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家就搬到了镇上中学去了。
母亲是早就厌倦了农事。自母亲嫁到我们这个家,母亲就从二爹手中接过了祝家生活的重担,田里所有活儿都压在了母亲矮小的身躯上。父亲身材倒是魁梧,可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架子,母亲总说父亲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一片温柔。
唱歌跳舞的母亲嫁到腰店子后很快就学会了用牛,学会了犁田,学会了挑草头,学会了码草垛。体力上长久的重压,使得母亲渐渐力不从心。从那些叫多谷、满仓的田地母亲再也感觉不到希望和殷实了,相反,它们让母亲感到恐惧和胆怯。每一次走向它们,母亲的两腿都如灌了铅一般。母亲实在没有力量去征服它们了。
我一直都是跟母亲睡的,上了初中,每周回来也是跟母亲一起睡。很多个夜里,我都看见睡得好好的母亲会突然披衣坐起,用手揉胸口,并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要开灯,就会看见母亲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母亲那时已经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了,因为钱吃紧,并没有对母亲采取治疗,也因为无知,不知道此病离死亡仅一步之隔,家里没有一个人对母亲患病的身躯有所重视。直到现在我对母亲都有一种疑惑,那么严重的心脏病,服用了二十多年地高辛的母亲,曾经小腿肿得连裤子都穿不进的母亲,竟然还活在这世上。我有时候想,母亲的身上一定是有神灵护着的,为此,我对上天一直心存感恩,感恩上天的好生之德。那时面对母亲突发的病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母亲冲杯滚糖水。有次我在田里帮母亲收稻子,忽然下起雨来,捆好的稻子淋了个半湿。母亲慌了神,赶忙将稻捆叉在扁担上,那些刚收割的稻子分量本来就重,加上湿了水,就愈发沉了,母亲挺了几下才将那担稻子挺到肩上。丘陵地貌,高高低低,母亲在上一个高岗时,脚底一滑摔倒了,身上压着担子的母亲挣扎了好久才爬起来。我赶过去搀扶母亲时,母亲已经上了坡,我看着母亲挣扎时用脚和膝盖蹭蹬出来的泥坑,失声痛哭。那一刻,我对父亲心生怨恨,对奶奶,对整个祝家都充满了仇恨。
回到学校后,我借故对父亲发起脾气,我大哭大闹,我像牛一样用头抵着父亲,我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跟我在一起,我不要她在农村,我不要不要不要。父亲揪着我的脖子给了我耳光,说,你疯了,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是我不听,我将公家存放在父亲宿舍里的白纸粉笔教学工具全他妈的给扒到地上了,我不依不饶。那时,父亲已经没有在一线教学了,他退到二线管后勤去了,他由学校的祝老师变成了祝主任,他已经有了些权力,至少他是能搞定母亲的事的。学校所有老师的家属,包括我们班主任的老婆都被父亲弄到了食堂,难道他弄自己的老婆弄不定吗?父亲一天不松口,我就一天不去教室,反正我成绩差,上课不上课对我来说作用不大,但是父亲着急,终于扛不住了,答应我说下学期开学就要母亲来陪我。他让母亲进食堂工作,并且公家答应等母亲来后,就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起先不相信。我说,是真的,爸爸亲口跟我说的,校长同意了,说您要是去了,立马给我们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人校长还说我爸心肠太直,早就该把您考虑了。母亲捧着饭碗的手顿时哆嗦起来,连筷子也拿不住了。
坐在一旁的奶奶先是将筷子摔在地上,继而将饭碗往桌上一蹾,弄得碗里的汤水四处飞溅。奶奶半阴半阳地说,恭喜你,熬出头了,你们娃儿大人从此一窝亲,不必把我这孤老放眼里。
母亲说,您也去。
奶奶身子一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去,免得遭人嫌,我就是死也死在腰店子。
对于母亲离开腰店子去学校,奶奶是极为不满的,她跟父亲提议,田可以叫慧玉少种一点,何必一定要去学校,能挣几个钱,也不见得体力上就轻松些。
父亲不做声。
母亲说,我连一分田也奈何不了了。
奶奶说,你泥巴腿子还没下水洗净呢,说这话,不怕闪了腰?
