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君
两情相悦,欲践私盟,孰料祸起萧墙;恶父暴戾,上下其手,执意棒打鸳鸯。劫后余生,复仇心愈炽,定下巧计射双雕;迷局吊诡,离弦箭难收,惜将碧血化东流!
年轻的周钟其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双手被一根细麻绳勒得紧紧的,一脸愠怒。他的父亲周敬亭则坐在一乘黑呢小轿里,年约六十岁的他,身穿暗红色锦缎长衫,浓眉短须,目光阴鸷,面容冷漠。轿子由两个黑衣汉子抬着,轿前还走着两个黑衣人,二人身上各背着两把乌闪闪的汉阳造。轿子后面跟着一匹浓鬃乌骓马,马背上的人穿着土黄色军装,腰间挎着一把匣子枪。乌骓马后面跟着八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行人出汉口,过府河,匆匆忙忙赶路,目的地是北黄县全川镇下辖的周家冲。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眼看就要进入北黄县大界山地界,周敬亭忽然喊了一声“停轿”。两个家丁赶紧止步,歇下轿子,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黑衣汉子上前,毕恭毕敬道:“老爷,有何吩咐?”
周敬亭顾自下轿,瞅了一眼周钟其。周钟其也不回头,一张生气的脸仰着,眼睛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大界山。
乌骓马上的军官翻身而下,来到周敬亭跟前,点头哈腰道:“周老爷,您这是……”
周敬亭客气地对那军官道:“卢连长,麻烦你先把那小子手上的绳子给解开。我想,已经到了这地界,他是插上翅膀也难逃掉的。你看,前面就是大界山,最近山上闹土匪闹得很凶,我们经过此地,须得小心。”
卢连长点了点头,转身笑嘻嘻地走近周钟其,道:“二少爷,这一路委屈你了!来人,给二少爷松绑。”
两个士兵应声上前,三两下就解开了绑着周钟其双手的绳索。
周钟其生气地大声道:“爹,我再说一遍,您就是用铁链锁着我,我要是想跑,您也拿我没办法!”
周敬亭也不理睬他,对着刚才说话的黑衣汉子道:“周昌,前面三里地就是冷家茶铺,我们也走了这么远的路程,有些疲乏了,也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我们不妨到那里吃了午饭,再赶路不迟。你跑快一点儿,先去茶铺看个动静,我们随后即到。”回头又对卢连长道,“卢连长,你觉得如何?”
卢连长道:“我们都听周老爷的安排。”
周敬亭点了点头。
管家周昌说了声“好嘞”,屁颠屁颠地往前跑了。
众人停留了片刻后,吆喝着继续前行。
大界山乃北黄县境内最高山,南北纵贯,连绵百余里。最高峰利剑峰常年云遮雾绕,山上树木丛生,经常有豺狼野猪出没。山下有一大湖,名曰罐湖。冷家茶铺位于大界山以西,离山下界口一步之遥,向来走累了的旅客行人,喜欢在此歇息片时,蓄力之后再走山路。天长日久,这里便多出一家客栈,供来往行人喝茶打尖。天下太平之日,大界山无疑是一道风景,而自清末以来,山上偶有贼寇啸聚。两年前,山中匪众突然猛增,为首者外号曰“豹子头”,估计是仿效古代梁山好汉取的诨名。这些人打家劫舍,行绿林之风,扰得方圆数十里的百姓不得安宁。
且说周家主仆一行十余人,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冷家茶铺前。这冷家茶铺,系一对冷姓老夫妇所开,算来也有二十年的历史。众人下轿驻马,呼呼喝喝,周昌和茶铺老板冷东财已恭候在路边。
周敬亭给卢连长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自顾先行入了茶铺。
茶铺里面十分宽敞,依次摆着七八张桌子。周敬亭进去一看,发现靠里边的两张桌子已经围满了客人,这些人正在饮酒用饭。周敬亭和卢连长坐一桌,八个士兵坐一桌,周钟其因为一直在生气,此时便站在窗户边故意不坐,盯着外面的景致一言不发。周昌等几个家丁则进进出出,帮着冷东财张罗着茶水、酒具。
周敬亭扫了一眼附近两桌的客人,心中不由一惊,这些人中,竟没有一个是他眼熟的,且清一色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联想到大界山上匪患猖炽,周敬亭自然而然心里就打起鼓来。好在有卢连长等人荷枪实弹地护在自己身边,又想起刚才进茶铺时,看到外面有十几担货物堆着,猜想这帮人应是临时过路的挑夫,他刚刚悬起的心一下子又放了下来。
这时,厨房门帘一掀,冷东财二十岁的女儿冷少梅端着两盘菜肴走了出来。周钟其像是长了后眼,即刻回过头去看她,目光甚是温柔,想跟她说话。谁知冷少梅只是瞟了他一眼,嘴唇咬得紧紧的,头一低,轻轻巧巧地跟他擦肩而过。
“周老爷、这位长官,你们请慢用。”冷少梅来到周敬亭跟前,将两盘菜放在桌子上,然后对着周敬亭和卢连长分别鞠了一躬。
“你是冷家丫头?”周敬亭打量着冷少梅,微微颔首。
“是的,周老爷。”冷少梅嫣然一笑,略显羞涩。
“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周敬亭说话间,斜斜地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周钟其。二人的目光碰到一处,原来周钟其也在打量冷少梅,脸色颇有些奇怪。
“老爷!要不要让二少爷……”周昌走上前,欲言又止,目光投向周钟其。
“不要管他,心闲无事之人,饿上一两天也无妨!”周敬亭的声音冷冰冰的,随即举起酒杯,换上一副笑脸,对卢连长说,“卢连长,一路辛苦了,老朽先敬你一杯。”
“哎呀,周老爷,不敢当,不敢当。能为周长官办事,那是在下的荣幸!”卢连长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和周敬亭碰了杯,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砰砰砰”,幾杯酒下肚,茶铺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卢连长脸色一变,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刷地从腰间拔出枪。几个士兵和周家家丁均是一愣,跟着纷纷取下肩上背着的枪,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周敬亭一脸愕然。
“难道是遇上土匪了?”周昌拧着眉头道,“我这就出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只听茶铺外面有人高声喊道:“周敬亭,你给我听着,我们是大界山上的英雄好汉!爷爷们今日到此,是想请你上大界山一叙。我们知道你今日有十几条枪,实不相瞒,我们可是有不下百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刀兵相见,你们可不是对手!”
“这帮土匪,真是反了天了!”卢连长一听,按捺不住恼怒,扬了扬手中的枪,“兄弟们,子弹上膛,出去把他们一个个给毙了!”
士兵和家丁们闻言,纷纷拉动枪栓,围在卢连长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往外冲。
“且慢!卢连长,还是我和你一起出去吧!他们既然是冲着老朽来的,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周敬亭缓缓站起来道。
卢连长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示意手下人等在前,自己和周敬亭一起,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冷家茶铺。
茶铺果然被人围住了,迎面站着数十人,高高矮矮、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各举刀枪,如临大敌。远处草坡上、大树后面明显藏有伏兵,看来刚才喊话的人并没有说假话。面前的这些人,多数穿着粗布衣衫,有的敞胸,有的赤足,一看就是一帮农民。为首的汉子,年纪不过三十五六,中等身材,膀阔腰圆,皮肤黝黑,留着小平头,两只眼睛里放着凶光,匪气十足。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后生头戴一顶破旧草帽,故意不让人看见他的脸孔,略与众人有些不同。
周敬亭一见这阵势,心里不由一紧,暗想,原以为大界山上的土匪不过十几二十人,没想到现在倒成气候了,看来今日是来者不善啊!他平静了一下心气,一拱双手,说道:“对面的好汉,在下就是周家冲周敬亭,不知各位找我,有何见教?”
那壮实汉子一看就是领头者,只见他踏前一步,大声道:“周老爷,在下是大界山二当家。我和兄弟们已在此等候你多时,今日找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请周老爷移动贵步,上大界山一趟,我们的老大豹子头有些事情想跟你理论理论!”
“我乃一介草民,跟你大界山素无瓜葛,你们的老大有何事需要找我理论?真是荒唐!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明目张胆地在此拦路抢劫,这是要造反吗?”周敬亭眼睛一瞪,鼻孔里哼了一声。
“周老爷好气魄,果然是见过世面的,没把我大界山放在眼里!我们可是先礼后兵,周老爷要是不去,休怪我等兄弟翻脸无情!”壮实汉子说话之间,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卢连长见了,生怕周敬亭有闪失,一举手中的匣子枪,大喝道:“喂,你们这帮土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鼎鼎大名的周老爷都敢惹,是不想活了吗?”
“砰砰”,远处树丛间突然飞来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卢连长身前的土坷垃上,溅起尘烟,一颗打在他身边一名士兵的帽子上,把那人的帽子打飞,把卢连长和周敬亭等人吓了一大跳。
壮实汉子此时已握枪在手,他哈哈一笑,指着卢连长大声道:“当兵的,你以为爷爷们是吃素的吗?刚刚这两枪是给你提个醒,若再多嘴,就取你小命!”
周敬亭知道今日麻烦不小,对方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不仅手里有武器,人数也占优势,若真打起来,自己这边恐怕要吃亏。他思忖了片刻,说道:“各位好汉,你们既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那就是绿林中人。老朽一向奉公守法,乃远近闻名的开明绅士,若是我不明不白地跟你们上了大界山,人家岂不会指责我通匪谋逆?那我今后如何在乡梓立足?你且跟我说明白,你们的豹子头大爷找老朽究竟所为何事?若是说得有道理,周某但去无妨。”
壮实汉子听了,一推身边戴着草帽的年轻后生,说道:“小山子,你来告诉他,为什么老大要他上大界山。”
当那个叫小山子的年轻人摘下草帽时,对面的周敬亭和周昌等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叫道:“岳明山!”
“是的,正是你家岳爷!”岳明山盯着周敬亭,两眼俱是仇恨之火,“你们大概以为我两年前就死了吧!可惜让你们失望了,我岳明山命大,那天被人救了,活下来了,如今是大界山的人!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老子就是来取你这个老畜生的狗命的!”
周敬亭闻言,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心里早已风起云涌。他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故作镇定道:“小山子,当初你三番五次要取我性命,我最终还是放了你一马,你不思报答,今天反来寻仇,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老畜生,亏你说得出口!”岳明山指着周敬亭破口大骂,“你为了霸占我家的田地,竟诬陷我爹,令其含冤入狱,惨死于北黄县大牢之中,我找你报仇难道有错?你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还说自己是什么开明绅士,我看你就是狗屁一个!”
“你——”周敬亭被岳明山骂得两眼直翻,全身发颤,“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前做过什么亏心事,难道要我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吗?”
“你想说就说,岳爷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说!”岳明山毫不退缩道。
“老爷,二少爷不见了!”正在这时,一个家丁跑过来对周敬亭道。
“这个小王八蛋,真会给老子添乱!”周敬亭骂了一句,对卢连长道,“卢连长,你在这里挡住这些人,我进屋里去看个究竟!”说着转身进了茶铺。
茶铺里早先用饭的那十几个汉子已不知去向,周钟其也不见了踪影。
周敬亭疾呼道:“冷掌柜!冷掌柜!”
没有人应声,但厨房里传来挣扎的声音。周敬亭和两个家丁赶过去一看,冷东财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冷少梅皆被人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上了布团,扔在厨间的地上,四下里打量,哪有周钟其的影子!
“上当了!”周敬亭失声叫道。他赶紧扯掉冷东财嘴里的布团,问道,“冷掌柜,这是怎么回事?”
冷东财喘了两口气,说:“周老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们出去后,屋里吃飯的那伙人突然拿出家伙,把我们逼进厨房,不许我们出声,随后就把我们给捆上了!”
“那我儿子钟其呢?”
“二少爷被那伙人掳走了!周老爷请看——”冷东财指了指厨房的窗户,“他们就是从那里跳出去的!”
周敬亭赶紧跑到洞开的窗户边,探头四处张望,原野茫茫,哪里能见到一个人影!
这时,外面的卢连长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不解地对周敬亭说:“周老爷,真是奇怪,刚刚还要打要杀的土匪们,突然间竟全撤走了!”
周敬亭跌足道:“卢连长啊,我们中计了,看来他们是想绑架我儿钟其,而不是老朽啊!”
“这帮狗杂碎,真是不知死活,回头我就把大界山给踏平了!”卢连长气急败坏地说道。
领头的大汉正是北黄县赤卫队大队长许胜,他长得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上双目如电。见冷少梅赶来了,他马上笑呵呵地说道:“少梅,彭正豪和小山子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冷少梅道:“他们已经安全撤离了,现在应该正在赶回白叶堂的路上!”
许胜一拍大腿,高兴地道:“太好了,我们的第一步计划算是大功告成了!走,我们这就跟他们会合去!少梅,关于绑架的事,还是你来跟周少爷解释吧。”
……
周敬亭回到周家冲时,已经入夜。其妻周张氏一听宝贝儿子被土匪绑走,心里忧急,晕倒在地,好半天才悠悠醒转过来。随即,她号啕大哭道:“老爷啊,你可得赶快想办法啊!自古以来,那些做土匪的可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我儿钟其落在他们手里,怕是凶多吉少啊!”
周敬亭安慰她道:“夫人不要着急,依我看,土匪们应该只是图财,不会伤及钟其性命的。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若真是土匪绑架,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传来。只不过,今天在冷家茶鋪,我竟然看到了岳老三的儿子岳明山,他口口声声要找我报仇!”
“什么?岳明山?他……他不是被活埋,死了吗?”周张氏大惑不解地望着周敬亭和周昌。
“他居然没有死!”丫环端来茶水,周敬亭接过去呷了一口,“这就要怪我当初不该有妇人之仁,没有一枪崩了他,却搞什么活埋!唉,打蛇不死,自遗其害,悔之晚矣!”
“我的天,他如今做了土匪,岂不是成了我们周家的心腹大患,这可怎么办啊?”周张氏失色道,“不过,我记得当初老爷要处死他时,钟其是替他求过情的。”
“他现在对我们周家是恨之入骨,哪会在乎当初谁替他说过什么话?”周敬亭无奈地摇了摇头,“回来的路上,我也在反复琢磨,土匪们何以知道钟其今天回周家冲?看来,他们起初要对付的人是我,而不是钟其!”
