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志
绝色村妇,命运多舛。小镇鬻茶,享“西施”美誉;地痞找茬,得镇长援手。貌美招流言,避居荒村;憨夫染赌瘾,独撑门户。匪贩猖獗,官府忌惮;孤身涉险,虎口救子。弱柳不惧恶风,坚贞教人感佩!
秋露从小贩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正要反手递给背上的宝儿,就看见对面瓷器铺宽宽的廊檐下,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对于被人盯看或偷窥,秋露早已习以为常。作为杏花村乃至盘柳镇最漂亮的女人,只要她一出门,总会遇上各式各样的目光:惊叹、羡慕、嫉妒乃至贪婪、淫邪……然而此时的这双眼睛,除了像饿狼的舌头一样在她胸脯上、脸上舔来舔去外,还透着一抹阴沉狠毒,如同一条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刹那间,秋露被这双眼睛吓住了。
“妈妈,我要,我要,我要嘛……”宝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不着近在眼前的糖葫芦,大声嚷起来。秋露这才从惊吓中回过了神,赶紧扭头,向宝儿递过糖葫芦,然后怀着满心的惊悸,急匆匆往家中赶去。
从集镇到秋露家,要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平常走着倒不觉得怎样,这时因了那双眼睛,秋露就感觉这条小路阴森森的,很是瘆人。秋露弯下腰,飞快地捡起几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兜在衣襟里。宝儿在背上见了觉得好玩,边舔着糖葫芦,边嘻嘻笑着问:“妈妈,你捡石头干啥?”
秋露说:“妈妈捡石头打‘野狗!”她虽极力抑制,但还是掩不住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小小的宝儿当然听不出妈妈的恐惧,他兴奋起来,大声叫喊着:“噢、噢、噢,打野狗啰!打野狗啰!”
在宝儿的叫喊声中,秋露又回过头去张望。这一次,她看到竹林里隐约有人影一闪。秋露的心怦怦乱跳,加快脚步奔跑起来。
很快,她跑出了竹林,看到了十数丈外的房屋,紧绷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猛地蹿出来,横挡在路中央,唬得正在奔跑的秋露“哎呀”一声惊叫出来。
“爹爹,爹爹,妈妈要打野狗呢!”背上的宝儿先看清了挡在路上的人,欢声叫嚷着。
这大汉正是秋露的男人余豹。
秋露拍拍胸口,大大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瞪着余豹,嗔怪道:“你个死鬼,冒冒失失的,差点儿把人吓死了!”
余豹咧开嘴,嬉皮笑脸地说:“还说我冒冒失失的,这大白天的,你慌里慌张跑个啥?”
秋露脸现惊恐之色,微颤抖着声音道:“有个坏人偷偷跟着我们!”
余豹一瞪眼,脸上闪过一抹怒色,高声喝骂道:“啥?他妈的,我看是哪个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嘴里说着,握了两个拳头,咚咚咚迈开大步,朝竹林中奔去。秋露拦他不及,脑子里浮现出那双阴沉狠毒的眼睛,站在后面紧张地喊:“你小心点儿!”
余豹在竹林内转了一圈,走出来,看着犹自惊惶的秋露,奇怪地说:“你是不是眼睛花了?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秋露伸着脖颈,连连向竹林内张望,奇怪地道:“没有吗?我刚刚真看到一个人影的!”
余豹盯着她因紧张和奔跑,绯红得如同桃花一般的脸儿,就想起烧坊中跟自己厮混在一起的“弟兄伙”刘牛儿常夸秋露漂亮,心里不由一荡,便想上前抱住她亲上一口,但碍于宝儿在跟前,又惦记着这次回来的目的,就咽了咽口水,嘻嘻笑着说:“别疑神疑鬼的了,那几只鸭子卖了吧?嘿嘿,卖了多少钱?”
秋露抖落衣襟里的石块,拍拍身上的尘土,抬眼见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片青灰色,纤秀的眉毛不禁一竖,斥责道:“怎么,昨晚又赌了一夜?”
余豹厚着脸皮,依旧笑嘻嘻地道:“赌啥子哟,自从上次你骂了我后,我连牌骰子都没碰过。老婆,烧坊里几个弟兄伙说大家凑钱打个牙祭,你看……”
秋露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道:“当我是三岁娃儿?你个死鬼,三张嘴等着你挣钱吃饭呢,你一个铜板拿不回来,还好意思向我要钱?没有,没有!”说着背着宝儿,气冲冲地往家里走去。
余豹望着她背着宝儿的背影,尴尬地呆站了片刻,既是气恼又是不甘地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跨进门,秋露一眼看见屋里翻箱倒柜的情景,更是悲愤交加,怒道:“你咋不拿把锄头来挖呢?把屋里挖个底朝天,兴许就找得到值钱的东西了!”
余豹听了这话,耍起了无赖,大吼道:“把老子惹毛了,不要说拿锄头挖地,就是屋顶,老子也要把它揭了!你说吧,卖鸭子的钱,给是不给?”他恶狠狠地吼着,向秋露逼上一步,要来硬的。但他身子还没站稳,耳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左脸颊火辣辣地痛,却是结结实实挨了秋露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让余豹很是猝不及防,他捂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个贼婆娘敢打老子,老子今天不把你……”
“不把我咋样?啊?打死我吗?来吧,有本事,你把我们娘儿三个打死算了。动手啊,你快动手打啊!”秋露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冲到他面前,双手狠命地撕扯推搡着他,背上的宝儿吓得大哭起来。
这样一来,余豹蔫了,挣开秋露的撕扯,退到墙根下,抱着头,蹲了下去。
秋露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摇摇晃晃地要往地上倒去。她真想就此倒下去再也不要站起来——这心中的苦太沉太重了,怎是她一个弱女子承受得了的?
然而,她又咬牙死死地支撑着,宝儿在背上,她怎能倒下去呢?她扶着墙壁,尽量轻缓地将宝儿放了下来,抱在怀中,嘴里喃喃安慰道:“不哭,不哭,宝儿不哭。”目光有些呆滞地从堂屋内缓缓移过。堂屋内一片狼藉,全是余豹翻动后的凌乱痕迹。可家徒四壁,他又翻得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呢?秋露的心像被一只手撕扯着,万般难受。
余豹站起来,悲绝的妻子和哀啼的宝儿,似乎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羞愧。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我就说一说,你至于这样吗?”
秋露把背脊对着他,浑不搭理。余豹羞恼起来,哼了一声,道:“好好好,我走,我走。这个家,原是容不得我的!”