我说,不怕,我妈的泥巴腿子早晚要洗净的,你当初还怨爷爷没把你带到县城去呢,如今我爸只是带我妈去镇上,你就这么眼浅,见不得我妈好。
母亲呵斥我多嘴。可是奶奶还是垮了脸,捶胸顿足地哭喊,说我母亲不孝,教唆了我,让我在她面前顶嘴。
哼,你不是早就说我们要一瓢水舀尽吗,如今真就舀给你看看!
母亲终于把东西收拾好了,她挑着一担铺盖行李出了门,我拿着盆子桶子衣架和开水瓶紧跟其后。在我们上了药渣子路后,我看见父亲八戒似的挑着一担炊具屁颠颠地跟过来了。隐隐的还能听见奶奶的叫骂声。母亲那天的面相和气色跟双堰子水葫芦开的花一样,艳艳的,母亲挑着担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她还哼歌,正月里,无花戴,二月来时花才开,三月清明吊白纸,四月秧苗无人栽,五月龙船拖下水,六月花扇绕风来……
母亲在新分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铺床叠被时,我在被絮上乐得翻跟头,摔过来又摔过去,母亲大嚷,说,棉花薅散了,我的狠将将王锤锤。
母亲来了,我再不用为每个月买卫生巾而头大了,这种难为情的事,母亲自会帮我搞定,也不用在每次拿个钵子在食堂窗口前跟教我的老师们一道排队打饭。那些老师们上课时总说成绩不好的学生活着是浪费粮食,所以我很不情愿当他们的面浪费粮食。以后就好了,母亲自会帮我安排妥当,她从来不会认为我是浪费粮食,她生怕我吃少了。
起先,我们每个月放月假时,都会回老家去陪陪奶奶,可是奶奶对我们却是见头不好,见尾也不好,每每看见我们回家了,奶奶的那张脸像是枯泥浸了水,瞬间就垮了。本来好好地在炒菜的,我们一回家,奶奶就会扔掉锅铲把;本来好好地在生炉子,我们一回家,奶奶就会扔掉烂蒲扇,到一旁滚叶烟倚老卖老去了。对此,母亲虽然生气,但还是会接过锅铲把菜炒下去,接过烂蒲扇把煤炉子引燃。愣是这样,奶奶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母亲暗地里封奶奶为天下第一混账。
那时我还不懂这人世的繁复,觉得奶奶在母亲面前的跋扈实在是过分,其实现在我才逐渐明白,奶奶那时对母亲水火不相容的态度,恰恰是奶奶对母亲所生出的依赖。十几年的共同生活,奶奶已把温顺的母亲当做她的依靠,母亲要离她而去的消息给她带来的是极大的不安全感。她是害怕孤独的,她是不想母亲离开的,但是一贯的长者做派和强势的性格使她低不下身架以温情来挽留母亲。走出她胳肢窝阴影的母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强大,变得能独当一面时,她只能以坚硬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更强大,以一种永不妥协的态度来中伤母亲。
在村人看来,奶奶在腰店子的生活有如天堂。我们家那时就不种田了,奶奶只管自己的吃和洗。父亲每月给奶奶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对九十年代的农村老太太来说,那是很奢侈的。听村里人说,奶奶一天三餐就没断过荤,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到后来奶奶的小菜都是靠买的。我到她菜园子里一看,顿感无语,母亲那个时候说奶奶种的菜像后娘养的,如今不是后娘养的了,而是婊子养的了,满园子都是草。
