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半下午才回来。他好像喝醉了,脚步歪歪扭扭,走路不着调,鼻头都红了,张嘴就是熏天的酒气。球球,球球。还没进门他就叫唤我,帮我烧桶水,我要洗澡。等我烧热水时,他已躺倒在椅子上,打响了呼噜。伯父,伯父,水开了。我叫醒他。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瞧瞧我。去,将东西送给牛兰花。他身边的石板上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住哪儿呢?我提起塑料袋,不知该往哪里去。傻蛋,她也住在下街。伯父嘲笑我。出了门,往下街头没几户人家,我就朝上街的方向走。我很想知道袋子里装了什么,街道上却没个安静的地方,没法拿出来看看。我只有挨家挨户察看,往东走,拐了两个弯,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她开的是间冥货铺,阶台上摆了两个花圈,铺子里是纸花,纸人,纸马,纸屋子,香火和纸钱。球球。牛兰花倒先看见了我。伯母,伯父送给你的。我将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柜台不算高,够得着。谁让你这么叫的?牛兰花愣住了,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才知道上了当,这是伯父教我这么叫的。我低着头,不说话。死酒鬼,嘴巴还不积德。她嘴上很愤怒,手上却拆开了袋子,是金黄的油豆腐。这死鬼。她又骂了一句,转而问我,他喝醉没有?伯父没醉。我摇摇头。你骗我,他哪天不喝醉。她不相信。他没醉呢,在洗澡。伯父说让你多编几个花圈,编扎实一些,永春走了,他爱热闹,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恨别人偷工减料。我将伯父交待我的话转告她。哦。牛兰花长长叹了一声。
返回时,牛兰花抓了一把花生塞给我。我回到院子,伯父洗了澡,将罩在身上的长衫也洗干净了,晾在院子一侧的竹架上。他蹲在石板边,埋着头在擦拭什么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问我,话说了没有?说了。我靠近他,他正拿了纱布擦拭一把剪刀,剪刀细长,闪着银光。擦亮了,抹了油,放进木头盒子。木头盒子里有梳子,齿密的,齿疏的,好几把。有剪刀,都是刀身细长的,长长短短,四五把,有一把长着牙齿。有剃刀,刀把有骨头的,木头的,也有塑料的,有好几把,刀口吐着银色的火苗。石板上还摆着来不及擦拭的,几把推子,两只耳挖,耳挖是银子的。球球,你为什么认我做师傅?伯父瞄了我一眼,问我。我爹让我认的。我回答。那你知道我有什么手艺传给你?他又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之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剃头匠,你有剃头的手艺。喔,我是剃头匠。他抬起眼,很认真地盯着我,伯父是给死人剃头的,你就不怕?我对死人是好奇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接触过死人,不知道人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村子里谁家死了人,爹和娘从不让我接近,我远远见到的,就是许多人将一个巨大的木头盒子抬到山坡上埋了,某个人死了,某个人在村子里就见不到了。伯父的话好像对死亡潜在了某种恐惧,我忽然觉出了阴森森的寒意,身上莫明其妙长生出了鸡皮疙瘩。你一个罗锅,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你爹的眼没醉瞎。伯父叹口气,将推子耳挖收进了木头盒子。
四
冬瓜籽发芽了,冬瓜抽出了藤条,冬瓜开了许多黄色的花朵。院子里有了花香,有了嗡嗡嘤嘤的蜜蜂。我梳理棕丝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顺手,棕垛一天天矮下来。我渐渐明白了伯父的用心,将棕丝当头发,再纠结的头发也没有棕丝纠结。棕丝梳理干净了,伯父让我掏鸡蛋,将鸡蛋煮熟了,开个小孔,让我用耳挖将蛋白蛋黄掏出来,不能将小孔掏大了,更不能将蛋壳掏坏了。我必须小心翼翼。相比梳理棕丝,我更愿意掏鸡蛋,掏出来的蛋白蛋黄比米粒还细小,都进了我的嘴巴。掏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了,将蛋白蛋黄聚拢了,给伯父当下酒菜。后来熟鸡蛋换成了生鸡蛋,伯父让我用耳挖将蛋清蛋黄舀出来,用碗盛了,煎了下面条,面条格外香。
我梳理红棕时伯父就坐在石板边喝酒,我掏鸡蛋时他仍旧喝酒,从上午喝到下午,伯父最终不胜酒力,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我搬不动他,只有找件东西盖住他的身体。然后我去喊牛兰花,将他抱上床。有时也不用我喊,她自个来了,照例要将伯父骂一顿,再抱上床。伯父会说几句醉话,牛兰花每次离开时都免不了会脸红。就是这脸红,证明她还是个女人。
