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歌声在院坝上空婉转流淌。百灵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全不理会伴舞女郎如何随着轰鸣、嘈杂的音乐疯狂扭动。这丫头嗓子真好,闭上眼听以为郭兰英在唱咧!台下几个老太太不时翘起大拇指。
老人去世,请来鼓乐班吹拉弹唱是这地方的风俗。早先是男演员清唱几个折子戏,主家把逝者的衣物摆在一把椅子上,抬到灵堂正中,那叫亡人听戏。后来,大伙认为任何事情都应跟随时代进步,亡人也得听听流行歌曲。鼓乐班就开始搭台子、放音响,并有女孩上台,穿着暴露地跳迪斯科、摇摆舞啥的。
百灵是鼓乐班的台柱子,班主的独生女儿。
百灵生下来第一声啼哭就震耳欲聋。她爹一听,就知道是唱歌的料。百灵打小就没见过妈。爹原先在城里剧团唱老生。四岁那年,百灵在台下看爹演戏。爹正运足气唱那句“站在辕门叫小番”,忽然有个身上喷香、穿大红皮衣的女人拉起她就往门口走。爹在台上看得真真的,想大喝一声,嗓子却突然发不出声了,便直接从台上跳下来抢回了百灵。百灵记得那女人说,我是你妈。可爹说她是贩卖孩子的坏人。
百灵爹为了治嗓子,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吃药打针,药渣滓装了一麻袋,声音还是哑哑地闷在喉里。团里见他不能唱了,就安排他去烧锅炉,他一赌气,回乡下老家办了这个班。
百灵正唱得如痴如醉,突然,台上一阵骚动。一个西服笔挺的中年男人径直跑上台来,掏出名片想递给她。搅场嘛这不是,赶紧滚下去!观众聒噪起来。主家慌忙打发几个后生把男人架下台。
百灵又很卖力地唱了《黄土高坡》《热情的沙漠》起灵的时候,她还要哭灵。哭灵就是唱苦情戏,要唱到泪如雨下,唱到主家往她头顶上的丧花里塞钱。嗓门越高,哭得越悲痛,钱就塞得越多。
这次演出结束后,百灵突然不想去那种场合唱戏了。原来那中年男人是城里歌舞团的团长,正巧来参加葬礼的,他听到百灵的歌声,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爹听百灵说要去城里唱歌,锁紧眉头,一言不发,只拼命地吸烟。
第二天,百灵真就走了。临走前,爹塞给她一大包药茶,说,唱歌费嗓子,坚持每天喝。没想到几天后,百灵就自个儿回来了,她嗓子忽然哑了。
爹一点也不惊慌,淡淡说了句,回来就好了,还每天给百灵泡一杯药茶。可是百灵的嗓子还是发不出清亮的高音,勉强哼几句,竟像公鸭的叫唤。
百灵不甘心,又去了城里。爹叮嘱她一定要坚持每天泡茶喝。但没过三五天,百灵又回来了。她的嗓子更哑了。
这样反复了几回,团长表示不能再留百灵了,她只得跟着爹打理鼓乐班。每次葬礼演出,她总躲在一个角落,对着台上的歌者发愣。爹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总是向主家要一杯滚开的水把茶冲好,默默递她的手上。
多年之后,一个草长莺飞的四月,爹突然病了,很重。
弥留之际,爹看到百灵又在冲泡药茶,努力地朝她摆手。爹攒足力气说,你妈攀高枝去了,爹怕你也离开,就爹,对不住你以后,再别喝这茶了爹的眼角滚下一颗浑浊的泪。
百灵用掌心轻轻给爹揩去泪水,伏在爹的耳边说,爹,其实我的嗓子是癔病,城里的大医院的医生告诉我了,您给我喝的生半夏根本就不能毒我的嗓子爹,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爹盯着百灵看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爹笑了,脸平展得像一块绸缎。
百灵请了两档子鼓乐班给爹送葬,办了一场全村最风光的葬礼。
出殡的时候,百灵的嗓子突然发出声来,她对着爹的衣帽唱起来。歌声泉水般干净清亮,百灵一样悠扬婉转:清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