秋露听出他话里有话,一时间,深深隐藏在心底的辛酸往事,针一样刺痛著她。她扭过头,瞪着余豹,悲声道:“你还倒打一耙了?这个家容不得你,烧坊里,你那几个‘弟兄伙容得下你?你看你跟着那几个人都变成什么人了?成天不是赌就是抽大烟,这个家……这个家都让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在秋露的责问中,余豹气短地低下头,支吾道:“你说我就说我,怎么扯上人家了?”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去。止住啼哭的宝儿这时忽向他伸出拿了糖葫芦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你吃糖。”余豹站住,转过头望着儿子,眼里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
秋露瞪着他,道:“你一天到晚不落屋,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晚上,镇子北门外张家的三个娃儿都被土匪抢走了!”
宝儿举着手中的糖葫芦,蹒跚着走向余豹。余豹迟疑了一下,将他抱起来。秋露原本凄绝悲凉的心一软,红着眼圈道:“你就放心我们娘儿三个守在这个远离人户、单家独院的屋子里?”
余豹用乱糟糟的胡茬扎了扎宝儿肉嘟嘟的小脸蛋,心里不以为然地咕哝道:“大惊小怪!”嘴上敷衍着道:“好啦,好啦,我去给陈老五告个假,看今晚能不能回来!”略略一顿,又说,“屋头不是有支枪么,再说,你枪法也不赖嘛,怕个啥?”
秋露眼眶里泪光泫然,说:“我一个女人,会打枪又顶什么用?”
余豹烦闷地说:“好了,好了,等月底,陈老五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我就回来,不在烧坊做了。”知道这钱今天是要不到了,他放下宝儿,悻悻地走了。
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秋露心里一片悲凉,脸上已泪水潸然。
“妈妈,我回来了!”春喜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秋露赶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来,道:“春喜,叫你好好在家里,怎么跑出去了?你又跟哪个要糖吃了?”她瞥见春喜手中的糖葫芦,不禁奇怪地问。
“妈妈,是一个伯伯送我的,他还要我跟他去镇上玩呢,可一看见爹爹,他就走了。”
秋露眼前闪过集市上那双盯着她的阴毒的眼睛和竹林小道上隐隐一现的人影,心紧紧一揪。她喘口气,一把将春喜拉在身后,双手抓住门板,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向门外一张望。门外什么人也没有,余豹也早没了踪影,“这个死鬼!”她心里咒骂着,缩回身,慌慌忙忙地关上了门。
春喜奇怪地望着她。秋露恶狠狠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糖葫芦,重重地扔在地上,厉声斥道:“不准要别人的东西,不准跟别人走。你不听话,妈妈打断你的腿!”
七岁的春喜看着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土的糖葫芦,“哇”地大哭起来。
一个脚穿草鞋、头缠青布帕子的短衣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进了盘柳镇南街的粟家大院。
粟啸虎听到这匆忙的脚步声,心中一凛,但脸上却不着一丝变化,依旧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盖碗茶。三十多岁的粟啸虎,生得虎背熊腰,眉毛粗黑,一双眼睛在转动间,精光四射,令人生畏。
粟啸虎是盘柳镇的镇长,事实上他还另有一个身份——盘柳镇这方码头的袍哥舵爷。三年前,上任镇长被悍匪枪杀后,“胸怀大志”的粟舵爷瞅准时机,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从宁州县马县长的手中买下了盘柳镇镇长一职。
“老爷,果然不出您所料,阿乌的人又偷偷摸到镇上了,还是藏在他以前落脚的西街那座院子里。”中年男人弓着腰,恭恭敬敬地说。
“硬是来了啊?他妈的,一点儿信用都不讲!”粟啸虎蹙起浓黑的眉毛,放下盖碗茶,转过头问中年男人,“晓得他们要下手的是哪家么?”
中年男人摇摇头,道:“我没打探出来,但看他们这一次的阵仗,怕是要干一票大的。”
“阵仗?他这次带了多少人出来?”
“三十五个。”
“三十五个?”这回粟啸虎再也稳不住了,忽地立起身来,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后,才吩咐中年男人,“叫苦瓜来。”
中年男人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大哥!”没一会儿,一个身材干瘦、长一副苦相的男人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拱手抱拳。
粟啸虎瞟他一眼后,道:“苦瓜,阿乌这龟儿子不讲信用啊!年前咱们跟他定好的规矩,他全翻盘了!”
苦瓜一瞪眼,大声道:“龟儿子不守信用?大哥,咱们收拾他!哼哼,我就不信,在盘柳镇这块地界上,他阿乌还翻得了天。”
粟啸虎咧嘴,冲着他勉强一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拼命三郎的脾气!”但随即又摇头,“连马县长都要让他三分,我们……再说,他又没明着来,咋个收拾?”
苦瓜一摊手,道:“那咋办?钱也花了,血酒也喝了,都不起作用嘛!”顿一顿,愤愤地咒骂道,“狗日的李局长,滑头得很嘛,不敢违抗马县长的命令,又不愿得罪阿乌的人,把这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的烂事推给咱们!”
粟啸虎叹口气,道:“早晓得这个镇长不好当,他妈的当时就不花那笔冤枉钱了……苦瓜,这样,你把所有的弟兄伙带上,悄悄跟着阿乌他们。记住,只悄悄跟着,没我的命令,千万不能动手!”
