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于文华继续能看到鱼,我只好跑到城东的河里捉了一条大小相近的鱼。
于文华一眼就看出了那鱼的不同,她天天在柔软的宣纸上写字,所以,对生活里的笔墨变化观察得仔细,她发现那鱼的胡须不同的,眼睛的睁开和合上的次数也不对,甚至鱼的尾巴上的花纹也不一样了。她怀疑是我们偷吃了她的鱼,她大声吵闹,直到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才原谅了我们。
自然,她开始对我好。她也不懂如何对我好,她给我写小楷的字,让我看。我没有多少兴趣,我说,你把大麦的皮剥去吧,她便高兴地做了。我又说,你把芝麻研碎吧,她便高兴地做了。
她腻在我身边,有一天,忽然说,我给你带了女儿茶,是我自己做的,只能你一个人喝。
我没有听明白,让胡宽和胡阔也一道喝了,她发现了,便大骂我,还把胡宽和胡阔手里的茶杯夺了,摔碎在地上。我并不知道情状,胡宽和胡阔也不知道,我们三个愣愣地看着她。她不说话,蹲在地上哭了。仿佛委屈得很。
事后,这成了我的一个笑柄,原来,那茶是于文华自己采的毛尖制作的女儿茶,制作女儿茶的过程都是一样的,要早晨的时候去采摘,然后把湿湿的茶叶放于胸前,用体温暖干。她大概喜欢上了我,只给我一个人喝的,结果,我却和宽阔二兄弟一起分享了。
又一天,于文华的弟弟在游泳时出了事,家里人都慌了神。于文华却在那天跑到茶坊里,她噘着嘴。大概是在家里受了冷落。
我给她送糕点吃,她不吃,狠狠地说,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当时很惊讶,我虽然知道她对我有好感。但是胡宽早就给我打预防针,说:“于家是县城里的大户,以卖狗皮膏药发家,现在开了几家药店,还有布匹庄。家里有个大儿子,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做大官,唯一的女儿娇养着,你不要做白日梦了。”的确,我们两个也太不般配了。这以后,我虽然在茶坊里和于文华还是亲热着,却在内心里离她越来越远。
然而,当她说“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吗”时,我一下被一粒花生壳擦破了手指肚,血一下流了出来。我内心里的河流像遇到大雨一般暴涨,流向头部,开始晕眩,开始心跳加快。
我不知道该如何答她的话,我坐在那里喘着粗气。
胡宽喜欢于文华,他沉着脸,不发表意见。胡阔激动地给我捆衣服和钱,说,你们走吧。走吧。我家有一个表哥在杞县的木板镇,你们去那里吧。我表哥在那里开木器行,你们去那里一定有床睡的。我表哥家里有一棵枣树,你们去那里以后,就多吃些枣,就算是我们兄弟俩的一个心愿,早生贵子吧。
想不到胡阔竟然是个这么仁义厚道的人。于文华回到家里匆匆地拿了几件衣服,就跟我走了。她说,我们走路吧。
我说,好,我们走路吧。
走路的确是一个好名字,当我告诉别人我叫走路时,大家都笑,不信,要我再说一个。每每此时,我就很怀念胡阔,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相信,我叫走路。甚至,他是因为我的名字而把我当作朋友的。
我和于文华到达木板镇以后,我又改名叫做于牵。这是于文华自己给我改的,大致的意思是说,她会一直牵挂我。我觉得不大好听,觉得她把我当成一只驴子了吧,老想牵着我。
在杞县木板镇,我第一次被如此众多和盛大的木板惊呆了,一棵又一棵树堆在一起,一块又一块木板堆在一起,一扇又一扇门堆在一起,一张又一张椅子堆放在一起,一张床铺又一张床铺堆放在一起,一条梁木又一条梁木堆放在一起,一架织布机又一架织布机堆放在一起,一张犁又一张犁堆放在一起
可笑的是那多么椅子堆放在那里,镇上的人却不坐,他们坐在地上,坐在一堆树叶上,坐在黄昏里的一棵树下的石墩上,他们有些悲伤,胡阔的表哥也是,他也很悲伤。
胡阔的表哥叫做黑子,这个镇上的人都姓丁。他听说我不叫走路了,决定叫于牵,挺高兴,说丁和于差不多,远看就像是一家人。
他是个粗人,好喝酒,有一次醉酒了,跑到别人家里尿尿,让人家打了一顿,在街巷里传为笑谈。我和于文华去的那天晚上,丁黑子为我们点了几支蜡烛,请了一桌酒席,算是为我们两个办了婚宴,那天晚上,丁黑子又喝醉了酒,唱了戏词,又要当着众人的面尿尿,被几个邻居抬到了房间里。
我们就住在了丁黑子家里,我帮助丁黑子锯木板,用大锯拉,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声音,很好听。一开始听是很好听,可是,后来便不行了,成了噪音,吃饭时候,睡觉的时候,耳朵里全是拉大锯的声音,即使是晚上,睡在于文华的身上,耳朵里也是拉锯的声音。
于文华就帮丁黑子家里做饭食,她会蒸野菜,用玉米面粉拌了吃,很好吃,菜的味道里有手指的味道,我吃得香。
可是,我的婚姻生活刚刚开始,于文华的父亲便派人找到了杞县木板镇。于文华把刀架到了脖子上,那帮人慌了神,纠缠不过,回去了。然而,他们不知从哪里捉了我的母亲,找了个欠债不还的罪名,将我的母亲送进了牢里。我得到消息后,便回到考城县。我终于又见到了我母亲,才三年不见,母亲已经老了。她的手粗糙得很,母亲在牢里坐了一个月,大约是因为不从那些警察的意愿,被打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了。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就像当初家里无论出什么事情,她都不说话一样。母亲直到死都保持着她淡而又淡的笑,她像一个和我们家族格格不入的谜,飘扬着,消失了。
我给母亲用木板刻了一个牌子:母亲大人赵徐氏之墓,插在她的坟前。然后写下了我的名字:赵徐路,为了让母亲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在墓牌上也刻了于文华的名字。我的名字本来是叫赵路的,可是,幼时,我随母亲的姓,自小,村子里的孩子们便叫我徐路。他们还笑话我。跟了娘的姓,自然是要受欺负的。后来,我便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赵路。
埋了母亲后,我又回到宽阔茶坊住了一夜,那里生意一落千丈,因为胡宽给日本人做事了,加入了一个日本人组织的生茶会。日本人爱喝中国的茶,而宽阔茶坊又是考城县最好的茶坊,所以,我有预感,这里迟早会出事的,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胡宽虽然给日本人做事,可是胡阔却不同意,他在被窝里咬着牙说,我总有一天要把胡宽给杀掉。说完以后,怕我不信,又说,我明天就去参加军队,我要打仗去。
我告别的时候,胡阔送我,他反复地说:我明天就参加军队去打仗。说话的时候,仿佛暗暗下着决心,果然,我刚回到杞县木板镇就收到胡阔的信,他真的去参军了。
我和于文华在木板镇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因为,胡阔的表哥丁黑子家的一些木板被一场大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