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

时间:2014-05-12 21:52:00 

我倒数第二次看见安德烈是在我爸的葬礼上。

东北的葬礼准确来说,应该叫集体参观火化。没有眼泪,没有致辞,没有人被允许说,死了的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尤其是死了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死者的家属彻夜不眠,想着第二天都会来什么车,谁给车扎花,谁去给井盖铺纸,谁在灵车上向外撒纸钱。若死者有儿子,这个儿子就要想想怎么把瓦盆摔碎,一定要四分五裂才好,人才走得顺当。若是碎得不够彻底,亲戚们便瞪起眼,觉得你耽误了行程,让他误了一班车,还要捡起来,重新摔过。我便亲眼见过有人摔来摔去也摔不碎。有人在旁边说:你妈还有未了的心事。那人正被瓦盆弄得起急,捡起瓦盆朝那人扔去,那人一躲,瓦盆碎了个稀里哗啦。

参加的人也要起个大早,通常是凌晨五点左右。车队要排好,瓦盆一碎,灵车的司机就斜眼瞧你,你塞给他三百块钱,他就马上喊道:起灵!这种人通常声若洪钟,两个字在黎明里荡开去,好像要让街上漂浮的游魂让路。若是塞给一百,他好像突然困了一样,叨咕一声:起灵吧。之所以这么早就要出发,是为了赶那第一炉。其实早没有什么第一炉,不知道什么人正赶在焚尸炉建成那一天死掉,获此殊荣,之后的第一炉,无非是那天还没有炼过人罢了。这浅显的道理任何人都懂,可还是要争那第一炉,似乎凡事都要有个次序,然后争一争,人们才能安心。

我爸葬礼的前一晚,我的;?丸突然剧痛,不知道是不是那阵子一直在医院忙着,没工夫尿尿,憋出了毛病,疼得好像要找大夫把自己阉了才好。我安排人把香看好,千万不要灭了。自己披上大衣,钻进零下三十度的寒风里,走进我家对面我爸去世的医院,躺在一张发黑的床单上,脱下裤子,让大夫把我的睾丸捅来捅去,看看这两个一直带给我快乐的东西,这天晚上怎么了。大夫是个男人,手却很细,好像在挑水果,他说:大小一样,应该不是先天畸形,最近性生活正常吗?我说:不正常,家里有事,没过性生活。他说:之前正常吗?我说:听人家说不正常,时间有点长。他说:没事儿,我看。说着他又捅了捅。你是喝水喝少了,可能里面有点锈。他话音一落,我就不疼了,一点也不疼。诊室里的电子钟指着四点四十五分,我提上裤子从床单上跳下来,冲着大夫鞠了一躬,然后跑回家里。车队已经就位,我从车队的尾巴跑向车头,亲戚们已经在院子里站好,我妈站在灵车边上,她从兜里掏出黑纱,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孝”字,戴在我胳膊上。瓦盆在地上,烧纸已经放好,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司机及时拉了我一把,递给我一盒火柴,于是我用火柴把烧纸点燃,看它们冒出黑烟然后化为灰烬。我吸了口气把瓦盆举过头顶,这时突然忘了台词。我妈在我身边轻轻说:爸,一路走好。我喊:爸,一路走好!瓦盆摔了个粉碎,好像是见了风的木乃伊一样,灰飞烟灭。她塞给司机三百块,司机声嘶力竭:起灵!

然后,我看见安德烈,披着他初中时的那件灰色大衣,和初中时候一样,敞着怀,里面只有一件背心,手提着初中时的破书包,像是提着刚刚斩下的人头,在熹微中向我走过来。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了一件背心,那是初一的第一堂课。班主任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姓孙,初中三年她一直陪伴着我们。在不得已的相互了解中,我们发现对她来说,生于和平年代是个不小的失误。当老师,对于她是屈才,对于我们是有点过头了。当时她擦了擦黑色小皮鞋上的灰尘,好像刚刚爬过几座大山赶到此地,说,你们应该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们,一定是我这些年教得不赖,我有办法治他们,我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回来看我的,我不难过,他们要是不怕我,早就完蛋了。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们都是好学生,都是考上来的,我不想管你们,我太累了。然后她抬头看了看我们,好像在确定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大部分人都投去听得不能再懂的眼神,我也是。那是1997年,东北的教育体系中诞生出一种择校制度,堪称深刻洞察家长学生心理的伟大发明,即是在原本不错的初中内,设立至少甲乙丙丁四个班(基本上都是如此,为了和普通的一二三四等班区别开),叫做“校中校”,吸收小学毕业的考生。和后来的中考高考有所不同的是,这种考试就算你考了第一名,也需要交纳九千块钱才能入学,所以又叫九千班。不过就算九干块钱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家的这笔钱便是东拼西凑的),可几乎所有小学毕业生都会试图报考这样的学校,谁会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停下来看着别人从身边跑过去呢?我们当时的班级便是甲乙丙丁四个九千班里的丁班。

孙老师讲话的时候,有一个人拿了把小刀,一直趴在桌上刻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孙老师指着他,说:你,起立!他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想捂嘴又似乎有些难为情。孙老师说:你叫什么?他说:我叫安德烈。她说: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到前面来,把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他走出来,我们都笑出声,不只是名字奇怪,他穿了一件极长的跨栏背心,下摆遮住了屁股,好像是穿了一件女人的套裙,两条光溜溜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旧球鞋。他走到前面,说:老师,没有粉笔。孙老师从讲桌里拿出一整盒,抽出一根递给他。他把粉笔掰断,一大半还给孙老师,留在手里的只有一小点,趴在黑板上写:安德烈。字极难看,却写得极大,结果把难看放大了,尤其是“烈”的四点水,好像黑板上爬满了肥硕的蚯蚓。写完最后一笔,粉笔刚好用完,“烈”字的最后一点是用手涂上去的。孙老师翻开点名册,说:名册上的安德舜是你吗?他说:那是我爸起的,和我没关系。孙老师的恼火已经装满了教室,安德烈却不以为然,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说:安德舜,你刚才在桌子上刻什么?他说:周总理。孙老师似乎吓了一跳,说:下课之前你要是不把课桌上的周总理划掉,我就让你父母来赔!以后考试,你要敢写安德烈,我就给你零分,以后你要是还穿背心短裤来上学,我就让你当着大伙脱掉,听明白了吗?我下意识在底下点头,这是小学时落下的毛病,老师问,“听明白了吗?”无论如何是应该点头的。安德烈摇摇头说:没有。孙老师把黑板擦在讲桌上狠狠一拍,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在浮起的粉笔灰中慢慢地说:你让我把字划掉,是因为写字破坏了桌子,可如果划掉,桌子就破坏得更厉害了,而且周总理怎么是能够轻易磨灭的?你让我写那个我爸起的名字,是因为名册上是那个名字,可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了,你已经把名字和我联系上了,我写哪个名字你都会知道是我啊?你觉得我穿背心短裤不对,可走廊里的校规没写不让穿,你不让穿是觉得难看,我穿是觉得凉快,如果你让我脱干净,那不是更难看,我不是更凉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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