苦瓜点点头,默然出去了。
粟啸虎吐口气,心情沉重地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呷一口,脑中浮现起昨天宁州县警察局局长李旺田打着官腔,对他讲的一番话。
“粟老弟,你知道吗,昨天,咱们盘柳镇的乡绅名宿,联名到马县长那里去请愿了,说盘柳镇治安恶化,短短半年之内,已经有五六十户人家的一百多个孩子,被土匪或偷或抢或骗,卖到青牛山中当娃子(奴隶)去了。丢了孩子的,有跳河的、上吊的、吞金的,也有卖尽了家产去赎的……地方上再不管,恐要生变啊!”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粟啸虎,脸色变得愈发凝重,“马县长接过请愿书后,当即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唉!粟老弟啊!他这一巴掌,咱哥俩这日子就不好过了。今天啊,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你是盘柳镇的一镇之长,是百姓的父母官!从今而后,这盘柳镇是不能再有一个孩子被抢被偷了,要不然……唉,马县长铁面无私你是知道的!”言罢,不待粟啸虎接茬,拱拱手,起身匆匆走了。
盘柳镇的孩子被偷抢,被谁偷抢,一直以来,粟啸虎知道,李旺田知道,马县长也知道。李旺田和马县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跟这匪首有瓜葛外,还怀了借此挑起民怨、打压他粟啸虎这条地头蛇的险恶用心。粟啸虎虽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官低一等呢?重压之下,他只得做些应对之策:比如私下鼓励家家户户买枪;比如制定乡规民约,但凡枪声一响,方圆四五里范围内的壮丁都要及时赶到枪响处,否则以通匪论处。但这偷抢孩子的勾当,是當地恶棍和匪徒勾结而为,令人防不胜防。无奈之下,他索性宴请了专干偷抢买卖人口的匪首阿乌,除了大把的银钱给他外,还到青牛山中跟他喝血酒,订盟誓,就是希望他不要再在盘柳镇地面上犯事,但今天看来,这招也不顶用了。
粟啸虎端着茶杯,满心焦躁地靠在椅子上。烦闷中,一个俊俏女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然而多谋略,善决断的他,每一想到这个女人,除了怜爱外,都会心生一种无奈之感。他摇摇头,暗想:“看阿乌这次潜入盘柳镇的阵仗,我该不该派人暗中守在她家屋外呢?可这样做,人手少了不行,多了眼下这又实在抽不出来。再说,动静闹大了,让镇上的人知晓了,这不是又给她难堪么?以她的性子,更是要怨恨我一辈子了!”一时间,他踌躇难定。
也就在这个时候,盘柳镇上一条僻静街巷的院子里,一间有些阴暗的屋子内,光溜溜的脑袋上蓄着一小撮头发,上着黑衣,下穿大裤脚,赤了一双脚板,铁塔样粗大壮实的土匪头子阿乌“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嚓”的一声插在木桌上,扔出一锭银子。银子叮叮当当滚动着,停在了闪闪发光的尖刀一侧。阿乌抬起一双豹子眼,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一个精精瘦瘦的矮小男人,道:“老实说,这趟买卖,老子是有点儿担心的。”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出山前,青牛山中捉鬼驱魔道行最深的大毕莫(巫师)丘比烧了牛骨头,为他占的卦。丘比拿起烧得焦黑开裂的牛骨头,皱着眉头端详了半晌,叹口气,摇摇头,道:“头人,这一趟,你怕是要遇上命里的克星啊!”他当时便犹豫了,但到底禁不住这段时间贩卖人口的丰厚利润的诱惑,一番犹豫之后,还是把心一横,出山了。
阿乌略一分神后,接着对矮小男人道:“这次是你再三再四请老子出山的,出了差错,哼哼,你要想清楚哦。”
矮小男人瞟了一眼寒光闪闪的尖刀后,落在那锭银子上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贪婪。他点头哈腰,干笑着说:“阿乌老爷,您和我做买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虽说这次风险大些,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富贵险中求么!再说了,马县长嘴上说得凶,李局长架势摆得大,那都是做样子给人看的。真正的危险,其实在粟啸虎身上,可他真下得了决心,把他的那点儿老本和您拼个鱼死网破么?我看,以粟啸虎的老谋深算,他应该清楚,这其实就是马县长和李局长联起手来,给他这个地头蛇设的一个套。嘿嘿,这年头,这世道,这些当官的,又有哪一个会为了连个蚂蚁都不如的平头百姓丢几个孩子,拼上身家性命?”
阿乌嘿嘿两声,说道:“看不出嘛,你龟儿子还有点儿小聪明。”
矮小男人听了阿乌的赞许,脸上笑得更欢,拍着胸脯道:“阿乌老爷,至于那个咱们要下手的正点子,您放心,我早就把他稳得妥妥帖帖的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会对他的儿子下手!动手那天,我会想法子拖住他的!”
屋檐下一阵骤然而起的燕子鸣啼声,把秋露从凄苦的感伤中唤回了现实。她望着那几只绕梁翻飞的春燕,想起明天就是春分,得整地插秧了。为了宝儿和春喜,这心中的苦楚再多,日子也要过下去!
秋露叹口气,起身先将余豹翻得乱七八糟的家收拾了一遍,然后又到房间里取出藏在枕下的那把匕首别在腰间,这才扛了锄头,左手拉了宝儿,让春喜牵着她的衣襟,向门外走去。
屋外阳光明媚,到处是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一派生机盎然。和煦的暖风一吹,秋露满胸的哀愁凄苦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整治秧地,先要将晾晒了一个冬天、坚硬巨大的泥块,用锄头敲击细碎,这本该是男人们干的力气活。秋露挥动锄头敲打,只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衣服。她抹把额头上的汗,直起腰,正准备歇一歇气,就看见田边一株开得正热闹的野山桃树下站着一个人。
猛然一见这么个人影,秋露心下一紧。但还没等她看清这人的面目,一旁玩泥巴的春喜已冲着那人喊道:“嗨,你还没走哇!妈妈,就是这个人给我糖葫芦的。”
春喜半天听不到母亲的回答,奇怪地侧过脸,却见母亲直愣愣地望着那人,一言不发,眼里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一时便不敢再叫嚷了。
望着这个人,秋露心潮涌动,五味杂陈。
若不是他,自己一家又如何会迁到这远离市镇的地方,单家独户,提心吊胆地住着?
原本,秋露在盘柳镇上经营着一家茶馆。她善经营,人又生得美貌,茶馆便被镇上的浪荡男人们私下唤作“西施茶馆”。
陆斜眼和古钻儿是盘柳镇上出了名的两个泼皮无赖,倆人垂涎秋露的美貌已久。这日,灌了二两黄汤,趁着醉意,二人歪歪斜斜地跨进了茶馆。一进门,两双贼兮兮、色迷迷的眼睛就一刻不离地黏在秋露的身上。初时,二人还有所顾忌,后来,见店里店外只秋露一个人忙碌着,没余豹的影子,胆子就大了起来。
陆斜眼仰脖“咕嘟”一大口,连水带茶叶吞进肚里,直起身来,大声叫嚷:“老板娘,续开水。”
古钻儿听他吆喝的声音,知道他要戏耍秋露了,精神一振,挺挺瘦小的身板,跟着凑趣道:“续水、续水,我的也喝干了。”
秋露听叫得急,赶紧提了茶壶走过来,跟待寻常茶客一般,客客气气地为他俩斟茶倒水。二人盯着秋露,满口风言浪语。在秋露俯身倒水之际,一齐伸脖瞪眼,死死地盯着她衣领下那一截白瓷一样的脖颈。
陆斜眼咕嘟吞一口唾沫,喃喃道:“奶奶的,好白,下面一定更白更软,摸着一定又滑又嫩。”
古钻儿也吞了吞口水,道:“要是得摸一下,就是死了也值得了。这叫他妈啥子底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秋露这才察觉到两个人在偷看自己,先是一阵羞涩,随即赶紧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拉拉衣领,颇感羞恼,但她还是忍了,然而才一转身,就听陆斜眼哎了一声,道:“老板娘,这开水都没续好呢,你咋个就要走了?”
