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动,女人柳一样挂在圈门上,鹿见喜没看她,他还在生女人的气,不是要当姨太太吗?当去呀——
女人急急地说:“我公公来了,你在圈里别出来。记住了——”
风一动,羊圈门复又空荡。鹿见喜心里也旋即一片空荡。
鹿见喜终于没能在羊圈里久待。他待不住,觉得应该去泥巴屋看看。至于看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闪身出了羊圈,也是一阵风,耳朵便贴到泥巴墙上了。
“听说你娘家来了个兄弟,人呢?”保长祁满堂问。
“回去了,昨儿我把他打发了。”女人蹲地上,怀里抱着儿子。
“你娘家啥时又有了兄弟?”保长的声音有点阴邪。鹿见喜看不见保长的目光,看见了就会明白,阴邪是从目光里射出的。
“是我堂弟,你没见过。”
保长不吭声,只是盯住媳妇望。他发现媳妇儿的脸先他的脸而红,媳妇儿的胸口先他胸口而跳,就知道媳妇儿在说谎。但他不揭穿,揭穿就不是他保长了。
“最近战事乱,你得小心点。”
“知道。”
“来了外人甭搭茬,搭茬没好处。”
“知道。”
“光知道不行,得照做!条子沟刘家藏了个红军,不,共匪。让马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杀了!”
“知道就好。老少五口人,几百斤重哪——”
“”
“二团副捎来口信,说他这阵子忙,等打完这仗,你就是他的人了。
“我要是不应呢?”
“那我这个保长就当不成了。你也没法过,你知道二团副的为人”
“我死给他看!”
保长不吭声了。事实上,他是多么不愿把媳妇儿送给二团副呀,他这样说,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他也想试探一下媳妇儿,看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媳妇儿刚说完,他就听到自己心落地的声音。落了地的心并不安稳,在地上怦怦乱跳。他只好蹲下身,想把心捡起来,心却骨碌碌滚进媳妇怀里,他犹豫片刻,就扑了过去。
“我的心肝肝哎”
屋子里响起一阵复杂的声响,鹿见喜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他听见女人拼上命喊:“黑子,黑子快咬呀,咬这畜生!”
鹿见喜不知道女人喊谁。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哪儿还有个黑子?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冲进去,尽管他不是黑子。
拔腿的一瞬,鹿见喜僵住了,因为他看见逃出来的保长。这是一个不算太老的男人,他的脸原本还算可以,这阵挂了血口子,看上去就恶心。鹿见喜的审视里,保长祁满堂一边捂着血脸一边冲泥巴屋吼:“甭以为我不知,到时我说出来,你就后悔了。”
女人腾地闪身出来,一支枪明晃晃地对准保长。鹿见喜惊了!她怎能把枪亮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暗处的鹿见喜见保长逃走后,嗖地跳到女人跟前,一把夺过枪。“你想找死呀!”但他旋即发现,枪不是他的,是杆猎枪。
“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
女人骂完,似是想进屋,愣怔了一秒,猛地掉转身扑向他,把他抱住,抱得紧紧的。女人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啊流,怎么也挡不住,鹿见喜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鹿见喜知道女人为啥流泪。孤儿寡母,这么多狼眼盯着,哪能不流泪?流吧!
女人平静后,猛地从鹿见喜怀里夺出身子,好像那身子是鹿见喜硬拉过去的。事实上,鹿见喜像泥巴墙,直挺挺地僵着没敢动。女人抹干泪,目光便坚定如初了。见鹿见喜还像泥巴墙一样立着,女人不骂了。“起粪去呀,你这死人!白吃白喝还想白占便宜,我让二团副把你毙了!”
鹿见喜就去起粪。粪起完,女人唤他吃饭。鹿见喜不吃。骂也挨了,粪也起了,他想扯平了。夕阳下,他像狗一样蹲在羊圈边,死死地盯住西天,残阳如血,染红一路的庄稼和山梁。他想,该上路了。
女人不理鹿见喜。饭就在锅里,鹿见喜不吃,女人也不吃。碎娃吃完奶睡了,喂奶时女人很疼,是保长公公捏疼的,他的手劲真大,扑过来就发狠劲,疼啊,死男人,老不要脸的!唏嘘中,女人想起自个儿短命的男人,屋子里一下空荡荡的,心里更是空荡。女人盯着锅,眼睛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那死人。
真是个死人!女人骂。
夜很冷了。女人把锅端出去,声音很响地放门上,然后上炕睡了。
鹿见喜的心已很远了,身子却还留在羊圈边。听见声响,他朝泥巴屋望了望,一袭暗红,一闪不见了。小山洞里那个女人突然又真实起来,想到刚才那亮眼的红,他的心软软一动,今夜他又走不成了。
鹿见喜幸亏没有走。
红军在古浪打了恶战,仗打了三天三夜,马家兵疯狂堵截,还是让红军撕开了一道口子,向西去了。但马家兵收获颇丰,在给马步芳的电报中,马鸿飞这样写道:共匪企图西进,我部奋力围堵,歼灭共匪三千余人,击毙共匪头子军参谋长陈伯稚,25师师长、政委,27师两名政委,骑兵团长。另有残匪少许,被我围困在古浪境内。
马步芳立即下令:全力围剿共匪残余,若要活下一人,唯你部是问。
于是,二团副亲任围剿司令,一夜之间,拉开地网式搜查。有六名受伤红军被拉进古浪城,枪杀在城东的万人坑里。马家兵上千号人,把住了各个山头。按他们的话说,一只鸟都休想飞过去。
风声传到青石岭,鹿见喜心想完了,看来我只能当哑巴,窝在这山里等机会了。
马五一大早就赶来牧场,问哑巴呢?女人瞪了一眼马五,说:“哑巴让我赶回娘家了,几年不见,没成想他变得好吃懒做怕动弹。”马五的目光绕着牧场转了一圈,最后搁女人身上。
“知道吗?要是藏了共匪,咔!咔!”马五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转身走了。马五身后,五花大绑着四个红军。鹿见喜认出一个是三营营长刘铁。他的拳头咯咯作响,身子却不由得沉下去。
白天是不能露面了,他必须蹲在羊圈里。这是女人的命令,为安全起见,女人让鹿见喜在羊圈里挖了个坑,状若地窖,一听见脚步声,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进去。如果女人不放他,他得在地窖里蹲一天。只有夜里,他才会被放出来。站在繁星闪烁的星空下,鹿见喜心如黑夜。遥远的西天,看上去就像一个梦。
女人领来一条狗,叫猛子。
猛子是邻居家牧场的猎狗。邻家牧场的男人和女人都被乱枪打死了,猛子成了丧家之犬,幸亏女人找见它,它才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女人除了做饭,整天只专注于一件事,驯狗。尽管猛子很优秀,女人却有自己的要求,女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要求,要不她的牧场坚持不到今天。
草地上,女人带着猛子,时而狂奔,时而跃起。惊得牛羊都拿眼睛吃惊地盯她们。鹿见喜猫在羊圈里,看猛子如何在女人怀里恣意跃动。猛子跃上女人身子的一瞬,他的眼睛很疼,那是对狗的嫉恨产生的。有时女人会抱住猛子,就像那天女人抱住他一样。鹿见喜这时就会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原来做狗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