“哎呀,管他们要对付谁呢?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救人!老爷,你赶紧拿个主意吧!”周张氏急了,涕泪交零道。
周敬亭沉吟了片刻,说道:“土匪人多势众,对付他们,仅凭我们周家的兵力远远不够。明天一早我就去全川,将钟其被绑之事告诉他岳父焦先策,看县政府能否发兵剿匪。另外,我已让钟岳的部下回汉口,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钟岳,看他有何打算。总之,请夫人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救出钟其的!”
夜半时分,周家的女人们都回房睡觉去了,周家大厅里只剩下周敬亭和周昌。忽然,周家的一个家丁急风急火地跑进大厅,大声嚷嚷道:“老爷,我们正在寨墙上面放哨,不知什么人突然投来一把飞刀,扎在门楼的柱子上,刀上还绑着一封信!”说着便将刀和书信双手呈递在周敬亭面前。
周敬亭一阵忐忑,心想,消息倒是来得很快,只是不知道这帮土匪意欲何为。他瞟了一眼飞刀,伸手接过书信,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若想保住周钟其性命,明日午时,罐湖边捕蛇亭见。不要惊动官府,否则撕票。
周敬亭反复看了三遍,心里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忧。喜的是,儿子的性命暂时无碍;忧的是,对方既然绑架人质,却丝毫未提及钱财一事,这是为何?难道他们真的只是想找自己报仇?
“周昌!”周敬亭喊了一声。
“老爷,我在。”周昌其实就站在周敬亭身边,这时赶紧转到他跟前来。
“你看看这个!”周敬亭将信笺递给他,“土匪约我明日午时在罐湖边的捕蛇亭见面。那儿离周家冲也有好几十里路,我们从这里赶过去起码也得一两个时辰。你和兄弟们赶紧去睡个囫囵觉,明早用过饭后,你带上十几个弟兄,一人一匹快马,随我一同出发。”
“知道了,老爷。我会挑最得力的人手前去的。万一不行,我们就跟土匪拼个你死我活,怎么也得把二少爷救回来!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找茬子也不看看对象!”周昌恶狠狠地说道。
周昌转身要走,周敬亭又叫住他,问:“岳老三的那个瞎眼老娘还活着吗?”
周昌说:“已经死了,去年冬天死的!”
“哦,这样啊,知道了!你下去吧。”周敬亭若有所思。
许胜、冷少梅、周钟其一行,于傍晚时分赶到了白叶堂。果然,县赤卫队白叶堂支队队长彭正豪已经提前到达,正在祠堂里等着许胜他们。
四个人见了面,相互作了介绍,许胜奇怪地问:“怎么没见着小山子?”
彭正豪瞟了一眼周钟其,欲言又止。
许胜马上明白了,就没有继续问,只是招呼大家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
早有人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众人草草用了晚餐,然后赶紧议事。
在座的除了许胜、彭正豪、冷少梅和周钟其外,还有四个赤卫队的骨干分子。许胜开门见山,说:“同志们,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得连夜给周敬亭送去消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留刀寄笺,这个是我们此前就商量好了的。但是,因为以前想抓的人和今天抓到的人不一样,这个寄笺的内容就要重新写了。该怎么写,大家还是一起商量商量吧。”
几个赤卫队的骨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道:“许大队长、彭队长,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粗,不能识文断字,也不会出什么主意,这事还是你们俩看着办吧,我们没意见的!”
许胜又看了看彭正豪,彭正豪朝他点了点头。
许胜于是说:“既然如此,那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刚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直接跟周敬亭摊牌,要他拿夏书记来换周少爷,会不会弄巧成拙,让焦先策察觉了夏明柯同志的真实身份呢?”
彭正豪听了,点头道:“还是许大队长考虑得周到,我们目前确实不能直接跟他摊牌,还得继续将戏演下去。”
“怎么一个演法呢?”许胜问。
“就是继续扮土匪啊!让周敬亭明天到大界山下,就说夏明柯是‘豹子头的表哥,是被焦先策误抓进去的,要他找焦先策放人。”
“你这个想法正好跟我不谋而合!”许胜点了点头,“江湖人办事,喜欢故弄玄虚,我们也学一学,先只约周敬亭见面,并不告诉他我们的意图。”
彭正豪深以为然,说:“大队长觉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好?”
许胜想了想,道:“我看就把见面地点定在罐湖边的捕蛇亭。那地方就在大界山脚下,离白叶堂很近。一是方便我们去来,二是让周敬亭觉得这件事本来就是大界山上的土匪干的!”
众人都觉得彭、许二人的主意不错,于是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陆飞,等会儿去周家冲留刀寄笺,非你莫属!”许胜冲着四个骨干成员中一个瘦高、短须的汉子说道。
叫陆飞的汉子马上站起来,一拱手,笑道:“这个我不是吹牛,论飞刀绝技,今日的白叶堂,若我是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许大队长只管吩咐,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快拿纸笔来,我这就将信写好!”许胜站起身,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
许胜和彭正豪商量事情时,周钟其和冷少梅只是在一旁听着,并没有插话。直到许胜写好信,将人派出去执行任务后,周钟其才问许胜:“许大队长,明天你们去捕蛇亭,我要不要去?”
许胜哈哈一笑,说:“明天你和我都是主角,当然都得去!我们会将你五花大绑,到时你一定要好好表演一番,千万不要让你父亲看出破绽来!”
陆飞前往周家冲“留刀寄笺”十分顺利,一夜再无其他事情。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众人赶紧用餐,准备好行头。辰时一过,许胜、彭正豪就带着人出发了。
午时未到,许胜等人已经到达了捕蛇亭附近。彭正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周钟其捆了,又用棉絮塞了他的嘴。然后,大家埋伏在山坡上的树林深处,静静地等候着周敬亭的到来。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远处就有马蹄声传来。
“来了!来了!”耳朵灵敏的陆飞首先喊道,他的声音并不大。
“大家作好准备!”许胜兴奋地挥了一下手。
赤卫队员们赶紧拉开枪栓,隐蔽好身体,将枪口瞄准山下。
很快,以周敬亭为首,十几匹快马旋风一般卷到捕蛇亭前。周敬亭跳下马,手搭凉棚四处观瞧。片刻后,他指了指山坡上的树林,对周昌说:“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你给他们喊话吧!”
周昌咳了一下嗓子,大声喊道:“大界山的英雄好汉听着,我们是周家冲周老爷的人,是过来跟你们谈判的,你们请到捕蛇亭里来吧!”
连喊了两遍后,树林里有了动静,紧接着,许胜、彭正豪和四个赤卫队员推搡着周钟其出现在山坡上。周钟其似乎很不老实,边走边在用身体反抗着。
彭正豪踢了周钟其一脚,厉声喝道:“再不老实,老子一枪毙了你!”
山下的周敬亭一见,十分心疼,赶紧说:“这位好汉,有什么话你只管跟我说,不要为难我儿子!”
彭正豪朝陆飞一挥手,二人随即跳下山坡,来到捕蛇亭前。
“周老爷,山坡上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大爷,就是我们的大当家豹子头!”彭正豪指着许胜说。
“久仰久仰!”周敬亭远远地朝许胜拱了拱手,又对着彭正豪一拱手,“各位好汉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出来,只要我周敬亭办得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好吧,我们也不跟你废话!我们绑你儿子,本意也不是想要他的命,實有一事想请周老爷帮忙。若周老爷能把这事办妥了,我们即刻放周少爷回家,保证不损伤他一根毫毛!”
“好汉请讲!”
“我们知道北黄县县长焦先策跟你是世交,你的二儿子周钟其和焦县长的女儿焦玉良自小定亲。现在,焦县长却抓了我们大当家的表弟夏明柯先生,还诬陷他是共产党,扬言要杀了他,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之所以抓了你儿子周钟其,就是要拿他去换回夏明柯。”
“哦,原来如此!”周敬亭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原来是想利用人质替他们救人。转念又一想,也不知他们说的那个夏明柯是否真的是共产党,若真如他们所称是被诬陷的,那我让未来的亲家放人肯定没有任何问题,但那人若真的是共产党,按目前的形势,就有些麻烦了。因此,当彭正豪说完之后,周敬亭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而是在心里掂量这事的难度。
“周老爷难道不想跟我们合作?”彭正豪见周敬亭沉吟不语,眼睛一瞪,“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好汉息怒!”周敬亭赶紧堆上笑脸,“事发突然,我一时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办。不过,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这样吧,我先答应你们,尽力把那位夏先生救出来。但你们至少得给我两天时间,我想这救人的事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我就说嘛,这么一点儿小事岂能难倒周大老爷!两天就两天吧,后天这个时候,我们还是约在此地见面。我向你保证,只要焦先策放了夏明柯,我们绝对将周二少爷毫发无损地交在你手中!不过,我们大当家说了,自古强盗不走空路,你还得给我们准备一万块大洋,到时一并带过来。”
周敬亭还未表态,周昌已经按捺不住了,手指着彭正豪,怒声道:“大胆!你们这帮土匪,简直太过分了,绑了人不说,还索要这么多的钱财!周家冲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兄弟们,把这两个家伙给我绑了!”
众家丁一听,纷纷亮出武器,逼住彭正豪和陆飞,有两个家丁甚至做出了上前抓人的动作。
周敬亭本欲制止周昌的鲁莽行为,但转念一想,和土匪打交道,太软了可不行,若是不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他们或许真的不把自己当根葱,且看对方如何应付,再作理论。于是,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彭正豪早有准备,只听他哈哈大笑两声后,朗声道:“俗话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爷爷我既然敢站在这里,早就把生死不当回事了!但是,你们千万想清楚,是我一个土匪的命重要,还是周二少爷的命重要!”
陆飞也毫不在乎地说道:“这里可是我大界山的地盘,你们要是敢开枪,就都别想活着回去。”
山坡上站着的许胜早将捕蛇亭前发生的情况看在眼里,他轻轻一挥手,山坡后面的树林里立马拥出来数十个人,他们或持步枪,或握土铳,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下面的人。捕蛇亭前的气氛顿时十分紧张。
许胜大声道:“周老爷,你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我想你应该不会在乎一万块大洋吧?你瞧瞧我手下的这些兄弟,吃喝拉撒,每天可得不少开销。你们周家冲离大界山远,我们一直以来也没到你的地界上去打搅你。你可听说过王家坊王金贵的下场?那个土豪劣绅,坏事做尽,他就是跪求着给我们奉上万贯的家财,我们还是取了他的狗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周老爷应该比我更懂!”
一旁的周钟其突然大声哼哼起来,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许胜微微一笑,示意押着他的人扯掉他嘴里的棉絮团。
“呸——呸——”周钟其重重地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大声道,“爹,您还在犹豫什么?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您难道想让我死在他们手里吗?”
周敬亭一听急了,扯着嗓子喊道:“钟其,你没事吧?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您只管放人给钱,他们就不会为难我!”周钟其说完又啐了一口,“要快啊爹,时间耽搁久了,我可真受不了!”
“好的好的,那我就按好汉们说的去办!那位豹子头大爷……”周敬亭朝许胜鞠了一躬,“老朽我这就去全川镇找焦先策县长,让他放了夏明柯先生,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至于这位好汉说的那一万块大洋,你们也请放心,后天我一定一分不少地拿来交给你们!”周敬亭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汗水,“我在这里再次恳求各位好汉,千万不要伤害我儿钟其!”
“周老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你答应跟我们合作,那周钟其就是我们大界山的座上宾,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他的!你放心地去办你的事吧!”许胜哈哈大笑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两位好汉,刚才得罪了,见谅!我们就此别过!”周敬亭转身对着彭正豪作了一揖,然后对着周昌和众家丁一挥手,“走,我们这就去全川。”
众家丁小心翼翼地收了枪,回到各自的马旁,翻身上马,周敬亭走在最前面,周昌在队尾压阵,一彪人马呼呼喝喝,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山坡上的人待周敬亭的马队离开后,纷纷跳下来,和彭正豪、陆飞二人会合在一处。
许胜高兴地说:“小山子的计策真是高啊,打蛇打七寸,这件事看来是做对了,我们现在只须回到白叶堂耐心等候。只是委屈了周二少爷!周少爷,谢谢你刚才的配合,你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
冷少梅早已将周钟其身上的绳索解开。
周钟其笑道:“许大队长不必在意,配合你们救人是我心甘情愿的!实不相瞒,就算你们不绑架我,我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周家冲的!”
许胜拍了拍周钟其的肩膀,说道:“感谢兄弟你的大义相助!也希望你父亲能够马到成功,说动焦先策放人。走,我们这就回白叶堂。”
北黄县的治所就在全川镇。从大界山到全川镇,是要经过周家冲的。
一个多时辰后,周家冲已近在眼前。因事情紧急,周敬亭也不回家,只让家丁大夯头等四人跟随着自己,其他人则在管家周昌的带领下,转小路回周家冲。周昌的任务是先行回去筹备那一万块大洋。周敬亭特地交代周昌,自己此番去全川镇找亲家帮忙,是否顺利还不知道,若是顺利,回来时肯定会经过周家冲和周昌回合,然后再一起去捕蛇亭;若是不顺利,那后天就让周昌直接帶着一万块大洋到捕蛇亭和土匪们交涉,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带不来夏明柯,那一万块大洋也可以让土匪们消消气,不至于太过为难周钟其。
太阳将下山时,周敬亭终于赶到了全川镇。
这个全川古镇,地理形势得天独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左右两边皆是大山,形成夹峙之势。南边一条涉水河,在这儿是东西走向,终年水深流激,成了全川镇天然的护城河。所以从南边进全川镇,只有一个六孔石桥可以通过。过了石桥,即是全川镇的南门。若是起了战事,只须封住石桥和南北两个城门,外面的势力就很难进到里面。
在焦府,周敬亭见到了北黄县县长焦先策夫妇和他们的儿子焦玉春。周敬亭也不隐瞒,将自己此次汉口之行、冷家茶铺周钟其遭绑架、罐湖边捕蛇亭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给他们讲了一遍。
焦孟氏一听未来女婿被土匪绑架了,早已惊得嘴巴大张,脸色大变。
焦先策更是急切,道:“敬亭兄,听你话的意思,他们的要求你都答应了?”