秋露扫一眼他们面前满满的两碗茶,知道他们这是找茬了,心下不禁掠过一丝慌乱,声音有些颤抖道:“不是刚刚续满了吗?”
她的这一丝紧张慌乱愈发让两个泼皮放肆了。陆斜眼一双眼睛在她脸上、胸脯上扫过来扫过去,嬉皮笑脸道:“满?满了吗?咦,我咋看着没满呢?”说着,忽一伸手,碰翻了茶杯。他拿起翻倒在桌上茶水淋漓的杯子,嘻嘻笑道:“你看,没水嘛。”跟着立起身,站到长凳上,把茶杯高举过顶,向茶馆内团团晃动,“大家看看,没水嘛,是不是?来来,老板娘,来满上,满上,这茶叶也得重新加了。这回,你可得给我泡碗香喷喷的茉莉花茶了。”
古钻儿见状也如法炮制,跟着起哄般尖声叫嚷:“我的也是,也给我重泡一碗香喷喷的茉莉花茶!”
一阵厌恶涌上心头,秋露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勇敢地迎着这两双充满淫邪挑衅的眼睛,淡淡说道:“好,重新给你们泡。”当她把两碗重新冲泡好的茶,放在陆斜眼、古钻儿的桌上,刚转身时,就听陆斜眼“哎哟”尖声叫了起来。秋露知道他又在作怪了,并不理睬,然而陆斜眼的叫喚一声高过一声,她不得不转身。一转身,只见陆斜眼的那碗茶翻倒在了桌上,他抬着湿漉漉的右手,龇牙咧嘴大叫。
见秋露回过头,陆斜眼边叫唤着,边把手举向她,嚷道:“你烫着我了,你烫着我了!”秋露本以为他又再耍赖,但仔细一看,他手腕处果真被滚烫的茶水烫着了。她心里一惊,说:“怎么会烫着了?”
陆斜眼举着烫伤的手,不断向她凑近,道:“你烫着我了,你说咋办?啊,咋办?”秋露一时慌张起来,无措地提着茶壶,往后退让。
一茶馆的茶客,瞪大了眼睛,期待着后面的好戏。
眼看秋露一步步退到了墙壁处,再退无可退了,陆斜眼依旧挺着个身子,伸着双手,一步步逼上去。面对这样的无赖泼皮,秋露真是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陆斜眼眼冒邪光,叫嚷道:“你烫伤了我,你要负责!”一双手径直向秋露高耸的双乳摸去。
就在这时,猛见店门口拥挤的人群中闪出一人。这人两步跨上前,一把揪住陆斜眼的后衣领,一拉一推,将他摔了出去。
陆斜眼趔趄着扑摔出去,脑袋撞在一张木桌上,额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一迭声哎哟叫唤着。
古钻儿战战兢兢望着站在茶馆中央高大魁梧的人,结结巴巴道:“粟镇长!您老人家也来喝茶?”
粟啸虎看也不看他一眼,冲着犹在地上呼痛的陆斜眼大声骂道:“烫了只狗爪子有啥了不起?苦瓜,给老子把他这只爪子砍下来喂狗!”人群里应声闪出苦瓜和另一个壮汉。
古钻儿还算有点儿义气,一步抢上前,跪在地上,给粟啸虎磕了个响头,乞求道:“粟镇长,斜眼他是鬼迷了心窍,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粟啸虎瞟了他俩一眼,吼一声:“滚!”
古钻儿连拉带拖,和陆斜眼一起,仓皇地钻出茶馆,落荒而逃。
粟啸虎转过身,望着犹自惊惶无措的秋露,目光旁若无人地在她身上游走了个遍,然后才转向茶馆内的众茶客,大声说道:“各位听好了,哪个敢在这个茶馆里生事,就是跟我粟啸虎过不去!”言罢,反剪了双手负在背后,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满屋子茶客的目光,盯着粟啸虎一行的背影消失在钟鼓楼拐角处,才收了回来。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望了半天,没哪个说话,但渐渐都从粟啸虎刚才的言行中品出别样的意味来了。
秋露终于从惊慌失措中平静了下来。恢复常态的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茶客们眼里的异样神情。她努力回想着适才听到的粟啸虎说的那几句话,心里哀叫了一声:“天啊!粟啸虎,你让我以后咋在盘柳镇上活啊?”
粟啸虎此番显然是借陆斜眼在茶馆捣蛋一事,毫不隐晦地向盘柳镇的人宣布了他对秋露的喜爱。
粟啸虎当年第一眼看到秋露,便惊为天人,大骂媒婆瞎了眼,给自己做了四房姨太太的媒,居然把秋露给错过了,感叹秋露嫁给余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这些话,通过家里的丫环、老妈子传了出来。很快,这些话就在盘柳镇上传得沸沸扬扬,长舌妇们还在其间添油加醋。
流言蜚语的效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余豹先是喝闷酒,然后是无缘无故地砸东西,跟着大吵大闹,继而夜不归宿地赌钱,最后混到烟馆里去抽鸦片,常常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
秋露稳稳重重地做她的余家媳妇,做茶馆的老板娘。盘柳镇的人感到意外,但他们在意外中仍等待着粟啸虎的下一步行动:这个一旦看中了什么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地占为己有的土皇帝,对秋露,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这俩人的“绯闻”却没有任何进展了——因为秋露安贫守节,压根儿不给任何人玷污自己的机会。
几年过去,秋露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怎想到今天,粟啸虎来了这么一出!
夜里,不等喝了酒的余豹发作,秋露就向他提出变卖镇上的家产搬到乡下去住的想法。余豹闷头吸了半天草烟,答应了。
前尘往事,在这一刻,于秋露心中翻腾缠绕。她恨粟啸虎凶强霸道,搅乱了自己的日子,但这恨中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以粟啸虎的凶强霸道,就是明抢也敢,但他对自己一直很尊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高大威猛,既让人畏惧,却又有种山岳般的沉稳可靠感。自己的男人呢?高大得只是像一根拙笨的木桩!但再是木桩,他也是自己的男人啊!
秋露莫名地在心中幽幽一叹,望着粟啸虎,想:“今天他一个人巴巴地跑到这里,又要生什么事?”
