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项绝技,就是刀削冬瓜皮。在乡村酒吧,在半月形的舞台中央,我一手握刀,一手旋转冬瓜,冬瓜皮就像飘带一样在舞台上飞扬起来。我削出来的冬瓜皮不宽不窄,刚好一指宽,我有一群美女伴舞,她们牵着这根飘带飘来荡去,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取悦客人。无论多么肥胖的冬瓜,在我的刀下都只有一根冬瓜皮,无非长短不同。我没有别的杀手锏,只不过刀不一样,我用的不是菜刀,也不是水果刀,而是剃刀,老式的剃刀,刀把是骨头的,现在的市面上见不到。剃刀上了年纪,刀身经过无数次打磨后越来越窄,越来越薄,刀口却越来越锋利。只要碰到刀口上,不管什么东西它都会噬一口,留下一道血口子。有些事物就是这样,上了年纪反而不依不饶,对自己都不放过。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就依赖这把剃刀活着。每周我用它表演一次削冬瓜皮,一般都在周五的晚上。没有表演的时候,我就用它帮客人削水果,赚些小费过活。我削苹果,梨,哈密瓜,也有别的水果。不管削什么水果,我都把水果皮削成一根飘带,又细又长。每次从客人手中接过水果之前,我会洗净双手,向客人深深鞠上一躬。将削好的水果还给客人后,我又会深深鞠上一躬。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没理由不尊重他们。他们不一定需要我来削水果皮,他们为的不是水果,而是视觉上的享受,观看我削水果皮是弥补不能观看我削冬瓜皮的损失。他们要的就是那根飘带一样的水果皮。喂,冬瓜。他们扬起手朝我招呼,声音一般压得很低,上这里的客人很少喧喧嚷嚷。我从他们嘴巴的翕动就知道叫的是我。我不叫冬瓜,我叫杨志高。第一次客人喊我冬瓜时我就纠正过,但不管用,后来的客人仍旧叫我冬瓜。老板看我同客人理论生怕影响了他的生意,冬瓜就冬瓜,不就是个名字么,你出了酒吧仍然叫杨志高,你就当冬瓜是你的艺名。冬瓜,冬瓜,刚开始听着别扭,慢慢听着也就习惯了。
间或有个粗鲁的客人,也不会太放肆。碰到过一个,剃着一个小短发,头发一根一根硬茬似的竖着,胳膊上纹着刺青。冬瓜,削个苹果。短头发冲我嚷嚷。我没有因为他的粗鲁而放弃对他的尊重,我对他鞠上一躬,接过苹果,苹果在我的掌心转了三四个圈,那根飘带就飞了出来。狗日的,你的刀子那么巧。他的眼睛都直了,不接苹果,反而向我讨要刀子。我将刀子藏在身后,短头发睁圆了眼睛,他的瞳孔中藏了杀气。给他瞧瞧吧。旁边一个客人替他求情。我将刀子递给短头发,他接在手上,用大拇指去试它的刀锋。别!我警告他。我一个字未说完,他就哎哟一声,刀子从他的指头间跌了出来。我不能让刀子跌在地上,半道里将它捉了回来。我的剃刀闯祸了,我白着脸站在那儿,短头发却瞪了我一眼,滚吧,这不关你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遇上了另一位客人,蓝眼睛,白头发,整张脸都是慈善的皱纹。是位外国老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我在舞台上刚削了一只冬瓜,洗净双手,从后台转出来,他就将我招呼过去。我朝他深深鞠上一躬,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只雪梨。你在你的家乡练习削冬瓜?老人做着手势问我。是的,我的家乡有好多好多冬瓜。我将削干净的梨还给他。那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老人脸上有了沉醉的笑意。我没有惊扰他的微笑,深深鞠上一躬,悄然走了。我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太久,我说了谎,我练习过削冬瓜,但不是为了削冬瓜,而是为了做另外一件事情。十多年前我就开始练习削冬瓜了,五年前我才依靠削冬瓜来谋生。五年之前我在一个叫水门的小镇上生活,那儿发生的事情,对一位外国老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得清楚。就算说清楚了,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我有我的顾虑和隐私。他将我削冬瓜当做一件美好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二
我有两个姐,一个弟。娘生下我后,本来打算不再生,可我是个罗锅。娘不想生爹不答应,他不指望一个罗锅能娶妻生子,将杨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娘就生下了弟。有了弟,爹对我就不闻不问了,全当我是个废物。娘却忧心我日后的生活,她活着还能照顾我,倘若他们都死了,我能不能捞碗饭吃就是个问题。的确,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背着罗锅,除了赶鸭放羊,什么事也做不了。球球啊,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罪谁了,遭这个罪。娘只要闲着就会抹眼泪,向着我叹气。我的小名叫球球,不知谁给取的名字。你这个死女客,球球能得罪谁,还不是你当了婊子,让哪个野男人日的,才生下这么个怪胎。娘叹气爹就骂人,有时捋拳挥胳膊想揍人。报应啊报应啊,你整天灌那狗尿,只顾你痛快,却让球球来受罪。娘以为我的罗锅全是爹喝酒给害的。爹是个酒鬼,一顿饭少了酒就活不了。娘捅了爹的软肋,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盯着娘,恨不得一口将娘吞了。娘见状不对,赶紧溜了。有时溜不及,脸上就挨了巴掌,青一块紫一块。娘脸上青紫时我就安慰娘,娘,别为球球担心,饿不死球球。娘怨爹,爹怨娘,我谁也怨不了,怨谁也不管用。
我长到十几岁,什么事也没做。爹终于敌不过娘的唠叨,不喝酒的时候,将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一些在心上。放我学木匠,我抡不起斧子,木匠也没什么出路。放我学泥瓦匠,抛砖抟泥的,我没那个气力。我瞧瞧自己,除了背上一个罗锅,吃饭的一张嘴,再有就是一双手。我的手指细长,很灵巧,会掏泥蜂窝,会探黄鳝洞。我就指望这双手来养活自己。
我在村子里闲到十六岁,忽然有一天,爹卷了我的铺盖,让娘灌了两瓶酒,装了半袋米,捉了只鸡,鸡是母鸡,正下蛋,娘舍不得可依旧用旧布条绑了鸡的翅膀,将它塞进蛇皮袋。我追着爹的屁股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上。进了镇子,爹才告诉我,等会儿见了人就叫表伯父。镇子不大,热闹得很,哪儿都是走来走去的人,我不知该叫谁表伯父。镇子就一条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街道,转几个弯,拐几个角,从上街头到下街头,顶多两支烟的功夫。在下街头,一扇虚掩的木门前爹停住了脚步,拿眼睛觑了我一眼,让我别忘了喊表伯父。屋子临街是个铺面,正中摆了张椅子,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椅子正对面的墙上挂了面镜子,镜子也蒙上了灰尘,镜面晦暗不清。铺面的一角有条通道,很窄,很幽暗,垂直向内,爹大概来过多次,毫不犹豫钻了进去。通道里有股霉湿的气味,再添上爹的汗臭,冲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捂着鼻子走了好半天,才豁然开朗。通道尽头是个半亩见方的院子,院子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表哥。爹在招呼。唔,来了。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话,声音是沙哑的。我才转过头,发觉院子靠墙的一角有棵桔子树,树下有个人半坐半躺在树荫里。表伯父。我向着树荫叫了一声,内心怯怯的。你壮点声,表伯父没听见。爹让过身子,拿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没聋,听得见。树下的回答沙哑得像硌了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