“是啊,焦贤弟!”周敬亭说,“为了救钟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对了,焦贤弟,他们要的那个夏明柯,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焦先策皱着眉头道:“那个人是共产党,怕是……怕是放不得啊!”
周敬亭一愣,着急地问道:“为何放不得?”
焦先策说:“这个人来头不小,虽说我目前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据我观察,他绝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共产党员。所以,我打算过两天把他押送到汉口,交由武汉行营或省府发落!”
“那钟其怎么办?你不打算救他了?”
“敬亭兄先别急,容我想一想!”焦先策站了起来,开始在客厅里打转转,同时不停地搓着双手。过了半天,他说,“这个人是共产党,已经是坐实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他放走,不然,上头查问下来,我可吃罪不起!我们既要拿那人去换回钟其,又不能让上头抓住把柄。”
周敬亭和焦孟氏皆点头称善,心里暗暗佩服焦先策的老谋深算。
一夜无话。第二天,焦先策很早就出了门,他让周敬亭在家里耐心等待他的消息。
这一天真是过得漫长,直到日头偏西时,焦先策才匆匆赶回来。
“焦兄弟,情况如何?”周敬亭急切地迎上去问。
焦先策笑着说:“敬亭兄,放心吧,我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今晚就让玉春前去放人。”
“太好了!”周敬亭一听,真是大喜过望。
当晚九点钟左右,北黄县政府大牢内,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躺在草铺上辗转反侧,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紧接着,牢门的大铁锁被人打开,几个黑衣警察出现在门口。
“喂,你!出来!”领头的警察朝中年人一招手,大声道。
中年人愣了片刻,慢腾腾地站起来,打量着面前的人,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领头的警察走到中年人身边,将嘴巴靠近他的耳朵,小声道:“你是夏明柯对不对?我们是受人之托来救你的,要想活命,只管闭上嘴,跟着我们走就行!”
中年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步履稳健地出了牢房。
随后,几个人畅通无阻地走出监狱大门,直奔全川镇南门而去。
此时,城门已经关上了。
领头的警察一见,大声喊道:“喂,守城门的,赶快过来开门,我们有紧急公务出城一趟。”
几个守门的保安团士兵听到叫声,从据点里跑过来,其中一人有点儿不耐烦地喝问道:“嚷嚷什么?这么晚了还出城干什么?”
“老幺,是我!”领头的警察笑着答道,“我有紧急公务在身,必须马上出城!”
“原来是孔队长啊!呵呵,有公务的话,请便,请便!”对方一看是熟人,二话不说,马上吩咐手下的人将城门打开。
“别关门了,我们一会儿还得回城。”领头的警察拍了拍老幺的肩膀,亲热地说。
一行人出了城,过了六孔桥后,行了大约半里路,领头的警察一挥手,让大家停下来,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黑暗处便走出几匹马和几个人来,正是周敬亭、焦玉春等人。
领头的警察走上前,笑嘻嘻地对焦玉春说道:“焦兄弟,你要的人我已经带到,老哥我办事还行吧?”
焦玉春开心地说:“我就知道,在北黄县内,还没有孔大队长办不成的事!”说话间,他已将一大袋银元塞在了对方手里,“这是家父的一点儿心意,烦劳孔队长分给兄弟们喝茶吧。”
孔队长假意推让,焦玉春按住银袋,将嘴巴附在他耳边,说:“我的好哥哥,别婆婆妈妈的,你就把它当作是我给你的封口费,这事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孔队长这才接过银元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焦兄弟美意!你尽管放心,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焦玉春转头将手里的马缰绳交给夏明柯,然后指着周敬亭说:“夏先生,他们就是来营救你的人,你随他们去吧。请放心,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
夏明柯點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翻身上马。
焦玉春又对周敬亭一拱手,说道:“周伯父,你们赶快赶路吧!等事情完结了,我再和父亲一起去周家冲看望您和钟其!”
“多谢贤侄,我们就此别过。”周敬亭说完,掉转马头,带着几人几骑,很快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之中。
焦玉春则和孔队长等人返回了全川镇。
人仰马翻!这是周敬亭等人离开全川镇大约二十里地时发生的事情。黑夜之中,六人六骑正匆匆赶路,前面突然“腾”地出现两根绊马索,一下子将他们全部绊倒。紧接着一阵枪响,子弹像长了眼睛,将大夯头等四个家丁全部射杀。
“把这两人绑上带走!”火把纷纷亮起,路两边呼啦啦地蹿出不下二十个人来,不由分说,他们将周敬亭和夏明柯反绑起来,蒙上双眼,推着他们下了山岗。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一群人来到涉水河边。那儿停着两艘小船,众人上了船,顺流而下,往罐湖的方向而去。
次日午时,许胜等人在捕蛇亭附近的树林里没有等来周敬亭和夏明柯,等来的却是爆豆般响起的枪声。他们身后的山坡上突然冲下来两彪人马,加起来不下百人。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赤卫队队员们,因无任何防备,赤卫队员一下子被撂倒了十几个。
许胜和彭正豪大惊,赶紧找地方躲避。冷少梅生怕周钟其有危险,一把拉住他,躲到一低洼处,说:“钟其少爷,你就躲在这里吧,千万不要露头,由我们来对付敌人。”言罢,她一个打滚,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举起一把匣子枪连连射击。瞬间,三四个敌人的脑袋就开了花。那边,彭正豪和陆飞等人已经缓过劲来了,都藏身于隐蔽处,开枪迎击来犯之敌。你来我往之间,双方皆死伤不少,但人数少、地理位置差的赤卫队明显处于劣势。
彭正豪急了,滚到许胜身边,咬牙切齿道:“看来小山子的话是对的,周敬亭这个老不死的确实心狠手辣,他既没有救出夏书记,也没有把他儿子的命当回事。他这是想把我们都干掉啊!”
许胜一边回击敌人,一边极其失望地说:“都怪我思虑不周,害了同志们!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尽量想办法冲出去吧。正豪,你带着人往湖边撤退,留下五个人跟我一起来阻击敌人!”
“老子先把周钟其给毙了!”彭正豪一腔怒火道,随即四下里寻找周钟其,但周钟其并不在他的视野里。
许胜对彭正豪说:“此事蹊跷,我们回头再弄个水落石出,现在你们赶快撤退,再晚就来不及了!”
彭正豪两眼发红道:“大队长,要撤也是你撤,还是由我来掩护你吧!”
许胜大声命令道:“别啰唆了,你晚撤一分钟,我就多了一分危险,快带着大家离开吧。”
彭正豪没法,只好带着二十来人,一边闪避射击,一边往山坡下撤退。
冷少梅的匣子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她连打了两枪后,滚到低洼处,对周钟其说:“钟其少爷,我们的人已经顶不住了,你赶快随我离开吧!”说完,她一把拉住周钟其,跃出坑洼,然后抱着他就势一个长滚,来到了罐湖边的平地上。
被摔得晕头转向的周钟其刚刚坐直身子,就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左臂上。
“周钟其,我杀了你这个王八蛋!”彭正豪吼叫着,原来刚才的那一枪是他打的,只是没打中周钟其的要害。当他打算开第二枪时,却发现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彭队长,你这是干什么?”冷少梅用身体挡住周钟其,怒视着彭正豪。
“我们都中了他们父子俩的诡计!让我杀了他!”彭正豪血红着双眼道。
“现在情况还没搞清楚,你怎么能把责任推在钟其少爷身上,我们还是先撤出去再说!”
“撤?往哪儿撤?你难道没看见许大队长……”
山林间的枪声渐渐停止了,远远望去,许胜和负责阻击敌人的五个赤卫队员已经牺牲在山坡上。
“我们往那儿跑吧!”周钟其一指周家冲的方向,原来,周昌带着几个家丁,正骑着马往这边赶。
周钟其负痛地爬起来,拼命地向周昌他们招手,大声道:“周昌,你们赶快过来!都给我过来!”
周昌眼尖,早看到了周钟其,他对着家丁们喊了一声:“兄弟们,快过去救二少爷!”然后自己一夹座下马,只十几秒的工夫就冲到了周钟其跟前。
“周昌,让所有人上马,带他们离开这里!”周钟其指着彭正豪和赤卫队员们说。
周昌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对家丁们大声喊道:“听二少爷的话,你们一人至少带上一个,我来带二少爷!”说着,他已经一把将周钟其扯上了马背。
“少梅,你也上我这里来吧!”周钟其伸出手,用力地将冷少梅扯到自己背后。
“驾!”
“驾!”
十几匹马载着三十多个人,迅速地离开了捕蛇亭。
“砰!”
“砰!砰!”
身后不断传来枪声,落在最后面的两个赤卫队员躲避不及,背上中枪,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其他人则成功脱险。
大约跑了十里地左右,彭正豪喊了一声“停”,他身前的家丁一勒马缰绳,马儿咴的一声停了下来。彭正豪一挪屁股跳下马背,其他赤卫队员也跟着纷纷跳下。
“彭队长,你这是……”周钟其回过头来问。
“周钟其,我们就此别过吧。念在你刚才救了我们的份上,今天我暂且放过你,但是,这笔血债你迟早是要还的!下次若让我碰见,那就是你的死期!”彭正豪满腔怒火道。
周钟其一脸尴尬,说道:“彭队长,你一定搞错了!你想想,我自从被你们绑到白叶堂后,就一直跟你们在一起,我哪有机会跟我爹串通起来谋害你们啊!”
冷少梅也说道:“是啊,彭队长,许大队长牺牲了,我也很难过。但是,钟其少爷说得有道理,我也相信他绝对不可能跟周老爷合谋,这个事情连傻瓜都看得出来!”
“那起码也是他爹心狠手辣,故意设个陷阱引我们上套!我们今天死了二三十人,完全是周敬亭造的孽!”彭正豪自知理亏,说话时脸都涨红了。
“若是我爹捣鬼,我肯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周钟其说。
彭正豪却不理睬他,冷着脸,带着赤卫队员们匆匆离去。冷少梅心中虽有不舍,但还是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二少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已经被搞糊涂了,他们为什么肯放了你?刚才围攻他们的又是些什么人?”周昌一脸懵懂地问。
“我也没弄明白,先回家再说吧。”周钟其无限怅惘地说道。
十几骑随即绝尘而去。
石门打开,黑乎乎的石窖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照在周敬亭和夏明柯的脸上、身上。
“你们两个,滚出来!”只听外面有人粗声大嗓道。
周敬亭和夏明柯一前一后走出黑暗的石窖。几个手持长枪的彪形大汉出现在二人面前。周敬亭擦了一下眼睛,发现眼前是一条弯曲但阔大的洞穴通道,通道两边的石壁上,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根火把,把洞穴照得如同白昼。
“往这边走!”领头的大汉指着一个方向喝道。
很快,他们来到一个超级大的洞穴里,放眼望去,里面有难以数计的人在来回走动,其中居然有不少人穿着军装。再往前走,是个十几级的石阶。
“上去!”领头的大汉又是一声低喝。
周敬亭和夏明柯走上台阶,发现上面是一个连洞,洞里有三个人正等着他们。坐在上首豹皮交椅上的那位,约摸四十岁,剃着光头,穿着对襟无袖棉麻短褂,露出的两个膀子上肌肉发达,闪闪发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下首分左右各坐着一人,右边是一个长相英俊、身材瘦高、年逾三十岁的军人,左边的那个人周敬亭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岳明山。
周敬亭一进来,岳明山就哼了一声,两眼瞪得圆圆地看着他。
几个大汉把人押进来后,就躬身退出去了。
光头汉子将手里的两个铁球搓得“咔咔”直响,似笑非笑地说道:“周敬亭、夏明柯,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二人皆摇了摇头。
光头汉子呵呵一笑,说道:“实不相瞒,这里就是大界山!我想,不用我介绍,你们应该猜得出我是谁了吧!”
周敬亭上下打量了光头汉子几眼,說道:“好汉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豹子头?”
光头汉子点点头,说道:“你猜得没错,老子正是豹子头!”
周敬亭赶紧作揖道:“好汉,周某已经按你们的吩咐,前往全川带来了这位夏先生,也让管家周昌回家筹措那一万块大洋去了,可你们怎么不守承诺,半路把我们给劫了,还打死了我的四个随从呢?”
豹子头听了,哈哈大笑道:“周大老爷,你被人蒙骗了!绑架你儿子的人,根本与我们大界山无关,他们是冒充的!”
“啊——”周敬亭大吃一惊,望了一眼夏明柯,又转头看向豹子头,“好汉爷,既然如此,你为何将我和这位夏先生劫上山来!我还要去救我儿子周钟其呢!”
“你真是老糊涂了!”豹子头一拍座椅,“现在早过了午时,你还去救个屁啊!”
话音未落,洞外又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人喜滋滋地说道:“大哥,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一共击毙共产党赤卫队员三十一人,打死了他们的大队长许胜!”
“周家二少爷呢?他应该还活着吧?”
“周家二少爷被周家的家丁们救走了!”
“好吧,算他命大!李彪、石头、铁牛兄弟,我已经吩咐下去,等会儿晚餐时,我们一醉方休,大哥给你们庆功!你们且坐在一边。”
“多谢大哥!”李彪和石头、铁牛皆一拱手,然后走到旁边坐下。
“周敬亭、夏明柯,你们二人是否看出了什么门道?”豹子头看着二人问。
周敬亭想了想,说:“你们把我绑到这里,然后派人埋伏在捕蛇亭附近搞突然袭击……哦,我明白了,绑架我儿钟其的,其实是共产党!”
“不错,他们正是共产党!”豹子头哼了一声,“这帮家伙,竟敢冒充我的人,在我的地盘上绑架勒索!不给点儿颜色让他们瞧瞧,他们还以为老子是吃素的呢!”
在黑洞里被关着的这段时间,夏明柯已经问清楚了周敬亭为什么要救自己,原来他是要拿自己去换他的儿子周钟其。不过,他也猜不到,到底是谁要周敬亭拿自己去换周钟其。刚才一听说许胜和三十多个赤卫队员被打死,他心里顿时明白,原来是许胜他们在想办法营救自己。只是,既然许胜他们是冒充土匪行事,那又是怎么被土匪发现的呢?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还不认识岳明山这个人,所以他根本猜不到,出卖许胜和赤卫队的人,其实是岳明山。
周敬亭差不多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令他无法理解的是,前天在冷家茶铺,岳明山还和那伙自称是土匪实际上是共产党的人在一起,今天为何又跟真正的土匪们在一起?难道他叛变了共产党?是的,他一定是为了复仇,为了杀掉我,就不惜一切代价投奔了土匪,将许胜他们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豹子头他们!周敬亭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凉,看来自己命将休矣!