正疑惑间,就听粟啸虎冲着她道:“这几天盘柳镇怕是不安宁,你把你男人叫回来,好好守着门。”一扬手,扔下一包东西,看一眼秋露,抬脚走了。
秋露愣在当场。
那包东西是一斤左右、品质极好的鸦片。
乍见之下,秋露一挑眉毛,张口欲骂粟啸虎缺德,但转念却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些鸦片才可以把余豹留在家中。
捧着鸦片,秋露心中百味杂陈,烦乱了好半天,才寻思道:“连他都说不安宁,难道那些土匪,连他也没了法子?”先前在心中压下去的恐惧又冒了出来,她忙忙地收拾了东西,拉着宝儿和春喜赶回家去。
吃罢饭,天很快就黑了。
秋露一直都在侧着耳朵听,但始终没有听见余豹的开门声。听着宝儿和春喜的嬉闹声,秋露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她端着灯,走进房间,昏暗的灯光中,一支挂在床头的步枪映入了眼帘。
犹豫了一会儿,秋露才从墙壁上把枪取下来。
秋露的爹是个猎人,就秋露一个孩子,从小却没把她当女孩看。在秋露十四五岁时,爹便逼着她学打枪。谁知道她天生就有射击打枪的天赋,虽只敷衍地练上一练,枪法居然很有准头。枪法虽好,但秋露从不跟爹去打猎,她见不得猎杀与血腥。跟余豹结婚后,她更是连枪也不愿去碰一下,然而,今日此时,她不得不去拿起这支枪了。
秋露抬起持枪的双手,将枪举至眉眼高处,把枪托紧紧抵在右肩肩窝上,眯起左眼,瞄了瞄,然后垂下枪,哗啦,拉开枪栓。
枪膛里是空的。她放下枪,俯身从床底找出一块用褐黄色牛皮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东西,撕开,是十数发子弹。她把子弹放在床头的木桌上,愣愣地瞧着。
宝儿跑过来,钻到她怀里,稚声稚气地道:“妈妈,我想爹爹了,爹爹呢?”春喜也走过来,紧挨着她,道:“妈妈,您不是说爹爹要回来么?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秋露心里一酸,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说道:“爹爹要在烧坊里烤酒呢,忙得很,不回来了!”
春喜嘟着小嘴道:“他咋老是忙,老是不回家呢?”
秋露道:“爹爹要挣钱给你们买糖呢。”嘴里说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忙别过头。这时却听怀中的宝儿道:“妈妈,爹爹不在家,我害怕!”春喜也紧紧向她靠了靠,道:“妈妈,我也怕!”
小哥俩的话,让她的心猛地一阵刺痛,刺痛中旋即涌上一股舍了命也要保护他俩的决然之情,揽着他们的手紧了一紧,深深吸一口气,挺挺脊梁,大声说道:“宝儿、春喜不怕,有妈妈呢!”
两个孩子睡着了。秋露爱怜地看着睡梦中两张稚嫩的小脸,泪水禁不住再次滚落。她心里恨恨地咒骂道:“这个没有良心的死鬼!心里就一丁点儿也不念想这个家了吗?”
这个男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什么都依着秋露。他曾经也是天天高声大气地说话,孔武有力地做事。经常,一瞅着空,他就毛手毛脚地把她搂在怀中,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在她身上抚摸、揉搓……
可这个男人如今只和烧坊里那几个狐朋狗友厮混:喝酒、赌钱、烧鸦片,家是越来越难得回了……
秋露听了听屋外的声响,抓起放在墙角的枪,哗啦,拉开枪栓,把子弹一颗颗装填进了枪膛,然后,吹熄了灯,抱着枪,靠在床头,和衣而坐。
夜已深了,淡月疏星。
除了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夜一片静谧,静得仿佛听得见院子里那棵桃树的花落。秋露侧耳倾听着,那花一瓣一瓣地飘落,飘落得她的心一丝一丝地痛。她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她十七岁时遇见的,穿着中山装,留着分头,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年轻人是从县城来的教书先生,名叫付稼轩。他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说的尽是些秋露从没听过、完全不懂的话。虽然不懂,但秋露还是喜欢他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喜欢他大胆地夸赞她美丽漂亮。他说她的美在盘柳镇杏花村可惜了,她应该去外面的世界,也不枉上天给的这一份绝世惊艳。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眼就直直地望着秋露,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对秋露的爱恋与痴迷!
可他的大胆和痴迷,在余豹向他亮出杀猪刀时就冰消雪逝了。
那是八年前的一天。秋露正在自家桃园中给桃树浇水,猛听得身后有人大叫一声“哎哟”,紧跟着响起一阵仓皇的奔跑声。
秋露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就见不远处,花枝摇晃,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这边跑来。还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事,又听桃花深处传来一连串粗暴的喝骂声:“贼狗日的,老子捅死你!”
随着喝骂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窜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杀猪刀,在追赶中闪动着耀眼的寒光。
前面奔逃的那人转眼间就跑到了秋露面前,后面持刀的也已追上,不由分说,举起杀猪刀就要刺下。
秋露看清两人,见状,急忙大喝道:“余豹,你犯什么浑?他是学校里的付先生。”
像头疯狂野兽的余豹,在她的这声呼喝中居然立时就恢复了理智,乖乖垂下手中的杀猪刀,望了她一眼,转头瞪着付稼轩,愤愤地道:“哼,还教书先生!我看他猪狗不如,这几天有事没事,他就偷偷摸摸地跟着你,我看他就是个坏蛋!”
秋露臉一红,瞟了一眼满脸惊恐的付稼轩。
付稼轩听了余豹的话,结结巴巴辩解道:“我、我、我不是……看……是见这桃花开得好……”
余豹瞪着双眼又是一声暴喝:“龟儿子,还他妈的是男人么?自己做的事都不敢认账,不给你见个真章,你还满口白话!”一举刀,但望一眼秋露又忍住了,只红着眼,呼呼喘着粗气。
秋露向他伸出手。丽日花影里,那只手白嫩得散发着润洁柔美的光泽。余豹的目光黏在她手上,眼中的怒火瞬间便消褪得干干净净,乖乖把杀猪刀递给了她。秋露接过刀,冲着他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你回去吧,呆会儿我把刀给你送回家去。”
这句柔言软语听得余豹心中的坚冰都化作了一汪柔水,他略一迟疑,狠狠地瞪了付稼轩几眼,离去了。
付稼轩望着余豹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山坳拐弯处,才长长吐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秋露。他的目光一落在秋露身上,就散发出痴痴的亮光,把刚才的惊恐狼狈抛在了爪哇国里。他痴迷迷、笑嘻嘻地说道:“秋露,桃花跟你在一起,都没颜色了!”