听村里人说,圈巷的货郎到了腰店子那都是一路小跑直奔奶奶屋前,麦先婆麦婶娘叫得我奶奶头上能起一大疙瘩来。奶奶吃的鱼,贩子送来时还能在地上打挺,奶奶吃的麻花,贩子送来时刚刚冷却好,丢一口,酥脆正合适。父亲隔几个月会向隔壁左右的村人送一两双布鞋或是一件布料,礼不重,表的是情。这样,我奶奶的水缸向来是满的,奶奶的煤灰从来没塞过炉门,而且村里人会时不时地将自家的小孩打发到奶奶这里来,看麦太太缺什么东西,好替麦太太到小卖部跑腿。当然跑腿也不会白跑,跑一次可以得到一两个鲜果冻或是一两颗奶糖,如果稍重一点的东西,打赏便是一袋方便面或是一根火腿肠。所以奶奶家经常会聚集一些毛小孩,他们动不动就问,麦太太你今天买针啵?麦太太你今天买打火机啵?奶奶有时候啥都不买,但也会从瓷罐里抓一把瓜子出来分给那些毛孩子。
日子久了,奶奶便习惯了腰店子独居的生活。好几次我回家,看到奶奶他们四人在紫桐树下打麻将,打得时间久了,奶奶便会留他们下来吃晚饭,这样的饭一般都是秋老汉做。三个寡妇奶奶在紫桐树下打纸牌,秋老汉经常围着围裙手提锅铲出来看牌,秋老汉只要往我奶奶身后一站,两位奶奶就会瞪着眼睛发出警告,姓蔡的,只准看不准说。秋老汉不屑一顾,说,先生娘子这手牌,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是赢。
程奶奶竖竖鼻子,说,和了。
秋老汉说,你和,不可能。
程奶奶狠狠甩出一张牌说,菜!菜糊了!
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路小跑进屋。不一会儿,紫桐树下就开席了,一碗刁子鱼炒炸胡椒、一碗香葱煎豆腐、一碗荷包青椒灌米粉、一碗蒜瓣蒸茄子。全都是奶奶喜欢吃的。秋老汉那豆腐煎得真是没话说,两面焦黄,关键是入味。程家奶奶和赵家奶奶每次吃这盘豆腐时都向秋老汉请教这豆腐的做法。秋老汉说,千滚的豆腐万滚的鱼,用酱水多烧烧就进味了。等两位奶奶走后,秋老汉握着小酒杯说,哼,这豆腐我都是用头发丝一般细的小竹签在上面扎了无数个洞的。奶奶说,这点窍门你还捡在心里,告诉她们又怎样。但等到下次,两位奶奶再问时,秋老汉照样是说多烧烧,没别的窍门,而奶奶也说,豆腐嘛,费的就是稻草。两位奶奶说,我烧了一捆柴草了,味道也没进去多少,豆腐也烧老了。
秋老汉跟奶奶便笑而不答。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近六年,那六年里,奶奶花白的头发转成了青色,一身胖体更是发得赘肉连连,裤腰被一寸寸放大。奶奶无一日不受用,无一日不可心。但在奶奶满八十岁那年,一个细雨天,奶奶想到隔壁家去串门,从我们家略带偏坡的廊檐下滑了一跤,滚在了稻场上,送到乡卫生院一拍片,左小腿骨折。为了方便照顾,骨折的奶奶就又跟我们住在了一起。那时,我们三室一厅的平房早换成了三室两厅的楼房,在四楼。腿上绑着石膏的奶奶每天睡在我的卧室里,动弹不得,用她的话说,是在关禁闭。母亲那时在毕业班食堂里做事,时间很紧,父亲那个时候每天忙得也是脚不沾地,找他的人太多。哥哥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而我则已上了大学,每天奶奶眼一睁便是冷寂寂的天花板。吃饭时间,母亲会给奶奶端来一钵饭和一钵菜。母亲那时也累,饭菜往奶奶手上一递,再伺候完奶奶大小便,她便上眼皮直打下眼皮,就要睡觉了。奶奶每次都不高兴,说,我知道你嫌我,嫌我不早死,你心肠几歹毒,不是我儿子,你能在单位上工作,你能住上这敞亮的楼房?一回来,就把个脸垮着,你垮给谁看?
