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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午后,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和奶奶在那株紫桐树下,她剥黄豆,我背唐诗。是贺知章的诗,我合上课本摇头晃脑地背: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奶奶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叹什么气?
奶奶说,一年给你交的二十多块钱的学杂费算是扔水里去了。
我一脸愕然。奶奶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关渔父舷歌什么事?
我慌慌地打开课本一看,脸腾地就红了。
这时我听见大门前有人叫大姐,是大舅爷爷的声音。我说,在这里,紫桐树下剥黄豆。
不一会儿,树下就进来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大舅爷爷,另一个不认得,但穿得跟电视上的人是一样的,戴着礼帽,穿着白色衬衣,灰色背带裤,黑皮鞋,那皮鞋比我父亲的皮鞋还要亮,而且后跟是平的,不像父亲的皮鞋,后跟都磨去半截。那人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上面附着一条长寿藤,那藤攀缘上去结成个雀形,老人的手刚好就握在那雀背上。
大舅爷爷说,大姐,好好看看,看还认得不认得?
紫桐树筛下了一点点阳光,刚好抖落在奶奶的眼睛里。奶奶手搭凉棚看了半天,然后站起,膝上的筲箕“咚”一下翻在地上,剥好的黄豆四处滚落。
那老人显出些激动,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我赶忙接了过来,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奶奶说,仲书兄!
老人说,麦儿!
然后,他们一双手握在了一起,还学电视上的人那样拥抱了很久。我看见奶奶和那老人还有大舅爷爷的眼睛里都流出了泪水。
仲书舅爷爷问,祝先生呢?
奶奶说,去了多年了,骨头都能敲鼓了。
我响亮地叫了声,仲书舅爷爷。
仲书舅爷爷手指着我,用眼睛问奶奶。奶奶说,这是我的孙女儿。
仲书舅爷爷很欣喜地点头称许,说,满精明的小丫头,跟你当年一个样,诗文背得流利。
我顿时低下头,恨不得紫桐树倒下来将我埋了算了。
仲书舅爷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说,舅爷爷没给你带糖,你自己去买。我扭捏了几下。奶奶说,舅爷爷给的,拿着。我接过红包,就飞出了紫桐树。
那一年,我奶奶年过花甲,仲书舅爷爷年近八旬。他是从台湾回来的。其实在仲书舅爷爷回来之前,父亲收音机里的《美国之声》就一直在传递两岸关系日趋缓和的声音,说台湾当局允许台胞回大陆探亲。
不一会儿,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全挤在了我们家门口。大伙都嚷嚷,看台湾佬,台湾佬。仲书舅爷爷跟乡亲们点头致意。
我正在屋旁的阳沟里拆红包,封口打开后,我从里掏出十张五十元的人民币。那时五十元是最大面值,正面印着工农兵的头像。我握着那些钱心跳不已,我决定把村头的小卖部买下来。还没等我迈开腿,奶奶就把手伸到了我面前,要我把钱给她。我不给,她把我按在阳沟里,硬从我手里夺走了那些钱,她还捂住我的嘴巴不许我叫喊。她说,这是人情呢,你拿着,你来还?我说,我还。奶奶说,你连诗都背不出,你还得起吗?她把钱揣进她腰包里,看我嘟嘴板脸,末了她给了我两元钱,我不接,她说,不要就算了。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两元钱,撒腿就朝小卖部奔去了。
那天我们家热闹极了,现杀了一头猪,父亲又从菜场背回了鸡鸭鱼和各色菜蔬,桌席摆了上十桌,连邻家的稻场上都摆了席。掌勺的是秋老汉。那天他特地做了一道刁子鱼烧炸胡椒,这是奶奶最爱吃的菜,但是仲书舅爷爷尝了一口,却热泪盈眶。他说,我走的那年在药房里就吃的这道菜,这一口我想了足足四十年,四十年,人都想老了。
奶奶也眼含泪花,说,总算是想到了。
一连几天,我们家都走马灯似的一拨高朋走了又来一拨宾客。我跟哥哥从早到晚忙着借椅子还椅子,借茶杯还茶杯。县里的、侨办的、乡里的都来了人跟仲书舅爷爷握了手。他们问仲书舅爷爷此次回大陆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助的。仲书舅爷爷说,此次只是探亲看看旧亲故友,不必烦扰当局。