秋露娇羞地低下头,脸儿更红了。这红让她愈发娇艳妩媚。付稼轩心醉神迷,飞快地四下一张望,就要向秋露靠过去。秋露红着脸娇羞地退了两步,略提高声音喊道:“站住!”
付稼轩刚迈开的脚步一滞,刚刚升起的满腔欲念之火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秋露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轻声说道:“你,你从今后不要老这样跟着我了,这要让人家说闲话的。你若真有心,就去请个媒人来。”说到最后声音越发的低了,几不可闻,但付稼轩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付稼轩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去了。秋露瞅着他俊逸的身影,心里像这朵朵盛开的花儿般美丽。然而,心中充满了甜美憧憬的她,怎知她要付稼轩去找媒人的话,却让付稼轩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之中。
事实上,付稼轩早有家室了。他的妻子是县城最大的“隆兴”米行贾老板的女儿贾金玉,不仅精明得八面玲珑,而且凶悍泼辣得就是活脱脱一只母老虎。正是为了避开这头母老虎,他才借口学校调任,从县城躲到盘柳镇来教书。倏忽半年过去,他在这里遇到了天仙般的秋露,意乱情迷。也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母老虎“似乎嗅到了什么,就在昨天,给他捎来了口信,要他赶紧回家,否则她就亲自找到学校来!
付稼轩虽喜欢秋露喜欢得神魂颠倒,但贾金玉他是万万惹不起的,所以秋露在等了十多天没见到他的身影后,偷偷寻到学校,一番拐弯抹角的打听,才知道心中的情郎已永远地离开盘柳镇,回到县城去了。那一刻,她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关了门痛哭一场。
泪流干了,心也慢慢死了,打开门走出来,老父怜爱地瞅着她,叹口气,道:“露啊,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喝墨水、穿洋装的人靠不住!再说,这世道,一个耍笔杆子的小白脸,咋护得了你的周全。我看啊,还是那个能背能挑,打得了狼,杀得了虎的余豹靠得住。他平时对你那才是实心实意的呢!”
“这些男人啊!”秋露叹口气,才感觉有泪滑落。泪从脸上滑落到了冰冷的枪上,又从枪上,滑进了她的手心。
她轻轻摆了摆头,却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
秋露的心突地一紧,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极力抑制着心中的狂跳,侧耳细听。不错,这不是落花声,也不是风声,是一种尖利的东西在挖掘着墙土的声音!
一瞬间,秋露头皮一炸,头发仿佛都立了起来。在这一刻,她因惊恐而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有所反应,而第一个反应就是惊恐地想:“土匪来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她紧紧抱着枪,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
“妈妈。”春喜梦呓着,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这声稚嫩的梦呓,让她的心一痛,但这一痛让她突然就坚强起来。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抱着枪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堂屋,贴着门缝往院中张望。
秋露家是一座四合院。昏蒙的月光下,不大的院子里除了那棵隐隐绰绰的桃树外,静静的,空空的。但秋露的耳中愈发清晰地听到了挖掘墙土的声音,她甚至还听到了挖墙人边挖边向挖掘处泼洒水的声音(旧时盗贼掘墙而入,因墙体是夯实且经年的干硬泥土,为了便于挖掘,就向墙上泼洒水,使挖掘声极其轻微)。
秋露下意识紧了紧抓住枪的双手,才发觉手心全是汗水,双手也在轻轻颤抖,但她已顾不得许多,她记起余豹对她说过:地方上有规定,但凡遇了盗匪,只要枪一响,四邻八舍的青壮年都必须赶到,否则以通匪论处。
她深吸一口气,麻着胆子,轻轻拉开门闩,然后又轻轻将门拉开一条仅能侧身而出的缝隙,钻了出去。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一步步挨到了被挖的那面墙壁前。响在耳中的掘土声混合着喘息声、泼洒水声。这声音含混、冷酷、野蛮,像一双利爪,正凶残地伸向她和酣睡在床上的春喜和宝儿。一念及春喜和宝儿,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对着屋顶抠动了扳机。
“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的寂静,格外惊心刺耳。
“不好,被发现了!快跑!”惊呼声中夹杂着一阵慌乱杂沓的四散奔逃声。
秋露下意识又再抠动扳机,但这一次,枪却没有响,她这才记起要再拉枪栓,但一拉没拉动,再拉还是拉不动。秋露不由惊慌起来。原来她用的这汉阳造步枪,打一发子弹后,得赶紧拉开枪栓,弹出弹壳,然后又再拉上,第二颗子弹才能上得了膛。余豹本是教过她的,但情急之下,她哪里还记得起来?
屋外的强盗跑了几步,没听见枪声再响。领头的立住身,侧耳一听,听出秋露正在用力拉动枪栓,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憋着嗓子道:“别怕,这婆娘不会打枪。咱们回去再挖几锄,墙就挖穿了。抓紧,等镇子上那些人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秋露在屋内听得明白,心下大惊,她拼命地高声呼喊:“快来人呀!有强盗抢人啦!”她尖厉的声音在静夜里,突兀而响亮,但很快就被夜无边无际的沉寂给吞噬了——和她家距离最近的住户也有两里路,更不用说盘柳镇了。
“扑通”!秋露看见一大块泥块掉在了地上。墙外传来土匪们的一声欢呼,墙终被挖穿了。一阵更加紧促的挖掘声中,泥块纷纷落地,墙上的洞越来越大。
夜色中,望着墙上越来越大的洞,秋露因惊恐竟呆住了,等到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洞口探出来时,她才恍惚意识到什么,近乎本能地抡起手中的枪,颤手颤脚地向那颗脑袋砸去,但这一砸因为过于紧张,并没砸实在。
但还是传来了一声惨叫。惨叫声里,外面有人急喊道:“快、快把他拉出来!他妈的,这个婆娘还真够凶的!打枪、打枪!”那个被砸中的强盗被拉出去后,啪、啪、啪,从洞口射进了几颗子弹。
秋露却在这一阵枪声和吵嚷声中,突然就清醒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这个洞口在救援的人们赶到之前,她是守不住的。稍一思忖,她奋力将不远处装满稻谷的两只箩筐拖过来堵在洞口,然后提着枪迅速退回了正屋,三下两下闩紧门,冲进房间将两个孩子从床上扯起来。两个孩子犹自呼呼地睡得正香。秋露把衣裳胡乱地往他俩身上一裹,把宝儿绑在背上,再抱着春喜,向左手一间房间跑去。
一年多前,余豹见这世道太乱,自家又居住得太过落单,就在正屋左手里间,紧贴外面一丛芭蕉遮挡的墙壁处,挖了一个仅容一人爬出的洞,平时用土砖掩砌着,以便发生不测时有个应急逃生之处。
秋露扬起枪托,砸开垒着的砖,先提枪钻出,再将宝儿和春喜抱出去。然后,背一个,抱一个,向余豹烤酒的烧坊奔去。才跑了几步,就听见了强盗疯狂砸门的声音。强盗已经钻出墙洞到了堂屋门外了!