母亲横竖不理,在房间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父亲回来了,一般会到奶奶跟前晃一下,还没等奶奶张口说一句话,父亲便又走开了。奶奶说,永泽,你只怕是被你媳妇教唆的,你现在跟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我只是骨折,又不是瘫了,你们就这么待我。
父亲说,又没少您吃,又没少您喝,每天给您端茶送水,伺候您大便小便,还怎么啦,筒子骨都是大清早到菜场赶最好的给您买,您还要怎样?
奶奶便不做声了。
那个暑假我回家,头一次发现奶奶在看到我时,眼里闪现出惊喜。那时,她就不用整天躺床上了,可以坐客厅的沙发上,将绑石膏的腿搁在椅子上。她看到我,嘴巴都合不拢了,一脸阳春三月的笑,说,我的莺妮子回来了,乖乖快坐下。她还把对着她的电风扇车了个方向。我将风扇头抱在怀里,问她腿怎么摔成这样了,疼不疼,会不会有后遗症。她恨不得从摔跤头三天跟我说起,唧唧呱呱跟我讲了大半天,我眼睛盯着电视,看都不朝她看,她也不恼,这要搁往日,她准会给我扣顶“目无尊长”的帽子。插广告时,我才有空瞄她一眼。
那个暑假,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黏我,每次只要我一出去,她就慌慌地问出去多久,早点回来。我在家,她会跛着一条腿把椅子拉到我身边挨我坐,陪我一起看湖南卫视的《还珠格格》。在我笑得东倒西歪时,她虽然不解,但也跟着我一起笑。她时不时还能帮小燕子纠错,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是陈子昂写的,哪是什么前不见烤鸭,后不见蹄髈,真是瞎弄。逢到一些亲嘴搂抱的镜头,她就会撇过脸去,她还要我也扭过头去不看,说,非礼毋视。我用眼瞪她说,人家演的都不害羞,我们看的害什么羞。看多了,她也自然了,一到这些镜头时,她还特地凑上前去,说,俩又亲一起去了,俩又抱一起去了。
有时吃腻了食堂的饭菜,我就会下厨。我做的时候,她就会把椅子挪到厨房门口指点我,她告诉我鲫鱼鲤鱼在下锅前要在两边头下斜切一刀,将腥腺取出,不然会很腥;她说煎鲫鱼的时候,一定要将鲫鱼头在锅里按扁,这样才好吃;她还告诉我炒四季豆时,要先在锅里干炒一下,好褪去表皮的绒毛。其实这些小伎俩都是秋老汉教给她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奶奶回到了村里,但是因为左腿使不上多少力,生活自理有些困难,奶奶便又回到了学校。为方便奶奶生活,父亲为此舍弃了宽敞的楼房,仰复又搬到平房里来居住。于是我和哥哥都埋怨她,怨她害我们住不成楼房。她从不因此而愧疚,说,楼房有什么好,耸在半空里,跟坐牢似的,平房好,接着地气才养人。搬到平房居住后,我们家就很少断人了。学校的平房离大街只隔了一道围栏,离校门口也近,村里人每次赶集都爱到我们家歇脚,奶奶便欢喜得不得了,又是让椅子又是找茶叶。若是程家奶奶和赵家奶奶来了,奶奶便会在门前的平台上支桌子打牌。秋老汉卖了荒货后,也会到学校里来凑脚。无论日子跟腰店子多么相似,但奶奶还是觉得不如腰店子散淡。至少她不能随地吐痰和放屁了,这样不光我们会嫌她,邻居也会讨厌。她不能再随意地指使别人做事了,周围左右的人都是说话细声细气神情高昂的老师,不是嘻嘻哈哈嗓门宽的乡野村妇,你指使他们,他们会用面相拒绝你,你算哪棵葱?