四天后,家里稍微清静了一些,仲书舅爷爷提出想到枝城江边走走。奶奶愣了一下,但霎时就明白了仲书舅爷爷的想法,说,有点远呢,我们现在也不比年轻时候,身体吃不吃得消。仲书舅爷爷说,没问题。
次日,父亲从乡镇上找了辆面包车。听说仲书舅爷爷要去枝城的江边,大舅爷爷跟小舅爷爷也赶来了。此行本来是没有我和母亲的,但是架不住我的哭闹,父亲只得同意我和母亲随行。哥哥那时读中学了,住校,所以没有他。
奶奶那天穿的是一件刚做不久的新衣服,鱼白底上起梅花的短袖无领衫,头发被母亲的头油治理得服服帖帖,没有一根跳丝儿,拄着拐棍往檐下一站。父亲笑着说,大观园里的史老太君出来了。大舅爷爷说,这是杨令婆。仲书舅爷爷摆摆手说,都不对,这还是当年雷十三家的大小姐。仲书舅爷爷还向奶奶竖起了大拇指。奶奶有些不好意思,说,老了,老了。
一路上,我成了仲书舅爷爷的开心果。他问我今年几岁。我没听清楚,我说,我今天跟奶奶睡。他们笑了起来。母亲在后面轻轻给了我一爆栗,说,这耳朵在听什么。仲书舅爷爷又问我,为什么你爸爸把奶奶叫妈,而你却只能叫奶奶。我想了想说,因为我没长大,等我长得跟爸爸一样大了,就可以把奶奶叫妈。全车人哈哈大笑,开车的司机乐得连方向盘都快打不稳了。他还给我出题目,说,太阳落下西山坡,鸭儿嘎嘎要进窝。四分之一岸前走,一半的一半随水波;身后还跟八只鸭,我家鸭子共几多?他说,这道题要是算对了,便给我三百块钱。我顿时傻了眼,扭过身子,狠狠掰起手指来,可怜手指都快掰断,也算不清这账。最后是母亲算出来了。母亲说,是十六只吧。仲书舅爷爷拍起巴掌说,贤媳真是冰雪聪明。父亲说,她唱歌也好听呢。仲书舅爷爷便来了瘾,硬要我母亲唱歌听。我母亲朝奶奶看了一眼,奶奶说,唱吧,都是舅舅。
母亲不卑不亢,唱起了《十唱古人》:
一唱山伯祝英台
同学三年来结拜
日同书案共砚台
他却不知女裙钗
太白金星无良心
他却拿了山伯魂
金童玉女下凡尘
三次婚姻没成亲
二唱百春把年拜
丈人丈母大不该
二老出去没回来
丢下金花姐裙钗
百春拜年送恭喜
金花厨房办酒席
酒席吃了都如意
酒醉探花命归西
三唱湘子来化斋
前门不化后门化
不化米来不化财
单化林英姐裙钗
林英一听大发烦
手拿鞭子往外赶
湘子一回终南山
他们夫妻永不团
四唱文官包文拯
日断阳来夜断阴
断了宫中断午门
又断人中认母亲
无头冤案他断明
得了无价宝和珍
过阴床上过阴枕
还用还阳带一根
母亲每唱完一小段,仲书舅爷爷就击掌大呼好听好听,母亲的五唱还未出口,仲书舅爷爷激动地将腕子上黄灿灿的金手表撸了下来硬塞给母亲。母亲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舅舅,我这随口就来的东西哪值得这么贵重的礼。仲书舅爷爷说,我可是诚心的,你收下吧。这块表后来被换成了钱,盖了房子,另外给父亲买了一块他朝思暮想的机械表。
车进枝城后,有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坑坑坎坎的,遇到凸起的随即又凹下去的路面,能把人颠得头直往车顶上撞。我在母亲的怀里就如浪打一般,哗一下出去哗一下回来。我看见仲书舅爷爷一手牢牢抓着车门,一手紧握拐杖,双唇紧闭,看得出他在默默忍受这颠簸的痛苦。车上就数他年龄最大,头发已经白完了,虽然面色红润,双目如电,但毕竟是老人了。
父亲有些不忍心,说,仲书舅,要不就打回转,等下次我们再来。
仲书舅爷爷摆摆手,说,黄土埋到脖子这里了,不能再等啦。今天就是在枝城江边死了,我也可以闭眼睛了。
一路折腾,总算蹉跎到了江边。四野无人的江边,生出空旷孤寂的味道。隔生的杨柳,瘦骨嶙峋,几株金银花攀在上面开了一簇一簇的黄和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仲书舅爷爷望着滔滔江水,问奶奶跟舅爷爷们,说,是这里吧。
奶奶说,这谁晓得呢,当时又没人跟着,搞不清楚是在哪里投的江。
仲书舅爷爷摇摇头,语调低沉地吟道,猿愁鱼涌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我得意洋洋地说,这首我会背。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自讨个大大的无趣。
仲书舅爷爷在一段平缓的江岸边站定后,说,就这里吧。
父亲从车上取下香蜡纸烛等祭品,交到仲书舅爷爷的手中。父亲想帮他点燃那些纸钱,却被仲书舅爷爷拦下了。仲书舅爷爷颤抖着手将那些纸钱点燃,将捋好的三支香放在火上引燃,然后插在江边的湿润处。仲书舅爷爷对着泛起微波的江水叫了声,次勋兄,小弟来看你啦。一声“次勋兄”喊出口后,仲书舅爷爷便哽咽了,他哭着说,小弟对不起你,我惭愧啊。这块石头压在我心上四十年了,我今天才赶来跟你致歉,太晚了。你大概不知道,是小弟我害的你啊,是我通风报信,害你抓进大牢的。我以为你会逢凶化吉,没想到你竟走了这条路,次勋兄,你一跃长江成就万世美名,可小弟我却跌入万丈深渊饱受良心谴责。这四十年来,我夜夜噩梦,如今我去日不多,只求兄长宽宏大量,宽恕小弟。