“夏先生,这个人叫岳明山,他是你们共产党的叛徒!”周敬亭指着岳明山,对夏明柯说道。
夏明柯一听,也是恍然大悟,于是面对着岳明山,声色俱厉道:“岳明山,我从许胜、彭正豪那里听说过你,你是赤卫队白叶堂支队的负责人!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背叛组织,帮着敌人杀害我们的同志?”
“夏书记——哦,夏先生,对不起,我身上背着的血海深仇实在太重,一日不杀了周敬亭这个老畜生,我爹还有我奶奶就一日难以瞑目!”岳明山振振有词道。
“我不管你跟这位周老先生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但是,你背叛组织,出卖同志,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原谅!”夏明柯愤怒道。
“好吧,夏先生,明人不做暗事,三年前,我被周老狗的人活埋,命在旦夕,正是这位豹子头大哥救了我,所以,我早就是大界山的人了!我之所以参加赤卫队,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给我大哥当卧底,搞清楚你们赤卫队的一举一动。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原来你们打算搞暴动,在北黄县……”
“住口!你这个无耻的叛徒!”夏明柯大声喝止岳明山。
“姓夏的,你激动个屁啊,老子才不稀罕你们共产党在哪里搞暴动呢,老子只想给我的兄弟小山子报仇雪恨!”
夏明柯淡定地一笑,说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们只是想报仇,为什么还要绑架我这个无辜之人?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以为大界山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豹子头呼地站了起来,“你们共产党,果真牛气得很,怪不得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夏明柯道:“我们跟你们,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们的人冒充你们的人行事,这个虽说是我们有些不对,但是,你们不是已经打死了我们的三十几个同志吗?你还想怎样?”
“问得好!”豹子头眼睛一横,杀气腾腾道,“有人想借你的人头一用!”说着指了指右手坐着的那位一言未发的军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夏明柯看了年轻军人一眼,摇了摇头。
“这位就是吴佩孚大帅麾下第二军第三师柏文武师长的手下冯汉杰先生!”
夏明柯闻言一愣,这个第三师的情况他是有所耳闻的。数月前,军阀吴佩孚兵败如山倒,他的部下不是被打死,就是倒戈投蒋,只有第三师的柏文武拼力抵抗,保护着吴佩孚逃出河南,去了四川。蒋介石紧追不舍,已命人马入川,务必彻底铲除吴佩孚的残余势力。此时此刻,这离武汉只有百里之遥的大界山,怎么突然冒出柏文武的人?
冯汉杰这才开口说道:“夏先生应该已经看到了,下面大洞之中的数百士兵,正是冯某的手下。我们被北伐军打散后,无处可去,承蒙豹子头大哥关照,就在这个洞窟中躲避了两个多月。现在,我们想弃暗投明,投奔国民政府。但是,吴大帅和柏师长还是蒋总司令的敌人,我这样两手空空的前去投靠,一是怕他们不信任,二是担心即使现在相信了,日后我也得不到他们的重用,所以就想借先生的这颗人头作为见面礼,换个进身之阶!现在,国共两党水火不容,你们共产党可是蒋总司令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若是能提着你的人头去见国民政府的人,他们一定不会亏待我!”
夏明柯闻言,哈哈大笑道:“为了你一己之私的前程,就对我们的同志痛下杀手?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好吧,你既然看上了夏某的人头,我又有何惜?想拿去就拿去吧!”说罢,他将身子背过去,昂首挺胸,再也不看冯汉杰和豹子头等人一眼。
“来人,把他押下去!”豹子頭大喝了一声。
洞外马上进来三四个大汉,将夏明柯推了出去。
这边,豹子头对周敬亭说道:“周老爷,现在轮到解决你的事情了!你真是让我左右为难啊!”说着看了一眼岳明山。
岳明山站起身,上前两步,指着周敬亭,厉声说道:“周老狗,我费了这么多周折,设了这么样的一个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你!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周敬亭赶紧分辩说:“小山子,你爹死在县大牢,那真的只是个意外,完全不关我的事!”
岳明山呸了一声,说道:“亏你说得出口,我且问你,你若是不诬陷他进大牢,他怎么会死?还有我奶奶,眼睛都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我爹死了,而我又逃亡在外,有家不能回,她又怎么会悲惨地死去?总之,你的手上沾满了太多无辜人的鲜血……周老狗,我这就取了你的狗命!”
岳明山刷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就要扑向周敬亭。
周敬亭大喊道:“岳明山,谁都可以杀我,就你不能!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岳明山愣了一下,忽然冷笑道:“你既然敢说这样的话,那就更不能活了!我们的仇是因何而起,其实咱俩都心知肚明,对不对?老狗!”
冯汉杰见时机已到,赶紧对豹子头使了个眼色,豹子头立即挥手制止住了岳明山。
冯汉杰对身体抖个不停的周敬亭道:“周老爷,听说你家大公子周钟岳是汉口城防司令张晋江跟前的红人,所以,豹子头大爷就没有杀死你!今日围剿共产党赤卫队时,他也给手下的人特别交代过,千万不要伤着你家二少爷!正常情况下,我们是可以放你回家去的,可是,这位岳兄弟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说这个……”
周敬亭嘴唇哆嗦着,哀求道:“豹子头大爷、冯长官,看在我儿钟岳的面子上,你们就留我一命吧!只要你们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豹子头嘿嘿一笑,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这样吧,只要你答应给我们送五万大洋过来,我就可以放你回去!”
“五万大洋啊!我……我哪里拿得出来?”周敬亭一听,差点儿瘫坐下去,不停地揩着汗水,“能不能少点儿?比如两万……”
豹子头看了看岳明山,岳明山大喝道:“五萬大洋换你一条狗命,你还敢跟我们讨价还价?”
“岳明山,不是我不想给,实在是我拿不出来啊!你们就算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我也没办法凑齐!”周敬亭哭丧着脸说。
豹子头想了想,说:“那就按你说的,少一些吧。三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给你五天时间,也不拿你做人质,你亲自回去准备款子!若是胆敢违抗,我会带领上千人马攻打周家冲,将你们周家碾成齑粉!”
“好的好的,我一定照办!三万就三万,周某绝不食言!”
“来人,连夜把周老爷送下山去。给他备一匹马,可别让他累着了!”
五天之后,大界山的匪首豹子头如数收到了周敬亭亲自送去的三万块大洋。半月之后,北黄县新保安总团团长冯汉杰走马上任了。又过了两日,全川镇南城门上忽然挂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城门入口处贴着布告:死刑犯夏明柯,系共产党北黄县委书记……
有两个人因为要报仇而夜不能寐,一个是彭正豪,他做梦都想杀了周敬亭。他觉得许胜的死、夏明柯的死,都是周敬亭造成的!老实说,杀了周敬亭一个人还不解恨,最好是把周家的人通通杀掉!
另一个想杀人的人则是周敬亭,他食不甘味,睡不成眠,觉得只要岳明山活一天,他就会担惊受怕一天。恰在这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焦先策因私放共产党要犯夏明柯的事被爆出,不仅被撤掉了县长一职,还被关进了北黄县大牢,性命堪忧。这下,周敬亭就更加痛恨岳明山了。他想,没有岳明山的出卖,冯汉杰是不可能知道夏明柯的真实身份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冯汉杰知道夏明柯是中共北黄县委书记,也不一定知道私自释放夏明柯的人就是焦先策。很明显,现在冯汉杰投靠了国民政府,一是要继续邀功,二是要铲除身边的异己,便于他独揽北黄县的军政大权。焦先策获罪虽说在情理之中,但追究根源,还是因为岳明山的出卖,才导致了许胜和夏明柯的死,以及现在的焦先策锒铛入狱。是的,岳明山必须死!周敬亭恨恨地想。
这天,周敬亭把周钟其叫到跟前,对他说:“钟其啊,你未来的岳父为了救你,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放了夏明柯,现在东窗事发,他被关进了大牢,生死难料,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周钟其点点头,说道:“父亲说得对,我们必须想办法营救焦叔叔,且不说他是因为救我而获罪,单就我们两家的关系来说,他家的人无论谁出了事,我们都应该不遗余力地去帮他们!”
周敬亭点头说:“你这就去一趟全川镇,了解一下焦叔叔的情况,跟焦家的人商量商量,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出你焦叔叔。”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过去。”周钟其答道。
当周钟其第二天来到焦府时,焦孟氏、焦玉春和焦玉良正好都在家里。
焦玉良穿着一身学生装,梳着一根长辫,身材窈窕,面色白里透红,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眸明亮又温润,看人时似有清冽的水波在荡漾,那一低头的羞涩,令久没见她的周钟其心中涟漪频频泛起。
焦家三人面上皆有急色,尤其是焦孟氏和焦玉春,和周钟其说话,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轻叹。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清楚,不需赘述,所以简单地说了些客套和安慰的话后,周钟其就直奔主题,问焦玉春是否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焦玉春说:“为今之计,只能以保命为第一要务。父亲已经一口咬定,当时放夏明柯时,他并不知道夏明柯是共产党,虽说之前有人说夏明柯是共产党,但并未得到证实,所以他释放的,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犯人!就算他有罪,也不过是徇私渎职之类。”
“他这是跟谁说的呢?”
“新任县长范文澜、新到任的县保安总团团长冯汉杰。”
“据我爹说,真正想扳倒焦叔叔的人其实是那个冯汉杰。”
“是的。这个姓冯的,以前是军阀柏文武手下的一个副官,靠着夏明柯的人头和归顺时带着的几百条人枪,便摇身一变,成了北黄县保安总团团长,现在他的气焰可是嚣张得很!”
“冯汉杰听得进焦叔叔的分辩吗?”
“他要是听得进,我父亲也不至于被撤职入狱!这个家伙,一定是想拿我父亲杀鸡儆猴,树立他在北黄县的权威!”
“他风光不了多久的!”周钟其突然有感而发道。
“此话怎讲?”焦玉春一愣,定定地看着周钟其。焦孟氏和焦玉良也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周钟其。
“我是想,他杀了夏明柯,共产党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他背着柏文武投靠了国民政府,柏文武估计对他也是恨之入骨。还有,他现在又得罪了焦叔叔,我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我爹已经派人送信去了汉口,打算让我大哥出面,帮焦叔叔脱困。所以,冯汉杰若是执迷不悟,继续我行我素,为非作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三人听了,皆点头赞同。
“玉春哥,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得想办法进一趟县大牢,见到焦叔叔,弄清楚他的想法,听一听他的意见,或许焦叔叔还有更好的办法呢!”周钟其道。
“好!这叫有的放矢!我这就来想办法。”焦玉春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周钟其,“钟其啊,看来你这一年多在汉口,也长了不少本事啊!”
周钟其羞涩地一笑,说:“哪里哪里,玉春哥过奖了!”瞟眼看焦玉良时,发现她眉目之间,早已有深切的爱意传过来,心中不由又是一荡。
当晚,周钟其便宿在了焦府。
次日起床后,大家一起用了早餐。焦孟氏因夫君身陷囹圄,心力交瘁,不能久坐,刚吃完饭就去了卧室。焦玉春和周钟其说了几句话后,就出门办事去了,焦家客厅里便只剩下周钟其和焦玉良二人。
“他说的话你也信!”彭正豪打断了冷少梅,一副激动的样子,“少梅啊,你可千万不要被周钟其这个家伙迷惑了,他和周敬亭一样,是个十分狡猾的狐狸。你还没进长春观,我就猜到他会对你说什么。他这样胡说八道,就是为了保全周敬亭的性命,故意搅浑水,让我们互相猜忌,甚至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手段真够毒辣的!总而言之,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的!”
“彭队长,那你说,为什么我们到处找不到岳明山呢?”
“是啊,这么长时间,这小子好像彻底消失了!”
“他不会是被周敬亭灭口了吧?”彭正豪自言自语道。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觉得,既然现在疑点都集中在岳明山身上,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他!只要找到了他,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冷少梅说。
陆飞点了点头,说:“彭队长,少梅说得对,这件事是真是假,只要找到岳明山,一切就都清楚了。我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周钟其并不难,但是,如果岳明山真是叛徒,那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彭正豪思索了片刻,有点儿不情愿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杀周钟其的事就先缓一缓,等情况搞清楚了再说。”
焦玉春通过孔队长的关系,顺利地接触到了身陷囹圄的焦先策。焦先策带回来的话是:除掉那个叛徒!
周钟其恍然大悟,焦先策既然一口咬定自己放人時并不知道夏明柯的真实身份,那么,只要除掉岳明山这个人证,焦先策就可以继续扛下去。冯汉杰虽说已经从岳明山口中了解了真实情况,但如果没有人证,上面的人也不一定会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总之,除掉了岳明山,焦先策给自己脱罪的胜算就更大。
“岳明山在哪儿?”焦玉春问。
“我爹说,他现在大界山,跟豹子头那帮土匪在一起!”周钟其说。
“谁都知道冯汉杰跟大界山的关系,若他想治我父亲的罪,豹子头肯定会不遗余力帮忙。所以,除掉岳明山确是当务之急!”焦玉春说。
周钟其想了想,说:“我觉得,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就是尽快通过我大哥的关系,在省政府方面做做文章,逼迫冯汉杰不敢随便定焦叔叔的大罪。”
焦玉春点了点头,说:“这个建议非常好,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周钟其回到周家冲,对父亲周敬亭讲了焦先策的情况,说出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周敬亭十分赞同,说:“岳明山这个人是非除掉不可的!就算他没有威胁到你焦叔叔,也是为父的心头大患。只是,他目前身处匪巢,大界山如同虎穴狼窝,我们如何才能取他的狗命呢?”
周钟其说:“我看这事只能去汉口找大哥帮忙了!”
