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是个麻子,姓姜,叫姜大麻子,说是亲戚,他却仍然把我的母亲叫了里面的房间里好长时间,也不知他们商议了什么。总之,出来后,母亲红着脸走了,我已经十六岁了,从母亲衣衫不整的模样里看出了他们的秘密,便觉得羞耻,就在第一次学剃头的时候,我就故意把人家的头剃破了,姜大麻子便打我,说我猪手,笨猪。我在晚上的时候往他鼻子里塞满了盐,还有嘴里也塞满了盐,并连夜逃回了家。
可是,当我饥肠辘辘地走了两天两夜赶回家里,却看到被烧毁的房屋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厨房里有几只老鼠,我闻了闻,还没有臭,便用火烧了吃了,我饿坏了,跑到半山腰,看到了几只野兔子在树林里来回地跑,它们仿佛也闻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来回地跑,像丢了魂魄一样。
我很想上前去告诉它们一下,可是,我太困了,躺在那里就睡着了。
麦田里的麦子被烧了一大半,浓烟把整个村子笼罩起来,像是一场大雾。
村子里没有逃走的人在麦田里吃烧麦子。我听到他们牙齿咀嚼的声音了,就像野兔子在厚厚的树叶上翻滚纠缠一样。他们咀嚼的声音过于急切了,我还听到了咳嗽声,在大雾里,那些咳嗽声显得特别慢,一声一声,像是父亲的唱词:官——人——呢
将要成熟的麦穗被火烧了之后,会有一股女人的乳香味。香草的奶子也有一股麦香的味道,我忽然想到了香草,我想,香草会不会不让那些日本人碰她啊,那样,她一定会死的。我不想她死,可是,我也不想她的身体被那些穿黄色军装的家伙们摸来摸去。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
河边有人搭了茅草棚子,有一只鸭子在里面叫个不停。有稀疏的几个逃难的人从对面突然出来,雾慢慢散开了,我看到更多的人,他们像雾一样迷茫着。
我沿着赵家河走,看到漂浮在河里的几具尸体,它们的面目已经模糊,趴在水上,像和我们在捉谜藏一样。
这一切都太陌生了,大火、日本人、枪声,还有我父亲的死。
这一切都太陌生了,疯子一夜之间多了起来,他们像是被人掏去了疼痛感,不停地笑着,满脸灰尘的笑容让我看得难过。
只有鸭子还在不远处叫着,那片山坡上的草的长势也没有变化,我想去那里坐一会儿。我想知道,那些野兔子有没有逃走,它们会不会依旧在那片安静的树林里追逐。
我突然看到了老贺,他满脸的秸秆灰,脸上和身上都是,像个雕像。他的手里竟然有一只野兔子,烤得半生不熟的,他用力撕下了一条腿,递给我,也不说话。
吃完了野兔子,他领着我到他搭的茅草棚子里喝水,是河水,水瓮里有一群河马蝌蚪,黑黑的。老贺喝水时大约喝到了一粒蝌蚪,张着嘴,吐了出来,那蝌蚪落在地上,来回地扭动。老贺上前一脚踩死了,然后哭了起来。
他的皱纹像柳树皮一样皱,大概是麦秆上的绿染上了他,那绿把他的皱纹染得很悲伤,那绿像父亲戏妆里的绿,节制又充满着未知,在脸上的时候通常被白色的油彩和其他油彩遮掩,成为陪衬。现在,老贺的脸上只有灰尘,那绿便像一棵树在河边一样显眼,是活动的,皱纹一点点折叠着,眼泪流出来,那绿被洗了,有些模糊。我很想上前摸一下他的脸,把他脸上的绿也涂到我脸上一些,算是分担。
我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竟然抱住了我的腿,大声地哭起来。
那个蝌蚪的尸体被一个孩子捡走了,他把那蝌蚪放在河水里,用手荡了荡那条渐渐沉入水里的蝌蚪。这个孩子,对不远处漂浮的尸体无动于衷,却对一只蝌蚪如此动情。看来,我们对这个世界所关注的东西真是差别很大。
老贺又喝水,他把一只蝌蚪当作食物吞了,咳嗽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说:我的老婆被一个日本兵奸污了。那个日本兵的屁股上有一个黑黑的痣。
我在河滩上用一个瓦片画了一个屁股,然后又在屁股上画了一个圆圆的痣,我在上面尿了尿,身边路过的人很多,我不管,也没有人看我。
这个世界一下子遍布慌乱,内心没有了,隐私也没有了,有的只有饥饿和活着。
老贺哭了一阵子,又接着说,我便开枪打死了那个日本兵,然后把枪埋在了你经常坐的那个山坡上,你知道吗,那个长着几棵老鼠碰的坡上。
我点点头,看着他。以为他要我去帮他取回来,忽然间内心里升腾出一股怒火,我一定要取了那把枪,我要找到摸过香草的男人,我也要扒了他的裤子,看看有没有黑痣,然后一枪毙了他。
这样想着,我朝山坡上走去。
然而,老贺却拉住了我,说,你不能去取。现在,日本人正在山那头的李河村抢东西,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领你到许镇上,你爹临死前说过,要我带你到许镇上。
我们两个又各自喝了一马瓢凉水,把他的雨棚用被单裹了起来,背在了身上。然后跟着逃难的人走。走到吴河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生孩子,他的丈夫去找烧麦的灰土去了,那个女人躺在路中间,围着的两个孩子都在哭。老贺便叫我把东西放下来,老贺接生过他们家的羊羔,也接生过一次牛犊,这一次,他想试一下。
一直等到晚上,月亮出来了,那个男人也没有回来。老贺便对女人说,你跟着我走吧,那婆娘虽然刚刚生过孩子,可是腰身却好看,她也顾不上害羞,扶着老贺的胳膊,把头靠在老贺肩上,便走了。
我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想,老贺的野兔子肉呢,好像没有吃完。
月亮在一盆水里面,我们在吴河找到一个院子,找了两张床,睡在院子里。狗叫声很稀少了,都被逃难的人杀吃了。
沿着这条蜿蜒的许河一直向东走,在下吴河村向南,走不了五里便是许镇了。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儿,哭声很大,我睡不着觉,坐起来,看着月亮,想,这一会儿,香草要是还能看到月亮,就让我咬一下舌头吧。我把牙齿放在舌头上,发现,牙齿清醒得很,不咬自己的舌头。香草不知道在哪里呢,如果她真的被日本人奸污了,我就用老贺那支枪,把日本人的那根玩意儿崩碎了。
老贺在许镇把我放下,便带着新捡到的女人往南走了,他们要往县城的方向去,听说县城里有一个打虎队,是专门打日本人的队伍,他要去找找他们,他要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被老贺放在一个花生糕点铺里,老板的脸上也有麻子,姓胡。他仿佛知道我的父亲,他说,你小时候偷吃我这里的花生糕,说着,就递给了我一块。
那是一种祖传的做法,都是晚上做,不能让外人看到。那糕点真真地好吃,吃到嘴里就化了,那种香甜能把一个人的烦恼忘记。我一边吞咽着花生糕一边想,我以往所有经历的快乐都不存在了,就连抱着香草沿着山坡往下面滚的甜味也不如这花生糕的味道香甜。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好吃的花生糕,我真是觉得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