江水无声,忽然一个波浪涌过来,顺着浅浅的堤岸爬上来轻轻拍打了一下仲书舅爷爷的脚,仲书舅爷爷的腿顿时湿了半截,随即那浪便退去了,退得远远的,新翻出的浪却再也没有翻出堤岸。
奶奶上前,说,都过去了几十年了,你不要这么伤心,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在伯华兄死的时候,次勋兄就说过,各为其主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
仲书舅爷爷在江边徘徊了许久,看着所带的纸钱焚烧干净后才转身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我很快就在母亲的怀抱中睡着了。等被母亲叫醒下车,我才发现并没有到家。我问母亲这是哪里?母亲说,这是街河市二中,当年你次勋舅爷爷办向上中学的地方。我揉揉眼睛,这才弄明白我所处的方位。我们一行人一进门,就有一干人出来迎接,他们都双手握住仲书舅爷爷的手,大声说着欢迎欢迎,为首的那个还要跟我握手,我赶忙躲在了母亲的身后。仲书舅爷爷哈哈大笑,说,莺妮子,来,到舅爷爷这儿来。
他们一干人在操场上比比划划,奶奶说,这就是当年黄杰先生教我们认字的地方,记得当时这儿有两棵皂角树的。
为首的那个校领导说,是的是的,那两棵皂角树已经不在了。
在一排老平房前,仲书舅爷爷又激动了,说,这就是次勋兄当年办公兼住宿的地方。
校领导说,雷校长的遗迹我们都保留着,老前辈们里面请。
奶奶没有往里面请。她背对着那间平房,眼望着院墙外那棵繁茂无比的构叶树发呆。彼时正值八月,鲜红的构叶蒙子幽幽地散发出如蜜一样的气息。仲书舅爷爷在里面喊了几声老妹妹,奶奶都没有进去。我那时弄不懂奶奶为什么不进去,直到后来奶奶才说,那间屋里,她不光会想起死去的次勋舅爷爷,还会想起死去的伯华舅爷爷。奶奶并未对我说真话,有一个人奶奶没有提,那就是麻大火。奶奶并未曾忘记,不然她为什么对着那棵构叶树流泪,因为麻大火就是从那棵构叶树逃走的,此后再无音信。她的鲤鱼锁还是托次勋舅爷爷还给他的,次勋舅爷爷只回复了奶奶一句话,锁他收了,话无半句。
那天的午饭是校方安排的。吃完饭,按照仲书舅爷爷的意思,回程时面包车绕开了腰店子,直接开到了雷家岗的青龙河边。青龙河我熟得很。我经常领我的小喽啰们来这里捡雷公屎、挖鸡腿子,河岸两边都被人点了豆子或是庄稼,那些田垄把青龙河逼得越来越瘦。
仲书舅爷爷望着青龙河说,当年爹爹修的那座桥呢?
奶奶说,早毁了。
河左边是一条公路,公路旁是大块大块的田地,稻黄苗青瓜果飘香,是田野风光处处好的时节。仲书舅爷爷从面包车上下来后,看着远远近近的稻田,有些无所适从。他环视了许久,当他的眼睛望到高岗上那一大片翠竹时,忽然就兴奋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大步走上前去,对奶奶和两位舅爷爷大声地说,这不就是我家当年那片竹园吗?麦儿,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小时候,偷跑到竹园来玩,摔了一跤,结果一家子的丫头都受了罚。
奶奶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对,这是那片竹园。那正屋就该是在那几块田之上。奶奶用拐杖指着,那是天井,那是花园,这边应该是偏院。
在他们眼中呈现天井和花园的地方在我眼里看来除了是块稻田还是稻田。
仲书舅爷爷兀自又说,哎,没影了没影了,烧了也好,干净。
没几天,仲书舅爷爷就走了,他们这批探亲的台胞是有组织的,探亲也是有期限的。仲书舅爷爷走后,奶奶落寞了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人一下子掉了大像。没多久,我们便收到了海峡那边寄来的信件和五千块钱。仲书舅爷爷平安回家了,还寄来照片,舅爷爷在那边已是儿女成群,四世同堂,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面海而居,他站在院门口,身后的窗台上是盛开的三角梅。舅爷爷在信中说他家的门是朝大陆这方开的。舅爷爷说,他寄来的五千块钱希望父亲能买些材料号召些劳力于闲时在青龙河再修建一座桥,算是他对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此桥在父亲手里终没建成。在二○○四年时,桥由政府修起来了。
此后,我的两位姑妈来我家十分勤便,还破天荒地帮奶奶洗了回床上用品。后来我隐约知晓,说是仲书舅爷爷走时给了奶奶一对金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