奶奶后来在学校里还是交了一些朋友,一些退了休又爱打牌的老教师们和闲着无事的教师家属们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们跟奶奶打牌聊天。晚年的奶奶听力减退厉害,耳朵里一天到晚像车风车般。乡镇上的知识分子在农民的基础上并没有多少脱胎换骨的东西,也好在人背后闲言碎语。奶奶虽然牙骨硬但口风不紧,说某某老师最喜欢跟女学生搞在一起,上课时把人家女学生叫他屋里帮他洗衣服;说某某男老师跟学校某某女老师关系不正当,两人手牵手被她撞见了等等。他们高谈阔论,难免隔墙有耳,有时候当事人会偶然从门前经过,那些谈论是非的老师眼尖都会陡然噤声,但是奶奶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时常是当事人站在她面前了,她才吓得一跳。
我在家时,好几次逢到奶奶说人闲话,眼见得人都快到跟前了,我跟她做眼色,向她摆手,用眼睛瞪她,可她全然不理会,依然大发言论。什么知识分子,尽是些假装斯文的狗东西,你爸爸那个时候当老师,吃了饭就是备课看书,用钢板刻卷子,现在的老师都坐麻将馆,逛舞厅,这样的老师能教出好学生来,我雷字倒过来写。
那时,我对奶奶的这种口无遮拦很反感,她不圆滑,她不能见风使舵,这样不仅不讨人喜欢,而且不能保护到自己。在学校里,经由她的嘴巴惹出了祸事好几桩。逢到是非,就会有人将她牵扯出来,什么都是她说的,她又替自己辩不清。父母亲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也由此受到影响。曾一度,我们对奶奶的态度很粗暴,真的到了嫌弃的地步了,我在心里也开始叫她老不死的。父亲起先总跟奶奶讲,单位上的人,心思很复杂,不比在腰店子,说话什么的要小心一点,不要在人背后谈论是非,万祸从口出。您耳朵眼睛又不好,人来了,给您做脸色您又看不到,旁边的人看戏不怕台高,巴不得您引火上身,他们倒是把自己推个干净,落得个两面讨好,您却一个人背口大黑锅,百张嘴也辩不清自己的身子。奶奶虽然答应了,可是还是是非不断,一天到晚,总有人要拉她去对质,总有人在我父母亲面前大吵大闹。
后来,父亲的职务一夜间就让人给撸了,我不知道这是否跟奶奶的那张嘴有一定关系,反正从那以后,父亲对奶奶的态度大变,很少给奶奶好言语。父亲对奶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无论奶奶问什么,父亲要么不答,要么答话那声音就如打雷一般。此后,父亲每次回家,奶奶都只用眼睛来看他,再不敢跟父亲说半句话了。
打这以后,奶奶跟学校里交的那些朋友断绝了一切来往,我放假回家,好几次都看见,奶奶一个人在房中打纸牌,一个人将麻将码床上,自己跟自己打。她还读书,反正家里到处都是书,无论什么书,她都对着窗户的亮光读起来:我的亲爱的,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这是《外国名人书信经典》里马克思写给燕妮的信;还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这是《毛泽东诗词赏析》里的《沁园春·雪》。看到她这样,我有时候又觉得她可怜,心情好时,我会陪她打几圈花牌。我的花牌是她教的,她教我花牌时极其耐心,她拿着牌跟我讲了大半天,怎样数个字,怎么样叫停胡,怎么样叫和牌,我一头雾水,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骂我是猪油和尚,而是又从头讲一遍。我跟她打牌,时常偷牌藏牌,多起牌,她浑然不觉。我要是打错了,想把牌收回,她便会抓住我的手,说,不许悔牌,打牌跟说话一样,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但我耍赖,她只好随我,这样的牌打起来,我次次皆赢,她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候她会跟我讲父母亲待她如何不好,说父亲现在跟她话也不讲一句,母亲也不像从前那般温顺。她说她好强了一辈子,不曾想落得个晚景凄凉。这些话我是极其不喜欢听的,我总是粗暴地打断她,我说,您替爸爸妈妈想过没有,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人心隔着肚皮,一言不慎,就会引来小鞋。他们这些年供完哥哥读大学又供我读大学,他们压力也大,这些年他们未添置一件衣服,家里经济那么紧张,爸爸都没短过您的零花钱,这够好的了。当然,哥哥回来了,奶奶的态度又跟待我不一样,她会眉开眼笑地给哥哥端茶倒水,会到餐馆里炒几个菜给哥哥吃,会把攒了很长时日的零食端出来塞到哥哥的怀里,那样子跟谄媚是一个德行,让人恶心。老了老了,还是这般重男轻女。