秋露加紧奔跑的脚步,然而,她背上背着宝儿,怀里抱着春喜,根本没办法跑多快。哐啷一声,似是门板被砸开的声音,听在耳中,秋露心下大急。她想:“完了,怕是跑不上几步,就要被强盗追上了!”
她无助地四下张望,除了身畔那一大丛影影幢幢的芭蕉林外,尽是无边的蒙蒙夜色。这时春喜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一脸茫然地正要向秋露发问,秋露忙一把捂住他的嘴。这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秋露贴着春喜的耳朵说:“春喜,有坏人来了,妈妈把你藏在芭蕉林里,你千万不要出声,妈妈去叫爹爹来找你。”春喜发着蒙,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秋露把他藏在那幾棵芭蕉树的粗大树干后面,又叮嘱,“记住,千万不要出声!”春喜又茫然地点点头。
秋露万般不舍地望了他一眼。昏蒙的夜色里,春喜惺忪的睡眼中掩不住的可怜和惊怕。秋露的心刀刺般一痛,但还是咬咬牙,硬了心肠跑出去。转身时,她分明看见春喜的嘴张了张,但又闭上了。她知道,那一张,是要叫一声“妈妈”的。
秋露泪水奔涌而出。她流着泪,背着宝儿,拼命向余豹烤酒的烧坊跑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跑几步,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一眼芭蕉林。她仿佛看到春喜流着泪,瘪着小嘴,强忍着哭啼,惊恐地趴在芭蕉丛中。秋露的心像有一把刀在绞动着。她飞奔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忽然,她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呼叫:“妈妈!”她浑身不由一震,拼命支棱着耳朵,想听真切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声呼叫,但除了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外,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迈开双腿跑出两步,又停了下来。那一声隐隐的呼叫,不断地在她耳中回荡着。她猛地咬咬牙,紧了紧系在背上的宝儿,提起枪,使劲一拉枪栓,枪膛一冷,膨胀的热气已散,哗啦,枪栓拉开,弹壳跳出,子弹上了膛。
那一声惊恐的呼叫紧紧揪着她的心。她猛然转过身,也不管脚下高低不平,跌绊着,近乎疯狂地往家中奔跑回去。
越来越近了,秋露的心愈加高悬着,紧揪着。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四面八方有嘈杂的吵嚷声传来,同时看到了星星点点往她家的方向汇集的火把,但此时,她已顾不得这些了,拼命地朝屋后那丛芭蕉林跑去。
奔到离房屋二十来丈时,七八个提着枪、打着火把的男人遇到了她。有人认出她,高声问道:“余家嫂子,是你家里枪响么?出了什么事?遭土匪了吗?”
秋露顾不上回答他们,一把从一个人手中抢过火把,急冲向芭蕉林,边跑边大喊:“春喜、春喜……”喊声里很快透出了哭音。
芭蕉林里没有应答声。秋露的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胸口,呼喊声撕心裂肺。
秋露哭喊着,不仅找遍了这只有十来株芭蕉的林子,也找遍了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寻找,但连春喜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找到。
秋露却没有哭了。她背着宝儿,右手提着枪,左手举着火把,凌乱的头发在夜风里飘荡着,痴傻了一样站在芭蕉林边,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火光中明明暗暗的芭蕉丛。黑压压一圈人举着火把围着她,也都一言不发。望着她的一双双眼睛或凝重或悲哀或怜悯。不用多问,所有的人从现场的景象,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和人们沉重的呼吸声中,秋露忽然扔下火把,走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边,几下解开背在背上的宝儿。宝儿长长地吐了口气,咂咂小嘴,兀自睡得正香。
秋露将宝儿递给他,道:“三叔,麻烦您把宝儿交给余豹。”说罢,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转身团团一揖,高声说,“我感谢大家了!”直起身时,跳跃的火光中,所有人都看见她脸上一片肃杀,这神情让所有人惊异。
惊异中,就听她沉声问道:“土匪是不是要从老鹰崖经过?”
略一停顿,人群中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回应道:“应该是的!只是……”
秋露没有理会他们声音里透着的怯意,问道:“哪位给我点儿子弹?”
抱着宝儿的余三叔面色黯然,迟疑着说道:“秋露,土匪都骑了马,你追不上的。况且,土匪到了老鹰崖,就是马县长也没有办法了!秋露,你……”
秋露没有理会他的话,又继续问:“哪位行个好,送我点儿子弹?”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抓出一把,递过来,睁着一双略显稚气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奇与怀疑,问道:“你……你要一个人去老鹰崖?”
秋露一把接过子弹,也不答话,撒开双腿,向吞噬了火光的夜色中冲去。
余三叔喊一声:“秋露!”抱着宝儿迈了两步,停下,重重叹了口气。那个年轻的后生团团一望举着火把,背着枪围成一圈的众人,犹自惊疑地道:“就她一个女人,敢去追阿乌?敢去老鹰崖?”
苦瓜敲开粟家大院的大门,等不及下人去通报粟啸虎,径直就往后院奔去。
粟啸虎也没睡着。一来阿乌的毁约和马县长的严令让他烦乱不已,二来白天看见秋露的情景一直在心中缠绕。面对这个女人,他居然放弃了一贯的强取豪夺,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烦乱之下,他本想着跟姨太太碧玉云雨一番,以作排遣,但一番欢爱后,他的心情依然不好。待一听到屋外匆匆而來的脚步声,他从被窝中翻起身来。碧玉被他惊醒,撅撅白生生的屁股,嘟囔道:“深更半夜,一惊一乍的做啥子嘛!”
粟啸虎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道:“你晓得做啥子,就你来当老子这个镇长了!”翻身下床,刚刚走出房门,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而来的苦瓜。
苦瓜气喘吁吁地说:“大哥,阿乌这龟儿子当真动手了,抢的是镇子外杏花村余家。”
粟啸虎心中猛地一震,脱口追问道:“得手没有?”
“得手了,听说把他家大儿子抢走了。”
“其他人呢?”