“好!就这么办!”周敬亭点了点头。
几天后,全川镇南门外尘土飞扬,几百人的队伍从六孔桥排到了南门口。队伍最前面的是几匹高头大马,其中有三个人最显眼,一个是一身戎装、英俊儒雅的周钟岳,一个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周钟其,还有一个是光彩照人、俏丽可爱的覃沐仪——周钟岳的妻子、周钟其的大嫂。上回帮着周敬亭押送周钟其的那个卢连长也在列。
北黄县县长范文澜、保安总团团长冯汉杰已站在城门口迎接多时。
一番寒暄过后,队伍随即在范、冯二人的带领下进了城,他们穿街走巷,迤逦来到北黄县政府大院内。周钟岳也不停歇,立刻将范文澜和冯汉杰等几个县府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开会。
“各位父母官,钟岳此次回北黄,是奉上峰及省政府之命,督办北黄县境内剿匪一事。想必范县长、冯团总已经接到了相关电文吧?”
范文澜和冯汉杰连连点头,说他们已经接到了。
“据报,目前北黄县境内盗贼蜂起,尤以大界山为甚。数月之内,就有鲍家垄、王家坊、周家冲等多个地方的豪绅富户遭抢劫、勒索,有的甚至被灭门。王家坊王金贵的儿子王胤祥已将一纸诉状递到了省政府,痛诉土匪之罪行,强烈要求省政府出兵剿匪,捉拿杀害他父母兄弟的土匪,替他报仇雪恨。据可靠消息,以上数起大案,皆是大界山豹子头一伙所为。因此,省府和汉口城防司令部经过商议,现特派鄙人带领精兵五百,会同北黄县保安总团,全力以赴剿匪,限期十日铲除匪患。诸位,事关重大,若到期完不成任务,可不仅仅是丢掉乌纱帽这等小事!”
众人一听,面色皆由凝重转为惶恐。
周钟岳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最后落在范文澜、冯汉杰二人身上,问道:“范县长、冯团总,对于剿匪,二位可有话说?”
范文澜干咳了一声,说道:“周长官,上面要卑职们剿匪,卑职们责无旁贷,一定尽心尽力。只不过,带兵打仗卑职确实不会,只能由冯团总代劳了!卑职一定做好剿匪大军的后勤保障工作。”
冯汉杰一听,身子一挺,朗声道:“为民除害,职责所在!周长官,何时进剿、如何进剿,卑职听您的命令!”
“好!”周钟岳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由于剿匪的计划涉及军事机密,我们回头再细谈吧。另外,省府还有一份公函,我想请诸位过过目。”说着,他朝站在离他不远的周钟其点了点头。
周钟其上前两步,打开一个黑色文件夹,拿出一张盖有“湖北省政府”大红公章的文件,放在周钟岳面前的桌子上。
“范县长、冯团总,你们传阅一下。”周钟岳说着,将文件推给了范文澜。
范文澜一看,文件标题是“关于释放北黄县前任县长焦先策的函”等十几个醒目的大字,眼睛不由瞪得大大的,一字不漏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他又把文件推给了冯汉杰,面色凝重,一声不吭。
等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完后,周钟岳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北黄县前任县长焦先策,为营救被土匪绑架的故人之子,私自释放了在押嫌疑犯夏明柯。据查,夏明柯乃中共北黄县县委书记。焦先策救人心切,未辨明对方身份,肇引渎职之咎。但夏犯最终枭首伏法,故未造成重大损失。经省府研定,维持上次撤去焦先策北黄县县长一职之决定,立即释放,另有他用。诸位,你们对省府的决定有何意见?”
冯汉杰想了想,本不敢说什么的,但心里实在不甘,便说:“周长官,在释放夏明柯之时,焦先策实际上……”
周钟岳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冯团总是不是想说,焦先策在释放夏明柯时,实际上已经知道他是共产党?”
冯汉杰尴尬地点了点头。
周钟岳冷言道:“冯团总,就算焦先策知道夏明柯是共产党,但他放人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人,并不是和共产党私通或同情他们。为了救出自己的未来女婿,做岳父的甘冒杀头之風险,此乃大义之举。蒋总司令一直推崇‘礼义廉耻,焦县长的义举,难道不应该褒奖吗?若是你们遇到此种情况,不也会这么做吗?”
“是啊是啊!焦县长之举,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范文澜赶紧表态。
其他人也纷纷发言支持周钟岳的观点,认可省府的决定。
冯汉杰见形势无法逆转,只好干笑一声,站起来说道:“周长官,人是我抓进去的,请您给卑职一个薄面,还是由我亲自去接他出来吧,顺便也好跟焦县长道个歉!”
周钟岳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冯团总了!”这时,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大界山土匪头子豹子头忽然接到冯汉杰的报喜信,信上说:豹兄,别来无恙?鉴于前次诛杀共党许胜、夏明柯有功,省府决定再次嘉奖小弟大洋五千。小弟饮水思源,知此不世之功实为豹兄、岳弟所赐,为表寸心,小弟定于三日后之秋分日,在大界山下冷家茶铺设宴十桌,犒赏豹兄及山上诸位兄弟,并赠大洋一万。望豹兄拨冗赴宴,弟汉杰将不胜感激!
豹子头接书后大喜,想都不想,即刻回书冯汉杰:汉杰老弟,感谢盛情。三日后冷家茶铺,咱们兄弟不见不散。
毫无疑问,这是周钟岳和冯汉杰定下的灭匪之计。
前次周钟其遭绑,卢连长回汉口报信,适逢周钟岳出差,所以没有援兵及时赶到北黄县救人。等周钟岳回到汉口时,弟弟周钟其和父亲周敬亭已安然回家。但周敬亭对大界山上的土匪恨之入骨,尤其想杀掉岳明山以绝后患。兼之焦先策此时受累入狱,性命堪忧,于是,周敬亭让儿子周钟其火速赶往汉口,要求周钟岳出面,帮忙解决掉豹子头、岳明山等一干土匪,并救出焦先策。周钟岳满口答应下来。他和妻子覃沐仪商量后,由覃沐仪通过其父汉口特别市市长覃凤歧的关系,让省府从轻发落了焦先策,同时发文剿匪,自己则向汉口城防司令张晋江讨得精兵五百,以特别督办的身份前往北黄县督促剿匪。
周钟岳知道冯汉杰的前世今生,因此,这次剿匪实际上是一石二鸟,一方面可借冯汉杰之手除掉豹子头、岳明山,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冯汉杰和土匪之间的自相残杀,削弱冯汉杰的力量。周钟岳已经想好了,如果冯汉杰稍有怠慢或剿匪不力,马上就将其拿下,来个先斩后奏。想不到冯汉杰十分狡猾,当周钟岳宣布剿匪命令后,他想都不想,就答应服从周钟岳的命令和调遣。接下来商量如何剿匪时,冯汉杰说他对大界山的情况了如指掌,虽说他们只有约300人,但有险可据,只要守住进山唯一的通道,就算下面有千军万马,想上去也是难上加难。目前,北黄县保安总团有近800人,加上周钟岳的500人,一共有1300人。人数确实够了,但一旦强攻硬取,就算将对方全部剿灭,己方的损失也会不可估量。因此,冯汉杰建议采取招安的办法,利用他和豹子头的关系,劝说他们下山投诚。
周钟岳一听,连连摇头,说:“冯团总,这万万不可!我今次来北黄县剿匪,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下豹子头和岳明山的人头。即便是招安,也只针对其他人,而不是这二贼。”他心想,老子本来就是想让你们两败俱伤,你这一招安,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保不齐回头他们再次反水,继续威胁我们周家!
冯汉杰明白周钟岳的心思,便说:“既然如此,卑职可设下鸿门宴,先拿下豹子头、岳明山等几个头领,等那些喽啰军心涣散了,我们再去攻山,可保获得大胜!”
周钟岳觉得这个倒是可行,夸赞道:“冯团总到底是在柏文武手下干过,善于用兵啊。好,这个计策很好,就这么定了。只要你这次剿匪成功,我会向省府和张晋江司令保举,让你当上北黄、西岳、罗山三县的保安总团团长!”
冯汉杰敬礼道:“谢谢周长官,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冯汉杰这个人,不仅心思缜密,精于趋利避害,更是心肠狠毒,六亲不认。当初柏文武战败后,他之所以带着五百人躲进大界山,就是为了观看风向,若是吴佩孚卷土重来,他自然是带领残部归属旧主;若是蒋介石掌控了大局,他就另觅高枝,想办法投靠国民政府。结果,他见吴佩孚和柏文武远遁四川,已成丧家之犬,断然难有东山再起之势,便迅速改弦易辙,提着夏明柯的人头投靠了蒋介石。现在,眼看着权势比自己大得多的周钟岳发誓要取豹子头、岳明山的性命,他知道自己一旦忤逆了他的意思,必然没有好果子吃,便不管豹子头是否救过他的命,也不管岳明山是否刚刚给他送过进阶大礼,毫不犹豫地打算取他二人的性命。他想,若是与几个土匪纠缠不清,恐怕迟早会断了自己的前程,不如当机立断,痛下杀手,以达到一劳永逸的目的。
随即,他和周钟岳定下计谋,以政府嘉奖、本人谢恩为名,于秋分日在冷家茶铺设宴十桌,犒劳大界山的诸位兄弟,然后伺机下手。
豹子头果真没有任何防备,就连岳明山也觉得冯汉杰是真心诚意想宴请他们,没有起半点儿疑心。毕竟,没有豹子头的慷慨收留,他冯汉杰当初就是丧家之犬或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岳明山出卖共产党这一出,他冯汉杰哪能那么顺利地投效国民政府,还当上了手握重兵、威震一方的保安团团总?他现在来谢恩,来回报,那也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秋分日的上午,豹子头、岳明山、李彪、石头、铁牛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土匪头目悉数到位,他们带上精挑细选的三十个山寨弟兄,一阵风似的下了大界山,直奔冷家茶铺。
约摸一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冷家茶铺。豹子头发现冯汉杰还没有到,但有十几个保安团士兵正在里里外外忙碌着,一看就是在为酒宴作准备。他也不介意,跟店老板冷东财和领头的保安团士兵打过招呼后,便吩咐手下兄弟各自找座位坐下,先行吃吃喝喝,热闹起来,只待主人的到来。
这些人,平日里都在深山老林里呆着,难得出来一趟,更别说是来参加宴会了,所以,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像过节一样高兴。眨眼的工夫,冷家茶铺便热闹成了一锅粥,欢声笑语不断。
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只听外面有人大喊道:“冯团总到!”紧接着,黑压压的一排人就开到了冷家茶铺前。
豹子头隔着大门嘿嘿一笑,对岳明山说:“汉杰兄弟当了官,派头就是不一样!豪横着呢!”说着站了起来。
“豹子头大哥!”冯汉杰一进门就亲热地喊了一声,“你可想死小弟了!”然后跑过去,将豹子頭抱得紧紧的。
“我的好兄弟,大哥也是一样,很想你!”豹子头哈哈大笑道。
二人随即手挽着手,来到最上首的那张主桌坐下。冯汉杰和豹子头一起坐在上席,岳明山和李彪等几个大头目分坐左右。
“冷老板,快上酒菜,我今天要和豹子头大哥及各位兄弟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冯汉杰对冷东财大声喊道。
“好的,长官!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冷东财笑眯眯地应声道。
“上酒!都满上!”冯汉杰又冲着手下士兵招手道。
“好嘞!这就上酒!”士兵们应答着,有计划地分开,两三人管一张桌子,开始给土匪们倒酒。
“兄弟,你真是仗义,有好处也没忘了大哥!”豹子头感慨道,“来,大哥先敬你一杯,祝你从此平步青云,当上更大更大的官!”
“多谢大哥,咱们兄弟一起发财!”冯汉杰端起酒杯,和豹子头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兄弟,听说周家老大回北黄县来了,他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呢?”豹子头无话找话道。
“他不是给我送嘉奖令的吗?还有那五千大洋的奖金!”冯汉杰轻描淡写道,“那小子第二天就走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对我是有气的!毕竟……”
“哈哈,毕竟我们绑过他老子,敲了他家三万块大洋嘛,生气也是应该的!”豹子头一脸得意道。
“不管他妈的什么周老大周老二,来,咱们兄弟喝酒!”冯汉杰拍了拍豹子头的肩膀,又举杯对岳明山他们说,“来,各位兄弟,我们一起敬大哥!干了。”
“干!”
“干!”
茶铺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酒宴进入了高潮。
眼看着大家都喝到七八分醉了,冯汉杰将嘴唇贴近豹子头的耳朵,说:“大哥你坐好,小弟我站起来给兄弟们讲几句话,然后分发奖金!”
“好的,兄弟,谢谢了!”豹子头醉眼朦胧道。
冯汉杰下了座位,走到一边,对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道:“丁三、余老四,你们去把先前准备好的那一万块大洋拿过来!”
“是,团总。”两个保安团员丁答应着,跑出了茶铺。
突然,大批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员丁和正规部队的士兵冲了进来,围住喝得红眼睁睁的豹子头和众匪,大声喝道:“不许动!都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紧接着,周钟岳缓缓地走进来,目光阴冷地和冯汉杰站在一起,盯向豹子头。
“冯兄弟,你这……这是什么意思?”豹子头大惊失色,指着冯汉杰问道。
冯汉杰面有愧色,根本不敢直视豹子头,讷讷地说:“大……大哥,对不起,周长官要找你们算账,你千万不要怨我!”
“你他妈的冯汉杰!”豹子头闻言大怒,一蹦三尺高,骂道,“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敢暗算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卢连长用枪一点,十几支长短枪一齐指向豹子头。
“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周钟岳厉声道。
众士兵将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拿出来,将大小土匪绑得死死的
“周长官,大事不好,有个人不见了!”冯汉杰猛然发现岳明山不在屋子里,大感意外。
“谁不在?”
“岳明山!”
周钟岳一愣,问:“他难道没有来?”
冯汉杰摇头道:“他来了,刚刚还坐在这里喝酒呢。”
“再仔细看看。”
“是。”
冯汉杰四处查找,连厨房、茅厕里都找遍了,就是看不到岳明山的影子。
“先把这些人带走!来人,火速把回大界山的道路封死,不要放走了岳明山!”周钟岳心里沉甸甸的,一丝胜利的快感都没有,想起自家老爷子念念不忘,首先要除掉的人就是岳明山,如今却让他逃脱了,这如何向他交代?