我渐渐熟悉了伯父的生活,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喝酒,晒太阳,或者享受荫凉。每次出门他都会洗个脸,洗干净双手,穿上长衫。由来人背着木头盒子,或者自己背着。每次回来必定满身酒气,脚步歪歪扭扭。球球,烧水。他老远就叫唤我。之后洗澡,洗长衫,擦拭剪刀推子,上油,让它们保持一种干净的光亮。有一次,我想给他帮忙擦拭剪子,手还没伸进木头盒子就让他挡开了。去去去,别弄脏了我的东西。伯父瞪着眼,不容我插手。球球,将东西送过去。有可能他觉得太严厉了,缓了口气。有时他会让我给牛兰花送东西,有时也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干完这一切,他就蒙头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有时就坐在椅子上,接着喝酒,边喝酒边叹气。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走了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什么揪心的事也没了,一了百了。有时会突然问一些让我无法问答的问题。球球,人活着到底贪图什么?他问我话,眼睛却朝向天空,好像我在某片云彩上站着。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想过也想不出答案。我没话来回答他,只有跟着他眼睛朝向天。天上空荡荡的,连云朵也没有。他找不到答案,又埋下头喝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伯父,少喝两杯吧。我劝说他。球球说不喝就不喝了,最后一杯。他仰起脸,将酒倒进嘴里,丢下酒杯,歪歪扭扭回屋子睡觉了。
也有反常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伯父天不亮就起床了,在屋子里折腾来折腾去。隔了一堵墙,我仍然被他吵醒了。他在翻箱倒柜,又像在捶墙,敲桌子,跺脚,还夹杂着长吁短叹。我缩在被子里,支着耳朵,一动也不敢动。他像个疯子一样嗬嗬吼叫,沙哑的嗓音硌得我的耳朵生痛。折腾了老半天,后来安静了。我起床时伯父正抱着酒瓶,一身酒气往外走。我去看我的剃刀把,我去看我的剃刀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我他的去向。但他没做丝毫停留,瘦小的身影钻进通道很快被幽暗吞没了。
伯父走后,院子突然空空荡荡了。我很想替自己找点事情做。红棕梳理了,我手上也没有鸡蛋。我就给瓜地除草。瓜架上吊了不少冬瓜,大的有碗口粗。我将草拔了,扔在瓜蔸下。在家时我见爹这么干过。我边拔草边想,剃刀把是谁,他是伯父什么人?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在瓜架下找不到答案,就拿眼睛盯着门口,巴望着有人进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中午,伯父没有回来。半下午了,伯父没回来。日落西山时,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我着了慌,跑去找牛兰花。牛兰花听了我的话赶忙将正在编扎的花圈扔了,站起身就往大街上走,走到门边又收住了脚步。她不知该往哪儿走了。我告诉她伯父说要去看他的剃刀把。她在自己脑瓜上拍了一掌,说,该死的,我忘了,今天是剃刀把的忌日,他肯定去后山坳了。她拔腿就往外跑。她的腿长,步子阔,我腿短,步子窄,我追着她的屁股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得气喘吁吁,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毕竟她的年纪大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和她的距离慢慢缩短,在进入山坳时我追上了她。山坳里藏了好多个小山头,我跟在她身后爬上了一座矮塌塌的山包。爬了不到二十步,就见着了一座土坟,坟前立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儿黄宏伟之墓,父黄烟立。坟上的草稀稀落落的,像有锄动的痕迹。伯父就躺在坟沟里,呼噜不断。死老头,哪儿不能睡,偏偏睡到这个鬼地方,你愁着累不死人啊。牛兰花嘟嘟噜噜,骂了伯父几句。伯父并不应声。她扶住他,让他坐直身子,可手上稍微松点劲他又躺下了。伯父醉成了一坨稀泥,脸上沾满了尘土,几乎瞧不出了人样了。球球,还不过来帮我一把。牛兰花呵斥我。我架住伯父的一条胳膊,才将伯父扶起来,靠墓碑站着,牛兰花蹲下身子,将伯父驮到了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