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的汉子

时间:2014-05-12 21:13:11 

很多时候,汉子和他的小皮就那样望着不远处的死火山发呆,一动不动地,好像他跟那山一样,也熄灭了。偶尔,汉子动一下,小皮也跟着动一下,似乎急着表明自己是个活物。身后,那褐色的火山岩垒砌的村庄也悄没声息的,间或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村子几乎走空了,一拨拨地奔着城里的好生活去了。汉子却不走,倒不是他还当着个破村长,这么个没蚂蚁大的官算逑啥呀,绊得住他吗?也不是他的身体有毛病,走起来腿一瘸一拐的,怕出去受不了苦。不是,汉子总觉得他守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离着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活物,也不知那是谁家的驴子,没拴,驴嘴探下去,高一口低一口地吃,肚子都鼓胀成一颗铅球了,嘴还是一探一探的,像是要把那一直漫向天边的草都吃进去。吃着吃着,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胯下的东西突然硬挺起来,很夸张,半天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看起来,驴们很悠闲,光知道吃,光知道想心思,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干。其实不是这样的,汉子知道,再过几天驴们就闲不住了,得拉秋,得把庄稼拉到场面上,再拖着那死沉死沉的碌碡一圈一圈地转,一圈一圈地碾,等碾下了粮食,一年的营生还不算个完,还要拉着车子往田里送粪,给庄稼们备好明年的干粮。

驴子的身边是一群鸡,也不知是谁家的。鸡们也吃草,吃草籽,吃草丛里的虫子,吃得肥肥胖胖屁股一扭一扭的,有点像马寡妇早年的样儿。有时候,汉子的目光会刀子似的噌地砍向某只鸡,思谋着宰了能称几斤几两,能炖一锅还是半锅,想着,他像是嗅到了鸡肉香喷喷的味道,鼻子会一抽一抽地嗅。当然,汉子知道自己没这福分,这些鸡都是给那些懂得吃喝的城里人养活的,他们知道这是绿色食品,进村转悠时就跟主人说好了。偶尔,鸡们也会不安分起来,一只霍地骑到另一只的背上,咯咯咯地戏耍上一阵子。汉子扫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这他又不是没见过,又不是不明白,再大惊小怪地死死地盯着看,那就真是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了。

多数时候,汉子和他的小皮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山。

汉子屁股下是一具碌碡,碌碡闲置在村边打谷场的一角,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

小皮呢,乖乖地卧在他的腿边。

汉子记得,前年秋天有个京城的教授进了村,让他领着看山,山上山下跑了十来天,末了说,这些山其实并不是什么死火山,是休眠火山,只不过是暂时睡着罢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喷发呢。汉子惊得说不出话来,真要这样,那他不是住在火山口上了吗?教授却摆摆手笑了,没事没事,这个你放心,好好睡你的觉吧村长同志,即便这一片火山真的要喷发,也还是能监测到的嘛。汉子心里还是悬悬的,你又没长千里眼,在老远老远的北京能看到我们这边的火山冒烟?后来又来了个香港的专家,也让他陪着满山遍野地转,临末说,这一片火山不是暂时睡着了,是彻底熄灭了,死了。专家摇着头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他不明白他为啥这么说,是死火山不好吗,咋就可惜了?专家便笑,你想想啊,假如这一片活山没死,还能像太平洋一些群岛上的火山缓缓喷发,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不就多了吗,你们村的人在村里开个店就成了,还用得着出去打工?他听了心里痒痒的,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这一片火山要是还活着,这屁股大个村子还存在得下去?教授看了他老半天,也对,你说得也对。

对,对你妈个蛋。汉子一想起香港专家的话就想骂人。

要是这些山还冒烟,村子里还能见着个活物?怕是早都烧成了黑炭猴,还做啥发财的梦?汉子又骂,好像人家就站在他跟前。

小皮本来头一歪一歪地打盹,忽然腾地站起来,牙白白地一呲,喉咙里呜咽着,汪汪汪地叫出声来。看起来,这小家伙是冲着他发脾气的,可能是嫌他开口骂人,不像个村长的样儿了吧?汉子便出了声,我说你个小东西,村长就不能骂人了?谁规定说村长不能骂人了?我告诉你,当村长更得骂人,要不然能管住村子里那些灰鬼?甭说管不住他们了,怕是连你也得骑到我头上拉屎了是不?小皮自然不服气,你就甭拿腔作势的了,你说甘家洼还有几个活物,还有几个人归你管,想摆谱你摆得起来吗?想拿架子你拿起得起来吗?汉子一听更乐了,哟哟哟,你这小灰鬼,看来我真是把你惯坏了,都敢顶呛主人了是不?村子没人我就不是村长了,啊?我告诉你啊小东西,只要镇上不下文件,我就还是村长,死了沤了粪也还是村长,你懂不懂?小皮摇了摇尾巴,反正你是村长,反正你总有理,你说啥就是啥。汉子摸了摸它光溜溜的皮毛,这不就对了嘛,吃爷喝爷,你就得听爷的。小皮又摇了摇尾巴,听你的就听你的,我又没说不听你的。汉子越发笑得厉害了,脸上的皱纹都连成了蜘蛛网,说实话,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东西,几乎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娃。

小皮又卧下了,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山。

汉子笑笑,也是一动不动地看山。

还不到开镰的时节,庄稼还没有拉回来垛到他身边的场面上,汉子一眼就能看到场面那边的葵花,这葵花一直铺到那边的火山脚下,一盘一盘地金黄着,看起来真像是一幅画呢。也还真有人来这里拍片子,来了就满世界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对着远处的死火山拍,对着他住的破房子拍,对着破房子周围的院墙拍,对着院墙下拴的羊走动的鸡哼哼的猪拍,见啥拍啥,一个角落一只蚂蚁都不肯放过。最让他开眼的一次是,有个拍片的大胡子还带来了几个水灵灵的模特,她们一进村,村子就点了魔似的活泛起来了。大胡子让那些姑娘摆出各种造型,后来呢,又让她们换衣服拍,是那种露大腿露肚脐的衣服,看得人直想咽唾沫。汉子那会儿真的是看瓷了,也没个躲闪的意思,大胡子就招招手让他过去,让他站到那些模特中间,一起上镜头。姑娘们也真够胆子大,就那么光着大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好像他就不是个男人,好像他不过是她们身边烧得蜂窝似的浮石墙。她们大爷长大爷短的叫他,说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不寂寞吗,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守在这里呢?后来,他眼前常常冷不防地跳出那一双双明晃晃的大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想啥不好,咋偏偏想起了她们的大腿呢?他不明白那个大胡子拍这些大腿干啥,拍了是要挂在办公室还是拿到市场上去卖?他更不明白这破村子有啥好拍的,竟引得这帮人一拨一拨地来,真要是好,村子里的人能走光吗?可有时他又觉得这破村子连同四野的庄稼,说不出来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梁,山药,玉米,绿豆一年年在弯曲的天空下生长着。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结实的棒子,谷子弯下沉甸甸的头颅,葵花一盘比一盘张扬,这一切都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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