚要钻口袋,偏偏冒出了个范洪天,打乱了整个部署,山田也突然发现此处宜设伏兵,开始采取全面展开的方式搜索前进,而团长他们的埋伏则一览无遗。埋伏战也就变成了对攻,鬼子其他各路的军队也相继接应而来,我们损失很重,而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范洪天直接毙了指导员。团长本想当场枪毙范洪天,可范洪天请求让他战死沙场,团长同意了。就在这时,几发炮弹打过来,我们全倒下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全是死尸了,我挣扎着爬出去,总算捡会不会到顺山洼投资?学校还会不会建成?顺山洼以后怎么办?大家相信老疙瘩不会撒谎,那张纸也全是真的,老疙瘩的做法也对,可是,如果仅仅为了一个人就不顾顺山洼村的整体利益和后代的长远,那这么做和当年范洪天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冯平升都请求老疙瘩好好考虑考虑。

听完冯平升的话,老疙瘩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第二天,老疙瘩找到山田俊夫,又找来媒体,当众宣布:他的话是假的,他弄的那张纸也是假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者以此为借口要挟顺山洼村给他好处。现在他良心发现,他当众承认自己说的全是假话,范洪天就是英雄!

又是一阵哗然。众媒体记者纷纷提出问题,一个个问题让老疙瘩无言以对,最后干脆就是一句话:我就是假的。

山田俊夫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静一静。他环视了一下众人,又看了看老疙瘩:“老疙瘩,我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害怕如果范洪天被定为罪人,我就不会投资,所以你要把责任都拉到你的身上。说实话,‘顺山洼的确没有什么投资的价值,我来投资绝对是因为范洪天的关系。不过我觉得,当外敌入侵的时候,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是职业军人,只要他起来抵抗,甚至他不肯和侵略者合作,那他就已经是英雄。我没从其他更大的方面去考虑范洪天,我仅仅从他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杀敌时的表现,觉得他是个英雄。而且我还觉得对他的家人充满歉意,所以我来此投资。至于如何给范洪天定性,那是你们的事儿,我不参与。只要范洪天不是民族的背叛者,我的投资就不会撤,因为毕竟投资不能违背被投资国的法律,更不能引起被投资国人民的心理反感。我现在宣布:不管范洪天这件事什么结局,我的投资都不会撤,我投资的学校明年依然如期开工,但我支持老疙瘩你说真话,因为只有直面历史,正确面对现实,一个国家和民族才有希望!”

老疙瘩没有说话,众媒体也没说话。这次,舆论显出了出奇的平静。

范洪天是不是英雄,没有最后的结论。而县里报到上面的关于为范洪天恢复名誉的报告也没有得到批复。范洪天纪念馆也没有出台具体的方案和措施,范家依然照旧领取失踪人员的待遇,范小宇没有去成县史志办,而是留在乡里。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艳阳高照,秋风送爽。转眼又是一个中秋,顺山洼学校已经落成,在学校挂牌那天,县乡领导和许多媒体汇集顺山洼,乡党委书记冯平升和日本桑榆株式会社董事局主席山田俊夫一起揭下了校牌上的红纱。在热烈的掌声中,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牌匾,上面的几个大字闪闪发光:顺山洼飞天学校。

学校挂牌的当天,姜秋娥闭上了眼睛。又过了几天,老疙瘩也离开了人世。罗大民把他安葬下去。由于奶奶生前有遗言,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老疙瘩的葬礼,范小宇就硬着头皮和爸爸范守根来到老疙瘩的墓前,罗大民看了看他:“小宇,听说乡里分你到咱们学校当老师,祝贺你呀!其实,老疙瘩更是真正的英雄,给他磕个头吧,多把他的事讲给你的学生听听。”

在范守根的催促下,范小宇极不情愿地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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