第二天,千余官军出击,进攻大界山。群龙无首的匪众毫无斗志,稍作抵抗之后,便望风而逃。官军乘胜追击,打死打伤匪徒一百余名,余众尽数投降,除了岳明山,无一人漏网。又过了三日,全川镇南门城墙上方突然挂出豹子头、李彪、铁牛三个土匪的人头。大界山匪患遂平。
岳明山能成漏网之鱼,要感谢冷东财。冷东财不知道岳明山是叛徒,他甚至不知道北黄县政府要剿匪,也不知道冯汉杰设的是鸿门宴。但他很精明,发现后山沟里、芝麻地里、棉花田里,隐隐约约埋有伏兵,而且人数还不少,猜到十有八九是针对大界山的。剿匪这是好事,他不反对,但是,岳明山是共产党呀,他得通知他,不然被国民党抓住,绝对死得比土匪还惨。于是,在上菜的当口,冷东财踩了几下岳明山的脚,给他递眼色发暗号。岳明山何等精明,趁冯汉杰和豹子头咬耳朵说话的间隙,他一挪屁股去了厨房。
“小山子,你啥都莫问,快跑就是!别上大界山了,去别的地方,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冷东财呼吸急促地说。然后,他打开厨房里一个十分隐蔽的暗道入口,一把将岳明山推了进去。上次,许胜带周钟其他们逃跑的时候,也是钻的这个暗道,冷东财却故意打开厨房的窗户,说他们是跳窗逃跑的,周敬亭当时慌里慌张的,居然就相信了。
因此,岳明山是在冯汉杰动手的前一刹那消失不见的。
这条暗道长达几百米,足以让岳明山躲过各处的伏兵。出了暗道后,他记住了冷东财的话,没有回大界山,而是直奔涉水河东边一个叫石窟岭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山连着山,岭靠着岭,大面积荒无人烟,方便他躲藏。
现在,岳明山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丧家之犬,自己的老家大岳家回不去,大界山回不去,全川镇更是去不了,整个北黄县对他来说就是危险加凶险,他只能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躲起来。好在石窟岭还有他一个亲戚在,不然,他真的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儿。
岳明山有这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已不是头一回。如果说从小到大生在穷人家、长在穷人堆、无穷无尽地遭受到别人的欺侮和辱骂,这些都还不算的话,那么他至少有三次这种感觉。第一次是周钟莹死时,第二次是父亲岳老三死后自己被周敬亭活埋时,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几乎每一次的感觉都跟这次一样,他明明知道世界广阔无边、包罗万象,但他就是感觉这个世界不是他的,这个容得下千千万万人、容得下村庄和田野、容得下巨兽和蚂蚁的世界,居然没有他的一寸容身之地。他活得就是窒息,就是天天如履薄冰,连睡觉都在挣扎,都在痛苦地呼喊躲逃。要说这短短的二十几年里,唯一可让他回味,可让他有一丝丝甜蜜感觉的,就是和周钟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眨眼间就结束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穷人的命运原来就是这样啊,穷是永恒的主题,伴随着的痛苦也是永恒的主题,在打着烙印的生和死里,连最甜的果子也浸透了苦涩的滋味。于是,在疯狂地穷过、苦过、痛过、死过之后,仇和恨忽然之间自然而然地成了他骨子里永恒的主题!
周钟莹是周敬亭的女儿、周钟其的姐姐,是周家冲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她是大小姐,家世背景是,音容笑貌是。但她又不是大小姐,她的善良可爱,她的悲天悯人,她那面对穷人时没有一丝歧视没有一丝厌憎的清澈目光,让她不像是来自于一个大地主家庭的人,更不会让人联想到她居然还有一个利欲熏心、手段毒辣的父亲!
岳明山是在大岳家后山的林子里和周钟莹相识的,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以为她是仙女下凡。他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就认定她是那个从彩云间飘然来到这个世界的神仙。他们相爱了,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他们还只有十八九岁,身体里和心灵里尽是青春的汹涌情愫。他们就像一团火,只要一靠近,彼此就会把对方烧灼、融化。
几个月后,周钟莹怀孕了。她十分恐惧,因为她知道她父亲周敬亭一定不会允许她和岳明山这样的人结婚。
于是,经过商量,两人决定私奔。
他们做了十分周密的外逃计划,但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她的孕相被家里人察觉,于是她被周敬亭锁在了闺房里,不准踏出房门半步。气急败坏的父亲要丢人现眼的女儿交出背后的男人是谁,女儿却坚决不说,宁死不说。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投了井,香消玉殒了。但周家人对外界只说是大小姐不小心失足落水而亡。
周敬亭通过秘密调查,发现大岳家的岳明山最可疑。但是,因为没有证据,周敬亭没办法直接对付岳明山。半年之后,在周敬亭的诬陷下,岳老三因通匪的罪名入獄,不久便死在了北黄县大牢里。
岳明山自然是要报仇的,既为心爱之人周钟莹,也为父亲岳老三。这个自恃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数次行刺周敬亭,却一次次失败。最后一次,周敬亭擒获了他,吩咐周昌将其活埋。周昌也确实把岳明山埋进了土里,巧的是,那天适逢下大暴雨,周昌他们只是把岳明山埋到头顶,就急慌慌地跑回家躲雨去了。暴雨冲开了土堆,让岳明山的脑袋和嘴巴露了出来,他于是可以呼吸喘气。半夜里,抢劫归山的豹子头路过埋人的地方,听到有人在大声呻吟,就救出了他,并把他带上了大界山。
是的,复仇是岳明山心中永恒的主题。为了复仇,他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他加入大界山是为了复仇,参加赤卫队是为了复仇,出卖许胜、彭正豪、夏明柯也是为了复仇,现在,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仍然是复仇,过去是为了周钟莹,为了父亲和奶奶,现在又得多一个人甚至一群人了,那就是豹子头和李彪、铁牛他们。而复仇的对象,过去是周敬亭或周家的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冯汉杰。
前几天,他让十六岁的表弟柳娃去了一趟全川,这才知道,豹子头原来是中了冯汉杰的奸计,冯汉杰给他的大哥摆的是鸿门宴,合谋者正是老仇人周敬亭的儿子周钟岳。
石窟岭已经呆不下去了,一想到全川城门上挂着的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他就要发疯。
“周贼!冯贼!今生今世,我岳明山跟你们不共戴天!”他咬牙切齿,泪水滂沱。他仿佛看到了豹子头死前的愤怒和不甘。
他真想现在就去杀了冯汉杰,可柳娃告诉他,全川镇去不得,那里到处贴着布告,布告上面画的正是他岳明山的大头像。柳娃不识字,但他问过看得懂布告的人,上面写的是什么。看布告的人说,那是悬赏通缉令,县政府悬赏一百块大洋,捉拿大界山的土匪岳明山!这样看来,别说进城杀人,就是想混进全川镇,目前都很困难。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些道理岳明山懂,杀人,只能找机会,机会不好,那就不是杀人,而是自寻死路。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去汉口吧!他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北黄县不让自己呆,去汉口总可以吧。其实他从小就有个心愿,长大了一定要去汉口看看。他的师父徐铁拐,当年在教他武功的时候,跟他讲过不少江湖轶事,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关于汉口的。那里的楼房和街道,那里的行人和车辆,那里的各种江湖帮派,都曾令岳明山十分向往,要不是中途爱上了周钟莹,要不是几年来一直在想着报仇的事,他恐怕早就去了那里。
徐铁拐就是地地道道的汉口人,据说在斧头帮里曾经有过很高的地位,只因赌博跟人起了争斗,被仇家打残了一条腿,他才心灰意冷,悄悄离开了斧头帮,拄着一根镔铁拐杖跑到乡下,隐姓埋名,靠教一些少儿小伙的武功为业,混口饭吃,同时也算是成功地躲避了江湖恩怨。
是的,去汉口避避风头是目前的最佳选择。师父几年前就回汉口去了,说不定自己在那里还可以找到他!
三天后,岳明山就出现在汉口的洗马长街,因为徐铁拐说他的家就在那条街上。
根本不需要问,也不需要找,在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下,他的那位残腿的师父,正在和一位白发老者下象棋。棋摊旁围着不少人,有的在悄悄观看,有的在多嘴指点。二人杀得兴起,只听棋盘上不停地啪啪作响,惊叫惋惜声接连不断。岳明山一声不吭地看着,一直看了三盘,徐铁拐才把棋盘一推,把棋子一扒拉,不下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站在人堆里的岳明山。
徐铁拐的家就在离香樟树大约不到二十米的一个小巷子里。他单身一人住着,家里很简陋。
徐铁拐领着岳明山进了屋,随便找位子坐下,问:“小山子,你不在北黄县呆着,来汉口干什么?”
岳明山简单地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对徐铁拐说过后,一脸无奈地说:“师父,我现在是走投无路,特地来汉口投靠您的!”
徐铁拐点了点头,说:“那你想好了没有,怎么个投靠法?是去码头扛大包,还是入帮会?”
岳明山想都不想,说:“我只想出人头地,然后报仇!”
徐铁拐说:“明白了。那就入帮会吧!”
帮会?岳明山心存疑虑。
看岳明山的表情,徐铁拐略显得意地说:“我以前还当过帮会的二当家呢。”
岳明山仍是有点儿不相信,以为师父在吹牛。
第二天,师徒二人共乘一辆人力车,来到了斧头帮汉口总坛。
徐铁拐没有吹牛,他果真是斧头帮曾经的二当家,虽然有差不多十年时间没跟斧头帮有瓜葛,但当他再次踏入斧头帮汉口总坛时,仍然受到了帮主曹坤的热情欢迎和款待。他大开宴席,让帮里的八大金刚作陪。
听说岳明山是徐铁拐的得意弟子,有意加入斧头帮,曹坤便对徐铁拐说:“老二啊,这小子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挺招人喜欢的,就是不知道他的武功和胆略如何?你最清楚,无论是谁,想在大汉口这地界混出点儿名堂,得有真本事才行!”
徐铁拐笑着说:“有没有真本事,老大你一试不就清楚了?”
曹坤点了点头,扭头对八大金刚说:“你们中有谁愿意和这位小兄弟过两招的?”
众人皆是你推我让,最后,老五常亮站出来,一拱手,说:“曹爷,那就让我来试试吧!”
这个常亮,三十岁开外,中等身材,内外家功夫兼修,在八大金刚中不说是最厉害的,排前三位绝对没有问题。
他三两步走到大厅中央,对着曹坤、徐铁拐等人连连抱拳,说:“各位,咱家献丑了!献丑了!”又对从座位上慢慢起身的岳明山说,“这位小兄弟,请你务必手下留情!”
岳明山一笑,说了声:“这位大哥承让了,小弟学艺不精,请指教!”随即摆开架势迎敌。
常亮也不客气,一招“黑虎掏心”,双拳带风,一前一后,骤然击向岳明山的胸口和左肋。岳明山也不躲闪,一压一拨,左拳迎右拳,右拳碰左拳,硬硬地接上了。四拳擂在一起,只听“嘭嘭”两声闷响,像是有千斤巨石落地。常亮紧接着一招“双风贯耳”,攻击岳明山的头部,不待岳明山摆头躲过,脚下已是一撩,单腿踢向岳明山的胯部。这一连三招十分紧凑,只几秒钟的时间,就把岳明山的上中下盘全部攻击到了,而且招招使的是全力。岳明山眼疾手快,躲过第二招后,身体就势一侧,让对方的“撩阴脚”落了空,随即右脚一钩一带,身体飞旋而起,在半空中使了一招飞踹,顿时就将常亮踢得后退了数步。
“好!”
“好!”
大厅里的众人大声喝彩。曹坤连连点头。
常亮一稳心神,再次扑上,使出看家本领,拳脚并用,和岳明山战在一处。岳明山知道今天这场比武的重要性,也是全力以赴,蛮力和巧劲互用,将自己的本领尽数展示了出来。二人当真都是高手,他们一时拳碰拳,一时脚踢脚,一时飞在空中,一时躺在地上,兔起鹘落,虎啸狮吼,蛇鹤相缠,把斧头帮汉口总坛大厅里的一帮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徐铁拐心中都在暗想:“这小子几年不见,又长本事了,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很快,五十招已过。
曹坤一挥手,示意双方停止打斗。二人随即跳出圈外。
曹坤哈哈大笑,对岳明山道:“好小子,不错不错!你能在五十招内不输于他,足以证明你是个可造之材。不过,你除了手脚功夫之外,枪法如何?”
岳明山一拱手,说:“曹爷,请给我一支枪。”
曹坤二话不说,从自己的灰色长袍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抛给岳明山,说:“你就试试这个吧。”
岳明山接枪在手,说:“那我就打外面的旗杆了。”随即,他上前几步,将子弹推上膛,右手一扬,“啪啪啪”,朝着大厅门口正对面的斧头帮帅字旗杆连打了三枪。只听“嘣嘣嘣”,细细的钢质旗杆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靠近门口坐着的老七老八赶紧跑出去查看,然后进门禀报道:“曹爷,三颗子弹都打在一个洞眼里,比百步穿杨厉害多了!”众人一听,都大呼小叫起来,替岳明山高兴。
曹坤更是大喜,当即收下岳明山为斧头帮汉口第九大金刚,并封他为大兴分舵的舵主。
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位于惠济路口的一栋白色小洋樓里,周钟其还在睡觉,和煦的阳光透过半遮着天鹅绒窗帘的玻璃窗户,洒在屋子里的柚木地板上、暗红色的木质床上、白色的钢琴架上。他睡得很香,因为昨天玩了一整天,晚上回来得有些晚,这时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
这次,周钟其不是一个人来的汉口,他的未婚妻焦玉良也跟着来了。他们下榻的地方,正是大哥周钟岳、大嫂覃沐仪的家。严格说来,这里只能算是覃沐仪的娘家,周钟其的大哥周钟岳,是在老丈人家里结的婚。汉口特别市市长覃凤歧只有覃沐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和夫人覃孙氏怕女儿出嫁后,家里太过寂寞,便强烈要求女儿女婿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说,周钟岳是带兵打仗的人,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再置一个家完全没有必要,跟他们一起住,他们就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女儿,相互之间都有个照应。周钟岳完全不介意岳父岳母的提议,很乐意住进这个象征着权力、地位的白色小洋楼。只是,远在周家冲的周敬亭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感觉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的大儿子不就是倒插门了么?在他的意识里,只有穷人家的儿子才会做他人的上门女婿,他们周家是富裕人家,儿子周钟岳读过书留过洋,现在又是带兵的将领,说是住在儿媳妇的娘家,其实跟倒插门又有什么区别呢?
