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快八十了。几十年来,没有什么好日子,也没有什么坏日子。当兵么!军队么!就是那么回事。不会有发展,也不会挨着饿。大组织就是这样,一旦加入什么大组织,自己就不见了。大组织会保护你。至于,你对大组织有贡献吗?倒也难说。也就是这样混着。大组织不会管你混不混,你的存在,就是对大组织的贡献。退下来以后,老杨喜欢想事情。读书少,想不出什么。买了几本历史书,也看得似是而非。
放下背包,老杨把登机证塞进背心口袋。那是一件有四个大口袋的布背心。不好看,但是便宜。老杨觉得:它像以前穿过的战术背心,有亲切的感觉。以前背心里都放什么?不挂背包的时候,背心里面可以放指北针和地图,外面可以挂手榴弹。弹匣?好像有的可以放。那时候物资紧,战术背心不是人人都能穿得上。穿上的,每件也都不大一样。都是二次大战留下的老装备。对了,可以装冲锋枪弹匣的那种,老李穿过。老李是班长,拿Thompson冲锋枪。我一直拿M1半自动。嘿!那个枪!打得准!胡桃木枪托!讲究啊!卧倒的时候,直接扑出去!枪托底板一点地!啪!马上双腿叉开,呈卧姿射击!老杨回回神,顺手把背心口袋一一摸过,里面鼓鼓的,装的都是小玩具,是要带给外孙的礼物。打开背包,想要找什么东西,老杨的手碰到了一个大型硬纸卷筒。里面有“清明上河图”的复制品,是要给女儿的礼物。他的手捂着那个硬纸卷筒,眼神空洞起来。
女儿很好,就是嫁得太远了。冰天雪地的地方。说是能适应。但是,南方儿女到了那里,怎么也不好受。其实,老杨现在也不好受。从南边来,转了一次飞机,已经弄得全身酸痛。出来的时候,仔细盘算过好多次。要去吗?身子顶得住吗?一定要去看外孙吗?等他们有时间来南方不好吗?老杨结婚晚,五十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女儿。一辈子挂心她。只是,军人的个性难改变。所谓挂心,也就是盼望她出人头地。所谓挂心,也就是不断的耳提面命。结果,女儿三十了。最后,还是嫁人,划上父女缘的休止符。对喽。女大不中留啊!怎么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件事呢?还是,几十年来,根本没有把女儿当女儿看?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人?当成生命的延续?老杨左右看了看,好像那个词汇,不该在他这种粗人的脑中出现。还好,没有人注意他。老杨打了一个喷嚏,把背心拉链拉上。
机场里面的冷气开得很大,衣服穿少了。冷啊。才十月多,南边还是小阳春呢,怎么北方已经有初冬的意思。老杨看看大玻璃窗外的停机坪,又看看天空,灰蒙蒙的。要再往北飞两个小时,那个地方恐怕更冷。听说这几天,可能会有雪。女儿那里正下着雪吗?出机场不会有问题吧?应该不会。女儿说过,会来接飞机。会给带件厚衣服吗?可能不会,女儿不错的,就是有点粗枝大叶。不过没关系,看见女儿心就暖了。老杨又看了看左右,没有人在看他。外孙都三岁了。会带着外孙来机场吗?
时间到了,可以登机了。老杨拿起背包,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老了啊,已经很老了啊!没有办法。他走到登机口附近,队伍排了很长。老杨回头,瞧瞧他刚才坐的椅子。一个小孩子躺在上面,把脚跷在椅背上。应该,不比外孙大多少吧?大玻璃窗外,白色的飞机,机鼻面向着航厦,像是一颗巨大的飞弹,要对着玻璃窗冲进来。嘿!真是个大怪物。我们那个时代,只坐过C-119。老母鸡。那个飞机真是吓死人啊。人坐在里面,又吵又颠簸。只听到“叭叭叭”几声怪响,机舱里红灯乱闪,机门“砰”地打开。大家站起来,把降落伞挂钩挂在机舱顶上。士官长嘴巴里不干不净,把大家一个一个向外推。不是叫做“下饺子”么!一点都不错。咦?飘雪了吗?真的飘雪了啊!是今年这里的第一场雪吧?
大玻璃窗外的世界,渐渐改变了颜色。白色的飞机,看起来更白了。怎么还不上飞机呢?已经站了好久了,站不住了。老杨困难地弯下腰,去揉他的膝盖。登机门口的柜台小姐,拿起麦克风。
“各位旅客,因为下雪,飞机需要除冰,起飞时间向后延误。”
旅客们的队伍变形了,不少人拥向柜台。
“要多久啊。”有人发出不高兴的声音。
“看机场的情况。”小姐回答。
“登机前半个小时我们就排队了。现在已经过了起飞时间二十分钟,才告诉我们不起飞。早说嘛。”
小姐没有响应,把麦克风关起来。
除冰?也是为了起飞安全。等吧。没有什么好说的。老杨慢慢离开吵闹的人群,走向座位区。小孩子,还躺在他原来的座位上。老杨继续走,找了个靠窗子的位子。放下背包,吃力地坐下,闭上眼睛。
一阵惊恐的喊叫,把老杨吵醒。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矮胖的中年人,摇晃着前两排过道上的一张轮椅。轮椅上,歪着个老女人,头上戴着毛线帽,身上盖着暗红色毯子。人群很快地聚拢了,七嘴八舌地讲着话。怎么啦?唉哟!是不是病啦?冷的吧?这个机场莫名奇妙!外头下着雪,里面开冷气,没有人受得了!不动了啊?会不会过去啦?摸摸鼻子,摸摸她的鼻子!老杨吸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分。死了么?老杨不确定。看表,是部队上留下的老习惯。军队里死人平常。只是,死了人,要注意时间,将来好填表格。
十一点五十分,机场的电动车来了。几个人把老女人抱上车。死了么?老杨还是不知道。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毕竟这一生经历过的死亡太多。第一次看见死人,是十七岁吧?害怕么?太久以前的事了。老杨又看看表,最后,眼光落在那张轮椅上。轮椅上空空的,塑料皮垫上压着一个凹陷的痕迹。周围的人散去,好像没有发生过事情。老杨的心抽起来。不怕死人,但是那张轮椅的空荡荡,让他害怕。那种害怕像是被士官长推下运输机时候的感觉。怎么搞的?老杨甩甩头。
是冷啊,不要冻病了。刚才有人说到冷气的事。对啊。为什么下雪了还开冷气呢?机场的反应太差了。那个老女人是冻坏了么?他想到一次高纬度演习,把他们一个班扔到雪山上。风很大,他的伞在有碎石的雪坡地上拖了五十公尺。脚断了,露出骨头。那一次,他以为他要死了。真冷啊。不过,脚上的伤并不痛。是因为要死了所以不痛?还是因为冷所以不痛?看来,冷、痛、死三件事情一起发生,还是幸运的。那个老女人痛吗?
也许是老女人的原因,也许是其它原因,十二点,柜台播音,要大家上飞机。旅客们争先恐后地形成一个散乱队伍。老杨坐着没有动。一来他冷得站不起来,二来他习惯性地观察着情况。那架飞机还是像个大飞弹般的冲着自己。不是要除冰么?飞机还是盖着一层白,比刚才更白。没有动静啊。没有除冰啊。不会起飞啊。不起飞让我们上飞机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