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校长把它递给孙老师,说:你给几位同志念一念。孙老师接过来,小声念:大字报柳校长说:大点声,你不知道大字报怎么念吗?孙老师努力笑了笑,大声念:大字报,炮打孙老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柳校长,我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学生,李默也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学生,孙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老师。李默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年纪第一名,我不是,隋飞飞也不是,李默应该去新加坡,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孙老师念到这里她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安德烈小声说:篡改。原来她不认识“篡”字,这不奇怪,我们的老师们经常会不认识一些字,语文老师倒是认字多些,可是有时候她会被两位数之间的加法搞糊涂,比如给我们合分数的时候。孙老师排除了障碍继续念道:篡改分数的做法违背了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五讲四美,以德治国和柳校长制定的校规,我坚决拥护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五讲四美,以德治国和柳校长制定的校规,我要向孙老师这种行为开炮,不只一炮,如果她不改正,我还要继续开炮,我愿意坐一门拥护毛主席,邓小平同志,江泽民同志和柳校长的迫击炮。最后,我想说的是,去新加坡的应该是李默,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此致敬礼,最最崇高的敬意,初二丁班,你的炮手,安德烈。校长室里安静下来,安德烈的文采超出我的预料,他不但留下名字,竟然称自己为“你的炮手”,他竟然还要拉拢柳校长做自己的后盾,我一度不敢相信这是他写的,可是确实是他的字迹,忽大忽小,弯弯曲曲。柳校长说:开炮这个词你从哪学的?安德烈说:我们曾经做过一道阅读题叫《炮打司令部》。柳校长点点头说:同学,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讲,我们学校一直鼓励学生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才能更好地教育你们。我心里想:完了,后面是可是。柳校长说:可是,你的方法是极其错误的,极其偏激的,你的这篇东西,是会毁掉一个年轻教师的,也会毁掉我们整个教师队伍对于学生的爱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摇头说:我说的是事实。她先错的。柳校长说:这个我会调查,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许类似的事情再次出现在我的学校里。安德烈说:这不是你的学校安德烈的妈妈打断他说:校长,你给他一次机会,他是一时冲动,而且他也不是为了自己。我爸马上说:校长,这件事情和我们家孩子可没有关系,我们家李默完全不知情,他我还不知道?他没那个胆儿。安德烈的妈妈哭起来:德舜从小就老实,别人说什么都信,他就是让人当枪使了。安德烈说:妈,这件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诬赖别人干什么?安德烈的爸爸的右手应声动了一下,他应该是想到了黄师傅,手没有举起来,而是说了旬:你等回家的。柳校长摆了摆手说: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这件事情我已经心里有数了。这件事情虽然和李默有关系,他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孙老师改分数的做法如果确实有问题,学校绝不姑息,一定严肃处理,该谁去新加坡就谁去,按照上级的文件来。他挪了挪面前的茶杯,靠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对安德烈说:这是三千块钱,退给你,这是你留校察看的记录和这三千块钱的收据,这不是开除,名义上你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中考我们也会安排你参加,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学了,我们学校的老师教不了你。然后他对着安德烈的爸妈说:如果你俩觉得我的处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相关部门反映。一会孙老师会安排你们在收据和相关材料上签几个字。孙老师,送几位同志出去,刚才是谁接的他们,一会让他把几位同志送回去。
晚上放学之后走进家门,我爸正坐在饭桌后面抽烟,他问:真有新加坡这回事吗?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安德烈从哪听来的。他说:校长说有文件,那应该是有这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我们谁也没看过文件。我妈拿着一把筷子,撒到桌子上说:吃饭了。我爸说:嗯,去洗洗手,吃饭吧。然后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过了两天,学校的教学楼上,记过和留校察看的学生的名单旁边,出现了一张红榜,是这次期中考试的最终成绩,第一个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是一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名字,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子,不知道她后来在新加坡生活得好吗,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孙老师连续几个星期情绪极坏,把隋飞飞都骂了几次,还取消了我们的体育课,她经常在讲课的时候突然开始数落我们,从骂我们脑袋笨开始,最后一句一般都是:你们这帮白眼狼。
三
从1998年的冬天,到2008年的冬天,这十个春夏秋冬,我经常和安德烈见面。后来我勉强上了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些文案工作,虽然也属于我们初中同学里面混得差的,毕竟也算是在社会上厮混着。他初中毕业之后去了一个极差的高中,念到高二退学回家。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里,白天睡觉,等他爸妈睡下之后起床看书。前面几年他一直在研究解析几何和电磁铁,中间几年好像说发现了宇宙里反物质存在的证明,这些研究和发现都属于他自己,他从未想过让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晓,更没有想过要去考个夜校或者学门手艺,到社会上混口饭吃。他一直靠着他的爸妈卖猪肉猪排骨猪血挣的钱养着他。他爸开始的时候经常要把他打出去,可他很经揍,每次挨完揍,躺在床上就能睡着,第二天还是赖在家里。后来,他爸得了膀胱癌,命暂时保住了,膀胱没有保住,腰的附近就多了一个尿袋,每天要倒几次,还得定期打消炎针,于是就打不动他,只能躺在床上指着同样躺在床上的他骂个不停。他有时候会回嘴,因为他知道虽然两张床离得很近,可对于他爸却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两个每天躺在床上对骂的男人要靠着一个女人独自卖猪肉来养,我经常会想象这三个人是怎样痛苦的一副组合。
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后,安德烈得到了一台计算机,是亲戚淘汰下来的废品。他每天跑图书馆,终于自己把计算机修好了,还学会了偷邻居的网线,他说:反正他们晚上都睡觉了,我和他们谁也不耽误谁。没多久,他又学会了用代理器上一些国外的网站,他不怎么懂英文,可他说他能看懂,我也相信他。
我们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球,他的脚法还是那么硬,穿的也还是初中时候的校服,他后来几乎没怎么长个儿,自行车后面夹着初中时候的破书包,书包装着他搜集的报纸碎片。无论我站在哪,他都要把球传给我,有时候会惹一些陌生人的不高兴,我只好拉着他走掉,我可不想和他一块挨揍。有一天他跟我说,这周他不能来踢球了,他要练功。我说:练功?他说:嗯,练气功。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信这个。他说:这个不一样,他解释了我很多疑问。他告诉我什么叫做真善美。几个月的时间,他不断瘦下去,不知道他是在练气功还是在喝减肥茶。没多久,法轮功在全国闹出了乱子,安德烈又出来踢球了,可是心情看起来很不好,他说:李默,原来都是假的。我说:什么是假的?他说:气功是假的,说气功是假的人也是假的,真相是不存在的。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他又出来踢球就是好事情。可从那以后,他的身上开始起了变化,他不再和我讲,他在做什么实验,他心中的宇宙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演变,而是经常和我谈起中国建国之后的历次运动,领导人之间有什么样的龌龊,谁是谁的干儿子,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政治和近代史发生了兴趣,而且主要是政治黑幕和近代野史。他告诉我:中国依然处于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大跃进也没有结束,只是执政者变得更加高明,迫害知识分子和亩产万斤之类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不过不再是赤裸裸的那种,而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用人们感觉不到的方式。虽然我混得也不怎么样,可我不能同意他的说法,我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苦难依然在民间流行,但是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父辈经受的那种。而且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要先混出个样来。他也完全不能同意我,他说他拒绝和这样一个时代同流合污,他说迟早要出现一场流血牺牲的革命,而他随时准备上战场。我说你这样活法,革命还没有来到,你已经先成了烈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