“笃笃,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在外面响起,周钟其像是没听到,继续闭着眼睛。
房间的门一点点地被推开,然后,焦玉良闪身进来了。她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睡着的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他的床边。她看着他的脸,欣赏着。这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庞,标准精致的五官,合理地分布在脸部各处,额头宽展,鼻梁挺起,眼窝陷进去,嘴唇性感肉厚,眉发浓黑,使得他的脸部轮廓分明,十分英俊。
看着看着,焦玉良忽然脸上发起烧来,这就是她未来的男人,这就是她要陪伴一辈子的爱人……她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孔,正打算转身退出去,谁知闭着眼睛的周钟其却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吓了她一跳。
“这位小姐,看够了吗?觉得好看吗?”周钟其睁开眼睛,逗笑着说。
“啊——”焦玉良的脸已经红到脖颈了,她害羞地企图挣开抓着她的手,说,“你臭美啊!谁看你啦?真是自作多情!”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还不承认呢!起码站了五分钟,对不对?”周钟其恶作剧地说道。
“我正想喊你起床,见你还没醒,就不忍心叫你,如此而已!”焦玉良狡辩道。
“好吧,算你嘴硬!”
前天和昨天,周钟其带着焦玉良去了黄鹤楼、归元寺等几个著名景点游玩,又逛了各处的繁华街道,在江汉路的中心百货大楼购了物,在小桃园、四季美吃了各种美食,玩得非常尽兴,吃得也非常开心。
周钟其答应今天带焦玉良去天主教堂,看外国神父和修女们如何做弥撒。焦玉良看过不少外国文学名著,对其中描写的教堂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很想身临其境感受一番。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二人来到了位于上海路的汉口天主教堂。从外观看,这是一幢方形尖顶建筑物,共有两层,砖木结构。堂内三拱廊的正厅十分宽敞,可以容纳上千人做弥撒。
周钟其和焦玉良坐在最后一排,他们虔诚地听完了台上牧师的福音宣讲,又闭眼祈祷了好一阵子,这场弥撒活动才告结束。信徒们纷纷起身,双手合十地离开。最后,大厅的座椅上只剩下周钟其和焦玉良二人。
一个穿着黑袍的修女看了他们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向这边。周钟其赶紧站起身。焦玉良也跟着站了起来。
“姐!”
“莹莹姐!”
周钟其和焦玉良几乎同时叫道。
黑衣修女眼皮耷拉,没有正眼看二人,只是低声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钟其说:“姐,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说着,酸涩的眼泪流下了他的脸颊。
黑衣修女叹了口气,说:“钟其,我亲爱的弟弟,你都已经长成大人了,都是男子汉了,在玉良面前,你可不许像个小孩子!”
周钟其抹了一把泪水,说:“姐,小媛媛又长高了,开了春就要上幼稚园了!你有时间就去看看她吧。”
黑衣修女点了点头,目光中忽然就有了一丝慌乱,胸脯也开始剧烈地起伏起来。
她说:“别告诉她关于我的事,就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吧。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只能留在主的身边赎罪,直到我们的灵魂升上天堂!”
周钟其点了点头,又说:“我和玉良过些日子就要结婚了,只可惜我听不到姐姐你送给我们的祝福……”
“我会祝福你们的,我亲爱的弟弟、我亲爱的弟媳!我会天天为你们祈祷,在主的面前,把主的福音送到你们身边!”
黑衣修女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将周钟其抱在了怀里,接着又用一只手把焦玉良搂住。
“钟其、玉良,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不要像你们的姐姐一样……”
从天主教堂里出来了半天,周钟其的眼眶还是湿润的。焦玉良依偎在他身边,轻轻地对他说:“莹莹姐真的好可怜!还有媛媛!”
“媛媛有大哥大嫂帶着,还算是幸运的!”周钟其说,“玉良,我想,等我们结婚后,就把媛媛接到我们身边来,让你来做她的妈妈,好吗?”
“好啊好啊!我非常愿意做媛媛的妈妈,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焦玉良温驯地回答道。
黑衣修女其实就是周钟莹,当年她并没有死。周敬亭威胁她,要她交出背后的男人,她却一个字也不说。但是,她隐隐感觉,周敬亭已经猜出那个男人是谁。为了保护心爱的人的生命,周钟莹选择了投井自杀,结果自杀未遂,被人救起。在周钟莹昏迷未醒的情况下,周敬亭和周昌等人连夜将她送出北黄县,带她到了汉口周钟岳这里。周敬亭原意是想找个城里的医院,悄悄地将周钟莹肚子里的孩子解决掉,然后再慢慢劝说她忘掉过去的事情,通过哥哥嫂子的帮助,在汉口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察觉到周敬亭意图的周钟莹坚决不从,再次以死相逼,非要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不可。艰难的拉锯战过了好久,父女二人最终各退一步,达成和解协议:周钟莹可以生下孩子,但从此以后她不准踏入周家冲半步;周敬亭则不再追查周钟莹的恋人是谁。半年后,周钟莹生下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婴,舅舅周钟岳给孩子取名媛媛。当周钟莹得知周敬亭不守承诺,害死了岳老三、活埋了岳明山之后,她悲愤交加,万念俱灰,毅然丢下刚刚断奶的孩子,跑到汉口天主教堂做了修女。媛媛没有爹娘,周钟岳便让新婚不久的妻子覃沐仪代为抚养,对外宣称媛媛就是他们的女儿。
夜幕降临。三辆人力车在大马路上轻快地跑着,不久,它们在花楼街迎春楼前停了下来。岳明山和两个斧头帮的兄弟李黄毛、马四海走下了人力车。
迎春楼老鸨花艳红和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见来了生意,立刻欢叫着迎上前去,围住了三人。
“李爷、马爷,你们怎么好几天没来呀?都想死艳红了!这位大爷是……”花艳红认得李黄毛和马四海,她一边热情地将三人引入一楼大堂,一边搔首弄姿、喋喋不休。
“艳红,这是我们大兴分舵的新老大岳爷!”李黄毛说,“岳爷今晚可是冲着翠云姑娘来的,她人呢?怎么不出来迎接老子们?”
“哎哟,真是不巧,翠云今晚已经有主了!李爷,我看就安排兰香姑娘伺候这位岳爷吧,兰香姑娘也是很不错的。”花艳红笑吟吟地说,随即朝身后的一个年轻姑娘一招手,喊了一声,“兰香!”
兰香正要上前,李黄毛却挥手止住了她,问花艳红:“翠云姑娘今晚和谁在一起?”
“法租界巡捕房的朱总探长啊!李爷又不是不知道,朱爷是翠云姑娘的老相好呢!”花艳红挥舞着手中的纱帕子,故意把身子往岳明山身上蹭。
岳明山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低沉却很有力地说道:“岳某今晚非翠云姑娘不要!”
“听到没有?”马四海装腔作势道,“让姓朱的滚蛋,叫翠云姑娘马上下来陪我们岳爷!”
花艳红立时不依了,她柳眉一竖,两手叉腰,有点儿生气地说道:“马爷、岳爷,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咱们迎春楼开门做生意,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人家朱爷是花了大钱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法租界总探长,后面有洋人撑着呢,你说让人滚蛋就让人滚蛋啊!”随即她又换成一张笑脸,对岳明山说,“这位岳大爷,您就将就将就嘛,让兰香姑娘陪您吧,我保证她能把岳爷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不行!今晚我就要翠云姑娘!”岳明山抱着膀子,仰着头,冷哼了一声。
“这个……”花艳红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对方是故意来找茬的,便不再硬顶,说道,“那您等一等,我上楼去跟朱爷打个商量,看他怎么说。”说着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只听楼上有个声音说道:“是谁想搅我朱某人的场子啊?”紧接着,一个彪形大汉搂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二楼走廊上,那大汉傲慢地瞅着一楼大堂,一脸的不屑。
“朱爷,朱总探长!”李黄毛笑着朝法租界巡捕房总探长朱老八一拱手,“这是我们斧头帮大兴分舵舵主岳明山岳爷!我们岳爷今天难得有雅兴来逛一逛这迎春楼,听说楼里的头牌是翠云姑娘,岳爷就想跟她一起乐呵乐呵,请朱爷给个面子!”
“混账东西!”朱老八一听,生气地拍了一下栏杆,“不是说了翠云姑娘今晚陪老子吗?你们难道想抢人?你们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斧头帮啊,还舵主!有种的就上来跟老子干,干赢了,翠云就是你们的!”朱老八一听是斧头帮的人,马上明白他们是故意来找不痛快的,就直接和他们开撕了。
“好!”岳明山拍了两下巴掌,冷恻恻地道,“这可是朱总探长说的!”话音未落,他已经双脚一蹬,离开了地面,然后踩着板凳、栏杆、墙面,眨眼的工夫就上了二楼,站在朱老八面前。
朱老八把翠云推开,双手一运劲,拳头握紧,扑向岳明山,挥拳就打。岳明山是有备而来,一点儿也不惊慌,见招拆招,和朱老八战在一处。二人年龄相差无几,岳明山二十五岁,朱老八二十八岁,都是血气方刚、精力无限充沛之盛年。岳明山使的是少林拳,朱老八使的是小洪拳,都是刚柔相济、手脚并重的武功套路。兼之二人又是内功、轻功高手,所以,他们出拳看似力大无比,但躲闪灵活,脚步轻快,看上去非常飘逸。
这一场大战,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双方足足打了一百个回合,仍然没有分出胜负。再看迎春楼内,不管是一楼大堂还是二楼走廊,都成了二人的战场,因此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家具、物件。花艳红心疼得一会儿叫,一会儿喊,一会儿骂。
“快去报警啊!”有人突然醒悟过来,大叫道。
两个迎春楼的妓女赶紧跑到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附近警察局的电话,告诉他们迎春楼出大事了,要他们马上派人过来维持治安。
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十几个持枪的警察就冲进了迎春楼,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打得正酣的岳明山和朱老八,要他们赶快住手。
但二人似乎没长耳朵,继续拼杀。直到领头的警察朝天连开了三枪,二人才不大情愿地分开。
“原来是朱总探长!原来是岳爷啊!”领头的警察认得二人,赶紧对着他们点头哈腰,“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打起來了?这要是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啊!”
朱老八根本不理睬那警察,只瞪着眼对岳明山道:“姓岳的,老子好多年都没遇上对手了,今天你倒是让老子开了眼界。行,你不是要翠云姑娘陪你吗?老子就让给你!”说罢,他把几个警察往旁边一扒拉,气呼呼地往迎春楼外走去。
“多谢!不送!”岳明山冲着朱老八的背影大声道,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朱老八坐上一辆人力车,回头放狠话道:“姓岳的,你等着,你让老子不好看,老子也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说罢扬长而去。
“岳爷,厉害呀!”迎春楼内,李黄毛和马四海都对岳明山伸出了大拇指,“这大汉口,能和朱老八打成这样的,没几个人!”
岳明山微笑着,拿出几张大钞票塞在领头的警察手里,说:“各位兄弟辛苦了,这里没事,你们忙去吧。”
领头的警察说了声“谢岳爷”,又对手下们喊了一声“收队”,就领着警察们走了。
目睹了一场大战的老鸨花艳红,再也不敢小瞧岳明山,她装出一副笑脸,对岳明山说:“岳爷,既然朱总探长走了,那就请您上翠云的房间吧!翠云,还不下来迎接岳爷!”
“是,妈妈!翠云这就来了。”楼上的翠云声音娇滴滴地应答着,接着一阵风似的下了楼,对着岳明山道了个万福,笑吟吟道,“岳爷,请上小女子的房间一叙。”
岳明山笑了笑,掏出一大把钞票扔给花艳红,花艳红赶紧惊喜地将钱接住。
“这些钱,是我给迎春楼的赔偿,这些打烂了的东西,应该值不了几个钱!”岳明山说,然后又拿出一沓票子塞进翠云鼓鼓囊囊的胸里,“这些呢,是我赔给翠云姑娘今晚的损失费,应该也够了吧?岳爷我现在有点儿累了,不能陪你,回头有空了我再来找你。老李、老马,我们走!”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诶,岳爷,那个……岳大爷哟……”花艳红追出迎春楼,远远地对着岳明山喊道,“您有空一定要来啊!今后迎春楼还指望您罩着呢!”
岳明山早已坐上了人力车。他一挥手,三辆人力车即刻跑将起来,很快跌入深深的暮色里。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岳明山又成功地挑战了小洪门、三水帮、一贯道等江湖帮派,抢得了几个码头和赌场,在大汉口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斧头帮来了个厉害角色“岳九爷”。
这天,汉口特别市市长覃凤歧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便聚在客厅里休憩,拉家常,谈论周钟其和焦玉良的婚礼问题。因为他们两个已经决定了,结完婚后,他们就不再回北黄县,而是在汉口安家。他们的婚礼,也打算在汉口举办。进过教堂的焦玉良,知道大哥大嫂的婚礼是在那里举办的,又热闹又气派,非常羡慕,于是她也渴望自己能穿上洁白的婚纱,挽着心爱的人的手,走进庄严神圣的教堂,接受上帝的祝福。
目前,他们的婚房已经找好了,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圣玛丽医院附近,也是一栋比较安静的两层小楼,虽然没有大哥大嫂现在住的小洋楼面积大,但足够他们小夫妻俩住的了。
“尽快把双方的父母接过来,该准备的东西,让他们做大人的提前准备好。”覃太太说,“也不知道你们北黄县当地还有什么礼数讲究,我们是不懂的,也由他们来商量着办好一些。上次你们结婚,都是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办的,也不知道亲家公亲家母是不是喜欢?”
覃沐仪说:“现在都提倡新式婚礼,那些旧的封建的繁文缛节、不成文的规矩,能免则免。我想,不论城乡,大体上应该都差不多!”
“在哪个教堂举办婚礼仪式,这个已经有主意了吗?”覃凤歧问。
客厅里一下子陷入沉寂,没有人回答,有的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媛媛。
“周媛媛!”覃太太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故意大声喊了一下正聚精会神趴在地板上玩玩具的媛媛。
媛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覃太太问:“外婆,是你喊媛媛吗?”
覃太太回答着“是的”,起身走到媛媛身边,一把抱起她,说:“我的乖乖,你看你,全身上下都是灰,都成猴子了。走,外婆带你上楼洗澡去!洗完澡,咱们就去睡觉!”
