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就知道主人接下来又要念叨起他那两个孩娃了,说完小驴,再说小羊。小皮懒得听了,就假装困了,倦了,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汉子一看它这样子就生气了,摇摇头,又望着院子里的雪发呆了。汉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凝住了,脑子里却活跃着一幅图景,那是城里的雪,是他那两个孩娃教室窗前的雪。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飘雪,那是数学老师在算题,可这个长了张大白脸的老师忽然感觉到了台下的心不在焉,他蓦地扔掉粉笔,挥挥手说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扫雪吧。立刻从教室门口扑楞楞飞出一群鸟,小羊小驴就是其中的两只。鸟们落到了雪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雪团子在这个身上炸开,在那个头顶上飞扬,炸出一片片欢笑。
汉子能听到小驴和小羊发出的尖叫声,山羊一样愉快的尖叫。
要是在村里就好了,在村里就能痛痛快快地玩雪了。汉子自言自语地说。
小皮当然知道主人说的是谁,可它懒得听他说了。它不再假装了,真的一倒头就睡着了,汉子的唠叨好似一只只瞌睡虫,都爬到它脑子里了。
小皮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半个下午还是一天,等它醒来时,雪早停了,躲了几天的太阳也露出了笑脸。
再看,汉子早跑出去铲雪了。院子里的树银亮银亮的,墙头银亮银亮的,汉子的脸也银亮银亮的。小皮也跑出去。雪几乎要溢到墙外去了,墙根下,树杆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汉子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巷子里,于是巷子里也裱得银光灿烂的。很快地,巷子里也堆不下了,汉子就用小平车把它们推到街头的空旷处。村子里在的人都出来铲雪了。那个把自己包裹得像头大黑熊的三铁匠,居然套着牛车出来拉雪了,他鞭子甩得啪啪响,鞭梢将板结的空气硬橛橛划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伤口。牛累了,尾巴一掀,屙下大团热哄哄的粪便。汉子远远招呼说,铁匠你可真行啊,车都赶出来了,就是有座山也得让你拉走。铁匠好像没听到,还在啪啪啪地甩鞭子。鞭子一响,树头上的雪片子就炸了开来,大片大片地砸到地面上。
小皮跟在汉子屁股后,汉子走到哪里,它也走到哪里,寸步不离。后来,汉子嫌烦了,突然踢了它一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远点去。
小皮叫了一声,朝村口奔去了。
汉子摇了摇头,想,也许不该踢它的,多机灵的小东西啊。汉子朝着小皮的背影看去,汉子看到那小东西在村口停下来,抻着脖子使劲地望向远处。汉子不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些披着雪的老火山离村庄更近了,它们的身体半边朝着太阳,半边陷在阴影里,朝着太阳的部分显得那么明亮。雪山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雪野,那么多的雪啊,多得无边无际,多得让人心生敬畏。
汉子笑了笑,开始忙自己的了。
汉子在做着一件有趣的事,汉子看到村子里的人也在做着同样一件事。
汉子一忙起来就忘了小皮了,他不知道小皮害怕了,它被那白茫茫的雪山吓得跑回来了。
小皮也没去找汉子,主人嫌它碍事,它还嫌他唠唠叨叨的呢。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村中的大街小巷,它发现街巷里多了一些个雪人,不,不是雪人,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好像一眨眼间,从火星上迁来了一大群人。它看到他们四处张望着,好像随时都会迈开步子,登门入室,这个走进主人的院子,那个闯进月桂的家,进去后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饭,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轰轰烈烈地打呼噜。这些人究竟会不会走,会不会从此在村子里安营扎寨?
它当然盼着他们从此留下来,一百年留在这里,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在,夏天还在。
它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喜欢得要命。这两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出去几个,明天出去几个,也许再过几年,走得就没一个了。也不能说走得没一个了,主人肯定会留下来,但村子里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可能会把它抓得更紧,从早到晚唠叨个不停,到时候它可怎么办?即便他改了这毛病,不再唠唠叨叨的,可他成天阴沉着个脸,老气横秋的,跟着他这么过下去,它肯定会比他还老几百岁。他想这个想那个,心头有块大病,它又没老婆没孩子没心病,为啥要陪着他慢慢变老呢。衰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现在好,这空荡荡的街巷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可以跟它玩耍的伙伴,它当然高兴了。
那就和他们玩吧。
看看,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圆,有的大腹便便,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像是在开会,议事,有些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还有的搂着肚子盘腿坐着,像大佛,四周还围着几个小佛爷。你再看这个,堆得真是讲究,眼珠,是用玻璃弹球镶嵌的,嘴巴,连牙齿都一颗一颗刻出来了,鼻梁呢,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来,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呼吸。它真没想到甘家洼还会有这样的高人,一场大雪之后,高人就出来了。高人可能都这样,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了。
它跟着这些雪人走街串巷,它看到这家门前的雪人堆得墩墩实实,小平头,国字脸,一张吃四方的大嘴巴,一看就是个打工汉。这是谁,谁这么面熟呢?想起来了,这不是给人家盖楼房的天成吗?它又看了看这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月桂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出来铲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她为什么不出来?哦,对了,她是个长得狐媚样的好看女人,汉子又一年回不来几趟,她把门关得紧紧的,也许是对的。可是它真希望她突然一推门出来,也好看看她的模样,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它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真是太好闻了。女人香,女人香,大概说得就是她这种女人吧。它盯着这个结实的雪人,忽然笑了,这肯定是月桂堆的,她一定是想自家的男人了。天成这家伙也真是的,就知道吭哧吭哧死受,怎么就不晓得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婆?挣钱就那么重要吗?
小皮转啊转的,不觉就转回到主人的门前,一看,它就怔在那里了。主人可真行啊,他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天啊,主人把他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他跑了的女人吗?腰肢细细的,胸涨鼓鼓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它要是主人,肯定也会前半夜想她吹不熄灯,后半夜想她翻不过身。那个跑了的女人,要是知道了主人的这份心思,要是知道了他这么想她,说不准会跑回来看他的。再看,她身边的这两个,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主人家的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女人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不是主人的爹吗?这个呢,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呢,当然是主人的娘了。怎么没有主人呢,主人也应该在这里的,这样,他们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