奶奶八十四岁那年,右小腹时常疼痛,去检查说是阑尾炎需要动手术。一听说要动手术,奶奶又害怕,医生也怕,医生怕这么大年岁的人恐一刀子下去死在手术台上。于是采用保守疗法,开的是中药。熬中药的事儿自然落在母亲身上,一日三餐。调养了数月,腹痛越来越重,医生检查后,说是已经化脓了,必须要手术,但是奶奶高低不同意,父亲也因为钱不宽余,没有坚持。
很快奶奶便倒床了,大小便失禁,她的房里终日散发着一股臭气,我和父亲很少到她房里去。大姑小姑回来了,也大多只到她床前看一眼,并不多待。侍奉她的只有母亲,母亲那时正值更年期,一天到晚心烦意乱,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奶奶便认为母亲是有意做给她看的,经常气得直“哼哼”。我偶然经过她的房间,她就会说,阎王大爹,你怎么还不将我接走,让我遭活磨。还说些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的话。这样的话每每令我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我便总不理她。那些日子,看着她被日益加重的病痛折磨,我生出些快意,她昔日的跋扈与混账、厉害与蛮横、对母亲的羞辱和对我的不公终于有了惩罚,我甚至希望她早点死去。她的哀叫和她房间里散发的陈腐的异味给人暗无天日的压抑感。我常常会有种想要亲手掐死她的冲动,但思绪平静后,我的内心又归于柔软,她毕竟是我的亲人,我与她之间被浓厚的血缘牵扯着,这种微妙的复杂的亲情使我生出愧疚,我便以端水到她床前来弥补。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说,我这段时间老做梦,梦见你爷爷了,梦见你次勋舅爷爷了,梦见你伯华舅爷爷了,梦见仲书舅爷爷了,刚刚又梦见你二爹了,莺妮子,我只怕没几天活头了。
我心底生出一片悲凉,我没有做声,顺手将挂在她房里的那面八卦镜翻了个面,将那个虎头八卦朝外,我从《奇门遁甲》上得知,虎头八卦的驱邪功能更强。
倒床几个月后,奶奶便水米不进了。母亲跟食堂请了假,日日守在奶奶跟前。在奶奶倒床后,奶奶待母亲的言语一天比一天软和,不再那么凌厉、锋芒。她会对从前在母亲面前做过的事表示忏悔。母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眼圈顿时就会发红。母亲说,您别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这儿媳妇是您亲自选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您相处了二十多年,对您还是了解的,心不坏,就是嘴巴厉害了点。
奶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做儿媳妇吗?母亲摇头。奶奶说,那天,你们宣传队到我们村演《红灯记》和《沙家浜》,你妹子慧兰把那盏号志灯挂在台边上,我上厕所没看见,一脚就将它给踢烂了。那个时候到处讲阶级斗争,一个地主成分的人踢烂无产阶级的号志灯想想这后果该多大,果真,宣传队就此事较起了真,说要追查到底。要知道我踢坏那盏灯,是有人看见的,逃不掉的,我当时身上冷汗流了一身又一身。没想到你上台跟那个头头说号志灯是你不小心弄坏的,宣传队的人这才没追究了。我那时就看中了你,你息事宁人,是个好女人,我就想你给我做媳妇。这些年,我待你从没有个好脸色,你要体谅我,我抚养永泽费了不少心,他是长房长子,他是我一生的靠养,我怕永泽娶了你忘了我。我心胸狭隘,所以见不得你们夫妻好,但是又怕你们不好,所以我处处针对你,辖制你,不许你当家,也不许你出风头。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的儿。说得母亲眼泪汪汪的。
奶奶是冬月初六去世的。彼时,我正跟一群男伴骑摩托车到了与湖南交界的澧县,我们点了个烤羊肉,刚坐下,餐馆门前就起了阵旋涡风。那风捎着我的裤脚,冷飕飕的。我心下一动,放下筷子,我跟同伴讲,回去吧。他们说,刚到,你这又唱哪出?我说,快点,一刻也不能耽误。
