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老夏回家探亲。对面朝泥土背朝天一天牲口样干到黑的家乡人来说,穿上不打补丁的军装,裤兜挂着黄铜钥匙,说一口醋溜普通话腔的人,确实是高人一等。有人主动给他介绍对象,这对象后来成了老夏的第一位妻子,这妻子给他生了女儿,叫丫丫。别看老夏的第一个女人性格绵软,但在床上强悍,一点不示弱,搁在现在看,应该属于闷骚型的吧。可这样的女人却不长久,在丫丫上三年级后,得伤寒病死了。
当兵的老夏挂念着老家的丫丫,工作因此分心,在训练中被战士双拳扣在耳朵,一个耳膜几乎穿孔,他由此天天赖在军医院打针吃药。爱情这个东西,是势利虫。在部队清一色的男人里,除过带家属的营长再没有女人。战士爱跑营长家,提水、买菜,干家务活。因为营长家的女人,长嫂比母,让战士感到特殊的温暖。大家知道,但不说破这些。他从不对营长女人献殷勤。营长女人眼有萝卜花,也不知道营长当初是咋娶的。
一枝花是军医院的护士,也是业余篮球队员,长得健美高大。她的脸上有块雀卵大小的桃花痣,据说是血管瘤。血管瘤边缘参差不齐,她为这个有少许自卑。她和一个司机爱得死去活来。司机是军干子弟,为谈恋爱钱老不够花,于是每次将拉油的军车开出去,把油罐的油卖给油贩子,去河边拉水注入油库,次数多了,就被管理处发现,告上了军事法庭,脱了军装关进了监狱。司机父母是军医院院长和科主任,他们骄傲,矜持,不可一世,尤其看不上平民出身的一枝花,说她脸上有桃花痣。其实一枝花不难看,除过面如赤漆的部位,她身材高挑,苗条颀长,穿上标致的女兵裙,那宛若白玉的大腿让所有的男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老夏和一枝花再见面时,已是十多年年后了。她和一个铁厂的职工结婚了。她当初在婚介所登记,点错了鸳鸯。她看不上那男人,但觉得快三十岁,已经为司机刮过六次胎,几乎要贯穿肥硕厚实的子宫。她嫁的男人不是男人,性格和身体不强悍,连怀孩子,都是她帮助把男人精虫放进去的。软蛋男人花心,生生敬畏她高大体型和脸上桃花。一枝花的子宫真被刮坏了,再也没有怀孕,因为没有孩子,两人离婚变得很轻松。
领导让老夏那年回来接兵,实际给机会安排他提前回来疏通关系,他知道要考虑转业后的问题。他在部队整整二十一年,正连副营级别很久,上升空间一点没有了,转业是板上钉钉。早转业比晚转业要好。可他无人可找,听天由命时,于是在同一个城市遇到一枝花。
城市变成了大都市,生活没变的幸福,却越变越局促和难熬。因为一枝花的帮助,他进了城市畜牧局,并按级别套上职务。这都是一枝花给的好处,一枝花没有干爹,但有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表舅,因此他当上科长。人知恩感恩,他感激帮助自己的人,为了照顾丫丫,也为了感谢一枝花和她表舅,他便和一枝花结了婚,真正变成了自家人。这一过就是十多年,一直到丫丫上完中学,考托福去了国外。一枝花这个后妈始终不吝惜花钱,不吝惜感情,全都投掷到老夏和丫丫父女身上。
以前有丫丫在,两人从不吵架。现在丫丫出国在外,一枝花又在外面听了些关于老夏的风言风语,吵架便成了两个人的家常便饭,好像要把以前的摩擦和吵闹追补回来一样。
老夏胡思乱想路上差点出岔子。
