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玉儿(4)

时间:2014-05-12 21:03:00 

他们闭着眼睛,张大嘴巴,齐声喊了这么一句,又不约而同地倒在床板上,瞬间又打起了鼾声,又开始了咯咯吱吱地磨牙。好像是他们在睡梦里被什么东西压抑着,非要一起喊这么一声才痛快,我被他们的喊声吓得全无睡意,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做美梦,还是做噩梦。

我的心忽然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着那些民工们去了瓦板房前面的工地。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酸馊的哈欠,手里攥着几个坚硬的馒头,边往嘴巴里塞边迈着凌乱的步子,踢得脚下的尘烟乱飞。我爹跟在他们后边,被一个胖头男人吆喝着,指挥我们朝正在浇筑的水泥柱子走过去。工地上到处零散着切割的钢筋,截开的砖头,石头。我故意放慢脚步,靠近胖头男人,听他咧着大嘴显摆工地上的铲车、装载机、搅拌机。我和我爹经过一摊沙子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刘洋正站在瓦板房门口朝我们这边招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平头宽脸被早上的阳光照得发亮。

他把双手拢在嘴巴上,拢成了喇叭的形状:“白皮,你过来。”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他的声音被风刮过来,断断续续的,我和爹都站住了。胖头男人也站住了,他们看看刘洋,又看看我。

胖头男人对我说:“老板叫你呢,你去吧。”

我爹也对我挥挥手说:“嗯,你去吧。”

我转身朝瓦板房那边走过去,我走近刘洋,看着刘洋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颜色鲜艳的领带。这是我第一次见穿西服系领带的男人,我马上明白了从课本上学到的西装革履那个成语的意思:就是一个男人穿得人模狗样地站在你面前。

刘洋看着我,他抬手揉了一把鼻子。

刘洋说:“小伙子,嗯,白皮,你不要去工地干活了,你在我办公室里帮忙吧。”

我没吱声。

刘洋指着远处那些开始忙碌的民工们说:“你不用干力气活,我开给你比他们还高的工资,行吗?”

我愣了愣,冲他点点头。远处的搅拌机开始工作了,发出嗡嗡的沉闷声,铲车伸缩着钢铁巨臂来回在工地上转圈,民工们弯腰搬动着石头,钢筋。工地上响起嘈杂的声音,我眯眼看到我爹弯腰抬起一根钢筋,朝那些竖立着的钢筋笼子走过去,他没回头,好像是要挤到钢筋笼子里去。

一阵凉风扑在我身上,我打了一个哆嗦。

刘洋说:“你负责在我办公室里倒水,扫地,接听电话。”

我答应了一声。刘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酒气。刘洋看着我,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十年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年轻过。”

我没听懂他的话。

他抿了抿嘴巴,又说:“十年以前,我的眼神也像你一样干净。我的内心也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听不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只看出了他脸上的忧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仰头看着天空,那样子就像我们镇子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个疯癫的诗人。我记得,那个整天仰天朗诵诗歌的诗人,在一个下雨天里,跳进镇子东边的河里自杀了。

我转头朝工地远处的大路上看,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贴着地面飞过来,扬起阵阵尘烟。刘洋叹了一声,他也眯眼看着正在飞过来的轿车。他眯眼盯了片刻,才对我说:“他又来了。”

刘洋骂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黑色的轿车离我们越来越近,刘洋迎过去,轿车缓缓停在我们身旁,刘洋走到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他脸上堆着笑,我觉得他的笑是挤出来的,就像我爹答不出孟三提出的问题时一样的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个身材瘦削的秃顶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

刘洋说:“孔监理,欢迎再次来指导工作。”

秃顶男人没看刘洋,他的鼻孔嗤了一声,他昂首挺胸,缓缓转头朝正在忙碌的工地看。他的眼神像是空洞的,空得看不到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刘洋引领这个孔监理朝办公室走,临进门时,我听到孔监理咳嗽一声。

孔监理说:“一般人我不尿他。”

刘洋把孔监理领进办公室,让他坐在沙发上,招呼我给孔监理沏茶。孔监理目光阴沉,木无表情盯了我一眼。我觉得全身有一股冷意从心里漫开来。我扭头不敢再看孔监理,我不敢再看这个掌握权力的男人。这时我又听到孔监理说了一句:“刘洋,你也知道,一般人我不尿他。”

刘洋对孔监理点点头,我以为这个孔监理只会说这一句话,没想他咳嗽了一声,忽然抬手指着刘洋的鼻子,大声说:“前天我就通知你了,停工整顿,等待处理,你怎么今天还在施工?”

刘洋站起身,弯腰对孔监理说:“您知道,我这边工期紧张,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承包方,如果完不成施工进度,就会遭到发包方严厉处罚。您高抬贵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孔监理的鼻孔嗤了一声:“你明明知道你用的水泥不合格,钢筋不达标,整个大桥水泥柱子都不符合建筑要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偷工减料,目的就为了以后出现塌桥事故吗?”

刘洋摊开手,对孔监理低声说:“我承包这个工程能挣多少钱,您心里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从施工以来,三番五次给您了多少钱,您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不适当地做点小手脚,我拿什么钱来孝敬您呢?”

我没想到刘洋这一番好言哀求会激怒孔监理。刘洋还没说完,孔监理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孔监理原地转了一圈,他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才低声对刘洋说:“为了你这个工程,我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你了,你怎么对我,你知道该怎么做。”

孔监理说完这句话,又长出了一口气,走出门外,我不敢抬头看刘洋和孔监理。我听到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关车门声,车轮碾着地面的沙沙声。办公室里静得让人窒息,只有办公桌上的钟表声滴滴答答地响动着。半晌之后,听到刘洋吭哧了一声,我才敢抬头,看见刘洋窝在沙发角里,他抱着头,浑身抽动着,就像干燥的渔网一样缩着了一团。

刘洋说:“我操他妈,马善人骑,人善人欺,这个王八蛋把我逼到死路上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刘洋,我不明白孔监理为什么这么恨刘洋,想要刘洋的命。刘洋的命值多少钱呢?他身家上千万,他的命就值上千万吗?我想问问刘洋,孔监理就是用他手里的权力朝刘洋要上千万吗?我走过去,低头看着刘洋,我说:“这个孔监理还想找你要更多的钱,是不是这样呢?”

刘洋站起身,摊开双手对我喊:“这个混蛋,这个流氓,他已经明确告诉我,他想要比我命更值钱的东西。他想要我最心爱的女人!白皮,你不知道,我最心爱的女人,我的小玉,虽然小玉不是我的老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比我的命更重要。我喜欢小玉,我疼她,可是我喜欢只是喜欢,我疼她是我愿意疼她。可我从来没想占有小玉。白皮,你应该知道,就像喜欢花儿的人,只能远远看着花儿的美丽,看着它绽放。为什么有的人看见花儿就要摘下来,揣进自己怀里呢?花儿摘下来就萎败了,可是孔监理这个流氓,他偏要摘下小玉这朵花儿,他偏要用他肮脏的身子去糟蹋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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