我们的摩托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一路狂飙,马力加到最大。一种不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预感浓重地在我内心深处弥漫开来,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等我到屋时,我看见父亲点着三根香从奶奶房间走出来。奶奶的床前有一堆燃烧过尽的黄表纸,那是落地钱纸。蚊帐已经下下来了。奶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平躺在床上,双手平摊。她再也不喊疼了,再也不说胡话了。当一个强势犀利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向人世示弱时,我有种万念俱灰、万箭穿心的沉痛。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希望她醒过来,继续她的叫骂,即使她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骂我,我保证笑脸相迎。可是,她不会了,我叫她,她再也不会答应我了。我们从此阴阳两隔了。
我腿一软,在她的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无人知道我那一刻的悲伤,我盼望过她早点死去,可当她真的死了,我的心却又犹如刀绞。我为我当初对她的冷漠感到痛心不已,我恨透了自己,我固执地认为她的死来自我内心深处的诅咒,是我谋杀了她。
天黑后,腰店子的人来了,村里的八大金刚用几床席子和破被子将奶奶的尸体包裹着抬到板车上运回了老家。同来的还有秋老汉。那天秋老汉跟在板车旁边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摇摇晃晃。
我们都知道奶奶活着时就无数次念叨,她死后是不进火葬场的。她说过,我死后,只要不烧我,你们埋我跟埋狗子似的都可以。于是,我们埋奶奶就真的跟埋只狗差不多。没有任何响器,连哭声都禁了,怕动静太大,让人告密。听人说,邻村有个老太太埋了三年多了,后来查出来把棺材挖了都送去火葬了。
尸体在老家放了一天一夜,就装进棺材封殓。伴夜那天,酒席是在隔壁家办的,知客先生一说开席,宾客们都到邻居家吃饭去了,灵堂一下子空了。我想着奶奶孤寂,便留下来陪她,隔着白色的奠纱布,我看见秋老汉坐在奶奶的尸体旁。他给奶奶整理帽子,帮奶奶把手里的打狗粑扶正了,把奶奶脚前的油灯拨亮了,他还哆嗦着握了握奶奶的手。接着我便听到他的抽泣。秋老汉说,先生娘子,你冷过气了,你就这么舍得走啊,叫花子都难过奈何桥呢。多谢你还专门给我报梦,你说你要去祝先生那里去,叫我好好活着,你说你会保佑我儿子回来的,我一醒,我就知道是你要上路了。先生娘子,我的心里好难受,我还一直念着,说哪一天得空,去给你送碗煎豆腐和刁子鱼烩炸胡椒的,这是你最爱吃的,每次给你烧,我才舍得费心思用竹签在那豆腐上密密地扎洞,以后,这两样菜我怕是再也不会做了。
我轻轻退出灵堂,脸上一片泪水,我为寡居多年的奶奶身边有个挖空心思为她烧豆腐的男人而感到不可名状的喜悦。这从未说破的情愫一直被人深深珍藏着,现在,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没有对生活造成惊扰,死者已然听不到了,但是却给生者带来巨大的感动。
次日天刚亮,奶奶就被八大金刚抬着上了山。原本没打算将奶奶跟爷爷葬在一起。爷爷当时葬得很远,后来村里重新规划用地,爷爷那块坟地划到了邻村。如果奶奶葬到爷爷旁边涉及到要占别人的田地,怕惹来麻烦,就只在腰店子选地。但是阴阳先生的罗盘在腰店子走了几大圈都找不到地儿,指针方位直指邻村的爷爷坟地。没办法,父亲只得去跟田主商量。父亲一身大孝跪了下去,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当父亲看见田主脸上的麻子后,心里便有了十二分的底气,父亲报出了爷爷的大名说明来意后,田主赶紧将父亲搀起露出一副好商量的态度来。
奶奶死后,老家稻场前的紫桐树开始掉叶,开春了,也没见它再绽出新芽来,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直到现在那株紫桐也是枯枝光干,杳无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