一个出口有警车挡着,提示前头路被洪水冲塌方了,不得不绕下大堤的路。他被这个举着靠停牌子的交警挡住,吓得他尿了裤子。他的理智还起作用,顺从地把车停在路边,摇下窗户。警察告诉他,前面不能走了,让他从这个出口拐下去。他此刻才发现墨镜下的眼睛红绿不分,变成了色盲。幸好,警察太忙,没看出他的紧张,教训了几句,让他赶紧走了。
老夏和一般男人一样,向往变成女人的宠儿,他喜欢陕西导演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男人有一幢大庄园,有一群仆人,有一妻三妾的争先邀宠,就像当官的,尤其喜欢一主二仆的状态,主人的位置越争越稳当。那张灯结彩的喜庆,那泡脚后捶脚心的惬意,让男人陶醉不已。前段时间,拆迁和赔偿到了实质阶段,地款早被政府赔过了,是官价钱,也不好多争,有人使劲给田地插满树条,冒充满地果树。老夏没有多事,牛场占十亩地,还有盖的五间场房,赔付也是很清楚的。莉莉的户口虽然迁过来,但不在赔偿范围内,这让他为莉莉白费心机。更让他不爽的,莉莉一点不体谅他,老去场院追问她赔偿的人头费在哪里,一百万什么时候拿到手。老夏两手一摊,说事情黄了,赔不了。莉莉一点也不信,立马变得伶牙俐齿,满脸戾气,还臭狗屎样黏着不放,老夏这才发现从头到尾小瞧了莉莉。
莉莉认为老夏钱拿到手,以前在利用她,讹诈了她应得的一百万。
那可是一百万呀。以前以为是梦幻,现在确确实实和自己有关。一百万够丈夫换多少个支架,在县城买三套房子,自己不用辛苦面对各种面目性具丑陋的老男人了。莉莉为了一百万,感觉老夏不是个东西,老夏在钱骗自己。莉莉暗中报复老夏,给老夏家门粘腥臭狗屎,敲碎厨房的玻璃。这些对老夏没有伤害,但活活气煞一枝花。一枝花知道是莉莉,没有办法发作。只好把郁闷发泄在老夏身上。
你真是不要脸,活活引进了丧门星。
我咋知道莉莉那女人品质那么差。
你肯定和她上床了!
神经病!
老夏一骂神经病,一枝花就更上计较,委屈变本加厉起来,不歇气地嘤嘤嗡嗡哭。成人难听的哭声,更惹怒没耐心的老夏,把门一甩,住在场院宿舍和奶牛为伴。
一枝花怪病缠身,一吵架胸腔剧烈起伏,脖子也剧烈起伏,偶尔杀鸡样叫下就人事不省了。去了很多医院,都看不好,连病都认不得。只有一个见多识广老中医说是鸡鸣癫,从气上得的。这病根以前没有,和老夏一起才有了。以前一枝花爱旅游,纠缠老夏带她出去。幸好有很多旅行社,这样买票、住宿都方便。她跑青海和西藏,也去新马泰,还大胆摸人妖的奶子。她爱去西藏,她说去了新疆,像到国外,到了西藏,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尤其迷恋西藏,天堂一样的空气,一切都充满灵性和神秘。老夏的事业不景气,但有些闲钱,也抓空一起出去。一枝花爱爬山,西藏那不高的山实际海拔很高,每朝前多走一步,心脏就像顶着枪管生疼,整个胸口顶着硕大磨盘,人就像在淹没在水里,被巨大的压力顶着喘不出气。忽然,一枝花眼前冒了一片红光,红光散开,变成万千丝丝缕缕的丝线,她羊癫疯发作一般晕倒了。以后就落下了病根,只要老夏一惹她就发作。开始老夏害怕,左右躲着,小心翼翼的,就像挨打的狗样猥琐,不敢高声对她说话。后来疲了,无所顾虑,经常在争吵爆发后,相互咒骂,恨不得对方赶紧死去,一点也不在乎谁犯病晕厥。每次咒骂后,还不得不躺在一张大床上,这样安抚、拥抱,嗅着对方的气息,两人又尽释前嫌,相好如初。老夏退休办了厂,就无所顾忌,也为方便搬出去住,每次一枝花面对半边空床,恨得咬牙切齿,却鞭长莫及,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