目送着祖孙二人出了客厅,焦玉良说:“我看就定在汉口天主教堂吧,那儿离家里最近。我想……应该不会影响到莹莹姐的!”
周钟岳点点头,说:“在那儿也好!父母大人都好几年没见着妹妹了,趁钟其、玉良办婚礼的机会,让他们互相看上一眼也好!”
“就是怕姐姐有些伤心!”周钟其说。
“谁又不伤心呢?莹莹那个样子,做父母的还不伤心透了?我们都是硬着心肠,学着不伤心的!”周钟岳说。
“那就定在那里吧!”覃凤歧说,“沐仪啊,该你这个大嫂操心的事,你可要多操些心啊!”
“是的,爸爸!”覃沐仪说,“我跟玉良说好了,过几天我们就去我朋友的婚纱店里试穿婚纱呢!”
“嗯,这个很好!”覃凤歧赞许地点了点头。
经过精心的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终于在阳历新年过后的第三天如期举行。
上午九点钟,仪式开始,一袭白色婚纱、美艳绝伦的焦玉良,面带微笑,和父亲焦先策手挽着手,来到神父和新郎周钟其面前。
神父庄严地宣读了结婚誓词,让两位新人交换了结婚戒指,互吻之后,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婚礼仪式圆满完成。
随即,众人来到教堂外面的草地上参加鸡尾酒会。在乐队奏出的舒缓音乐中,亲朋好友们频频举杯,互致祝贺。
可是,就在这当口,有人却发现媛媛不见了。
大家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以为媛媛定是淘气,躲在哪个地方玩自己的去了!可是,直到酒会快结束时,媛媛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这下,大家就有些慌张了,周家的人于是四处喊着媛媛的名字找她。
周钟其思忖了片刻,对焦玉良耳语了几句,然后拔腿跑向教堂里面。可是,教堂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依旧看不到媛媛的身影。周钟其无意间抬头一望,发现二楼栏杆边站在一个穿着黑衣、蒙着半张脸的修女,她眼睛红肿,目光呆滞,正一动不动地瞅着空空荡荡的一楼大厅,仿佛魂飞天外了。
“姐!媛媛不见了!”周钟其朝修女挥了挥手,有点儿着急地喊道。
黑衣修女正是周钟莹,她一直躲在暗处,心潮起伏地看完了弟弟周钟其和弟媳焦玉良的婚礼,又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嫂,还有几乎认不出来的女儿媛媛。她真的很伤感,默默地流着眼泪,直到参加婚礼的人群离开教堂大厅,她才走到栏杆边,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出神。
“媛媛她……她刚刚不是还跟你们在一起吗?”周钟莹擦着眼角的余泪,十分诧异地说道。
“哦,我还以为……”周钟其欲言又止,他本意是想说,他以为周钟莹可能会因为思念孩子,而故意留下孩子跟她说话,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那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看吧!姐,你保重。”
周钟其快步跑出了教堂,和家人们会合一处,说教堂里也没有看到媛媛,大家这才确信,媛媛失踪了!
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却因为媛媛的意外失踪,让整个周家的人一下子陷入混乱和沮丧之中。他们匆匆忙忙地结束了酒会,把客人们送走。然后,覃沐仪吩咐家里的下人们继续到附近各处寻找媛媛,自己则带着一大帮亲人回到惠济路的白色小洋楼里。
到家后,一直压抑着情绪的覃沐仪和覃太太,这时候就有了急得想跳脚的意思,覃太太甚至嘤嘤地哭了起来。
周钟岳劝了她们半天,说:“我感觉媛媛的失踪应该不是一个意外,可能是有人绑架了她!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她的消息!”
“真的很奇怪,谁会绑架她呢?”周钟其说,“能在这种地方绑架媛媛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他绑架孩子的目的绝不单纯,希望他们不要伤害媛媛就好了!”
焦玉良脸色煞白,一直紧紧地依偎在周钟其身边,她十分担心地说:“不如我们再分头上街去找找看吧,说不定在哪个地方能找到媛媛的!”
覃沐仪摇了摇头,说:“我看就不必了,我非常赞同钟岳的观点,此事绝非偶然,媛媛肯定是遭到了坏人的绑架。这样吧,今天毕竟是钟其和玉良的大喜之日,大家也很累了,不如就在家里休息一会儿,静静地等待消息,现在再怎么着急也是没用的!”
“我看只能这样了!唉,真是孽障啊!”周敬亭搖头叹气道。
大家坐下来,也无心说笑,只是一边闷闷地喝着茶,一边等待着消息。
果然,大约两个小时后,覃府的一个下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客厅,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覃沐仪,说道:“大小姐,这是刚才在府门外,一个十多岁的讨饭小男孩送过来的,我想应该是和媛媛小姐有关吧!”
覃沐仪赶紧打开信封,发现里面确实是一封信,信纸上写着:周钟岳、覃沐仪:你们的千金周媛媛已在我手里,要想保她性命,你们必须拿周敬亭来交换。时间:今晚八点,地点:汉口新荣仓库。切记,只准周老狗一人前来,否则撕票。
“怎么是冲着你爹……”覃沐仪看完信,好不纳闷。
周钟岳一把抓过信,看了后,递给周敬亭,说道:“爹,这就真的很奇怪了,绑匪竟然认识您,还指名道姓要用您去换回媛媛!”
周敬亭只瞅了信纸一眼,就不再看了,摇头道:“一点儿都不奇怪,其实,我早就猜出来是谁干的!”
“是谁?”
“还会有谁?不就是岳明山那个王八蛋吗?真是孽障啊!”
周钟其看完信后,也说:“我觉得是岳明山干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在大汉口,能跟爹有仇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周钟岳生气地说:“这个讨厌的家伙,真是阴魂不散!我听说他在斧头帮都当上什么舵主了,现在风光得很,竟然敢明目张胆地绑架人质,这不是找死吗?要不是看在媛媛的份上,我早就……”
周敬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要我去,那我就去吧,我和他之间,是该有个了断了!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把我怎样?”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作声,谁都明白个中原由,其中一人还在想,到时是不是需要派兵前去包围新荣仓库,以防不测?
入夜,周敬亭穿着一件暗棕色的裘皮大衣,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步履稳健、背影萧然地走出儿子儿媳的家门,坐上一辆人力车,只身前往新荣仓库。
八点整,他下了车,走了大约三四百米的样子,就到达了指定地点。他发现,新荣仓库的铁门大开,外面有火把照着,里面也是火光熊熊,到处都是人,人人手里都拿着武器。
“岳明山,老朽来了,应该没有迟到吧?”周敬亭站在门外喊了一声,然后,他阔步挺胸,背着双手,缓缓地走了进去。
果真是岳明山!他正坐在仓库中间的一个麻袋垛子上,跷着二郎腿,身体向后靠着,目光阴狠地盯着徐步而入的周敬亭。他的左右两边都站着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个都是黑衣黑帽,手里握着明晃晃的斧头。而三岁的小媛媛,此时就坐在岳明山的大腿边,一脸的惊恐不安,一动也不敢动。
“坐好!可要听话啊,媛媛!”岳明山故作亲昵地对媛媛说道,还顺势摸了一下她的头。
媛媛“嗯”了一声,身体缩了缩,明显很害怕。
这时,岳明山才站起来,抱着膀子,一步步走到周敬亭对面。
“姓岳的王八蛋,你不是一直想要老子的命吗?好,你现在就拿去吧,我保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周敬亭摘下皮帽,做出一副引颈就戮、大义凛然的样子。
岳明山根本不理睬他的装腔作势,只是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他跟前,满是讥诮地说道:“周老狗,你很让岳爷失望啊!我本以为你会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来的,或者会带着很多很多的人过来。你进门时应该已经看到了,我在仓库里里外外都布置了重兵,就等着跟你老小子决一死战呢!真是想不到,你的胆子突然变大了,真的一个人来了!看来我失算了啊!”
“姓岳的,你没有失算,是周某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周敬亭挺直身体,淡然说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在人前总是遮遮掩掩,不肯正面回答,现在这里就剩下你和我了,你应该可以对我实话实说了吧?”
“当然可以,绝无虚言。”
“好!我且问你,我爹是你和焦先策串通一气,让他死在县大牢里的,对吗?”
“没错,正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恨你!是你,毁了我女儿周钟莹的清白,害了她一辈子!尽管我家那个傻闺女死活不肯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遭千刀万剐的混蛋就是你!”
“你——”岳明山两眼圆睁,瞳孔里映照着火把的光亮,愤怒地说,“周老狗,也就是说,莹莹确实是被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逼死的,对不对?你手里至少沾满了我两个亲人的鲜血,对不对?”
“不错,一切都是周某人所为!”周敬亭把脸偏向一边,看向媛媛,“如果你不想继续作孽,就放过那个无辜的孩子吧。”
“砰”的一声枪响,忍耐了半天的岳明山掏出手枪,对着周敬亭的胸部开了一枪。
枪声把媛媛吓得惊叫了一声。
周敬亭捂着渗血的伤口,缓缓倒在地上。
“爷爷!”媛媛挣扎着站起来,扑向周敬亭。
“媛媛,我的好孙女!”周敬亭抚摸着媛媛的小手,吃力地说,“记住……这个人,是他,杀死了……你的……爷爷!”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子弹在周敬亭的胸口溅起了血花,吓得媛媛连声尖叫。
周敬亭已经不行了,他抚摸媛媛的手渐渐松开,但是很奇怪,他的脸上忽然间浮现出一丝笑容,虽然很淡,但确实是笑容。
“爷爷——”媛媛大哭起来,拼命抓住周敬亭的一只手,摇动着,“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周敬亭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头一歪,死了。
“噼噼啪啪”,仓库外面突然枪声大作。
李黄毛跑进来说:“岳爷,有当兵的在攻打我们,人数不少!”
岳明山厉声道:“给我打,往死里打!只要是周家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说着,他一把抱起正哭叫着的媛媛,往仓库门口冲去。
这一仗打得异常激烈,斧头帮的上百人和周钟岳的几百士兵,围着新荣仓库展开激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一个小时后,斧头帮只剩下二十多個人了,而周钟岳的手下也死了近百人。
仓库大门守不住,斧头帮的人只好退到仓库里面,紧紧护住岳明山。
一大批士兵冲了进来,把岳明山他们团团围住。接着,周钟岳、周钟其和覃沐仪、焦玉良分开众人,站到岳明山的对面。
“你们都不要乱来,否则,我一枪毙了她!”岳明山用枪顶住了媛媛的小脑袋。
媛媛又是一声惊叫,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姓岳的,你想开枪就开吧!我想媛媛死了,你也不会好过的!”周钟岳将子弹推上膛,对士兵们挥了一下手,“这个人,今天必须死!”
“周钟岳,你居然不顾及你女儿的性命吗?”岳明山大感意外。
覃沐仪赶紧说:“岳明山,你不要作孽了!媛媛是你的亲生女儿,不是我们的!”
“你说什么?”岳明山被覃沐仪的话惊住了,一脸狐疑地看着覃沐仪,又看了看手里的媛媛。
“莹莹也还活着!”覃沐仪继续抛出重磅炸弹。
“我才不想相信你的鬼话!”岳明山紧了一下手里的枪,“为了救你们的女儿,你们竟然编出如此荒唐的谎言,真是可笑!”
周钟其也说:“岳明山,我大嫂说的都是真的,我们都没有骗你,媛媛是你的亲生骨肉,我姐,她也还活在世间!”
“你们——”岳明山心里突然一阵慌乱,“我不相信!这绝对不是真的!”
周钟岳已经举起了手枪,瞄准了岳明山。
“不要开枪!”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喊。紧接着,一个黑衣修女扑到岳明山跟前,用身体挡住了岳明山和媛媛。
“莹莹!”
“姐!”
周钟岳和周钟其都失声叫道。
周钟莹朝着众人点了点头,再才背过身子,看向岳明山。此时的岳明山,已经完全惊呆了。
“小山子,我是莹莹啊!”周钟莹泪如泉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活着!”
“莹莹!”岳明山也认出周钟莹来了,一把将她搂住,“他们……不是说你已经投井自尽了吗?”
周钟莹摇了摇头,依偎在岳明山怀里,痛苦地说:“小山子,我没有死,我只是听说你被我爹活埋了后,才……”
“岳明山,你杀死了我父亲,今天必须死!”周钟岳忽然大喝了一声。
“大哥——”周钟莹惊醒过来,赶紧护住岳明山,“你不能杀他!”
“莹莹,你让开!这个人不死,我们周家将永无宁日!”
“大哥,你就放过他吧!为了我,也为了媛媛……”周钟莹说着,满眼泪光地看向早已惊得不成样子的媛媛,“孩子太可怜了,她……她不能没有父亲啊!”
“莹莹!”岳明山一把拉开周钟莹,“既然你还活着,既然媛媛是我们的孩子,而我,又杀死了你的父亲,那就让他杀了我吧。就算我不死,我也无法面对你和我们的孩子!”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刚才在媛媛面前枪杀周敬亭的情景,很是恐怖和血腥。
“砰”的一声枪响,周钟岳真的开枪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周钟莹再次挡在岳明山跟前,于是,那颗子弹就直直地射进了她的胸膛。
“莹莹!”
“姐姐——”
周钟岳、周钟其和岳明山同时惊呼起来。
周钟莹倒在了地上,岳明山赶紧蹲下去将她搂住。这一家三口,忽然间就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大哥……”周钟莹断断续续地对周钟岳说,“我……求你……放過小山子!就……用我的命……抵他……的命吧!请你……答应我……”
“莹莹!你怎么这么傻?”岳明山将周钟莹搂得更紧了,开始号啕起来。
“小山子,把……把我们的孩子……带走……好好地把她……抚养大……不要再跟……大哥他们……为敌……”
岳明山痛苦地点了点头。
周钟莹艰难地闭上了双眼。
……
人群散开,岳明山一手抱着媛媛,一手抱着周钟莹的尸体,步履沉重、一脸悲怆地走出了新荣仓库。
夜正浓,硝烟还未散尽,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雾气里,忽然,远处的长江上传来几声冗长沉闷的轮船汽笛,让夜幕下的城市一阵烦躁,让行走在昏暗灯影下的人,心灵震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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