“余豹没在家,在陈老五的烧坊头,不过……听说他那个婆娘,一个人一条枪,连夜赶往老鹰崖去了!”
粟啸虎的声音一下子升得老高,惊问道:“啥子?秋露一个人去老鹰崖了?”
苦瓜点点头,道:“所有人都是这样说。”
粟啸虎惊愣了好一会儿后,才道:“苦瓜,你马上带人,把所有的人枪都带上,去追阿乌那个龟儿子。”
待苦瓜走出后,粟啸虎在门口来回踱着,脑子里浮现着秋露娇柔的身影,嘴里喃喃自语道:“就她一个女人家,敢去老鹰崖?!”
实在是不放心,粟啸虎也风风火火出了门。
此时,赌了一夜的余豹,又把陈老五借给他的两块银元输光了。他又烦又闷,骂骂咧咧着站起身来,觉得头昏脑胀的,大大打了个哈欠,道:“格老子,哪个有烟?给老子烧一口。”
刘牛儿一边喜滋滋往衣兜里装着赢来的钱,一边笑嘻嘻道:“豹子哥,我有,我有,你随便烧。”
余豹打好烟泡子,就着火,刚吸了几口,烧坊的大门就在一阵有力的急促拍打中,发出惊天动地的砰砰声。余豹惊了一下,手一抖,差点儿把手中的烟签子落在地上,不禁恼怒地破口大骂道:“他妈的,是哪个龟儿子,一大早的这么急,奔丧吗?”
刘牛儿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变了变,犹豫了一下,道:“我去看看是哪个丧门星!”
他刚拉开门闩,门就被猛地推开。银灰色晨光中,余三叔抱着宝儿冲了进来,冲着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的余豹怒骂道:“豹子,你个砍脑壳的龟儿子,还抽你妈个鬼的大烟哟,你家春喜遭土匪抢走了!”
余豹啊啊两声,拿着烟枪,一骨碌翻起身来,瞪着眼道:“啥……啥子?三叔,你說啥子?”
余三叔几步迈上,一巴掌打落他手中的烟枪,怒吼道:“春喜被土匪抢了,秋露一个人奔老鹰崖去了!你个狗杂种,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一天只晓得赌赌赌,抽抽抽,还不快想法子?!”
余豹愣了有一刻后,睁着双眼,一步跨上,伸过手去取余三叔背上的枪。
余三叔抱着宝儿,宝儿犹自酣睡。余豹扫一眼熟睡中的宝儿粉红的肉嘟嘟的小脸,脑中掠过昨天他稚声稚气要自己吃糖的样子,反手重重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嘴唇哆嗦着,道:“老子这是造的啥子孽哦!三叔,宝儿托付给你了!”
余三叔看着他道:“你也要去老鹰崖?”
余豹咬着牙道:“秋露都去了,我、我……拼了!”
余三叔叹口气,摇着头道:“豹子啊,你原本好好的一条汉子,早……唉,我这就去为你们报官!”
余豹大步奔出,可刚迈出两步,刘牛儿一把揪住他,道:“豹子,你不要命了?”
余豹惨然一笑道:“我作孽都作成这个样子了,这命要着还有啥意思?”
刘牛儿昂昂头,挺挺胸,扫一眼站在一旁的几个人道:“咱们是弟兄伙不是?”
余豹略略一愣,不解地望着他。
刘牛儿大声说:“老子陪你去!”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道,“去、去,我们也去!”
余豹哽咽了一下,点点头。
刘牛儿说:“可是豹子,这会子追得上么?土匪那都是骑马的。”
余豹说:“追得上,我晓得往老鹰崖去的一条近路。”顿了顿,“秋露也晓得,她肯定就是走这条小路去追的。”
刘牛儿和其他几个人神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很是惊讶地道:“还有条近路?”
余豹说:“我前些年打野鸡时发现的。”
刘牛儿点点头,道:“好,哥几个,拿上家伙,走!”
秋露走的果真就是余豹说的那条近道。
这是一条隐藏在密林、山涧、陡坡和峡谷间的小道。这样的山道不好走,然而此时,秋露的眼里没有布满荆棘的密林,没有陡峭的山崖,幽深的峡谷,只有春喜在临别时望着她的那双充满了恐惧、依依不舍的眼睛。“老鹰崖”这三个字,在平时是要让她心惊肉跳的,但这个时候,她却渴望着一步就跨到了那里。
她攀着一根藤葛,爬到了坡顶。她的心一阵狂跳。那座像一刀劈开,高耸云端的悬崖,以惊心动魄的险峻,矗立在这条通往青牛山深处的大峡谷谷口。它不仅仅有令人胆寒的险峻,它还是这方圆几百里,人人闻之色变的阎王殿、修罗场。出没这里的悍匪,不仅抢劫财物,也抢人。抢了年轻男女和孩子,卖到深山里做娃子。遇有反抗的,就活活打死,扔下悬崖。据说,他们还把打死的人开膛剖胸,掏出心肝,当场生火烧来吃了,甚至把人的皮剥下来,钉在石壁上。
秋露没有去留意它的险峻,也没有去想关于它的种种恐怖传闻,她登上坡顶的第一眼就紧紧盯着老鹰崖半腰处那条在石壁上生生凿出的小道。
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她死死盯着,不安地想:“是已经走过去了,还是没来?”心像被一只粗暴的手抓扯着,揉搓着。
猛地,她的心狂跳起来。她看见从盘柳镇方向走来了一队人马。顿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一股力气,她迅速立稳身子,举起枪,一拉枪栓,子弹上膛。
安宁河谷宽敞平旷的坝子,东来四五十余里,到了此处就碰上了连绵不绝,陡峭险峻的青牛山,而老鹰崖则是坝区进入青牛山的唯一通道。
阿乌抬起头看见刀砍斧切般耸立在眼前的老鹰崖,心里终于舒了口气。
一上老鹰崖,就是马县长跟李局长亲自带着整个宁州县的警察追来,他也不害怕了。虽说他年年成筐成筐的金银给马县长上着贡,但他也知道近段时间由于自己偷抢孩子太过频繁,造成的民怨太大,安抚民怨和收受他的金银孰重孰轻,马县长是掂量得出来的。果然,他收到了马县长的密信,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
但近年来,青牛山中几大家族火拼频发,人口稀缺。如今贩卖一个人口,就是一个三岁小儿,那利润也是丰厚得惊人,所以在线人的撺掇鼓动下,他也就忍不住铤而走险了。本来,按线人提供的线索,这次下手的对象除了宝儿和春喜外,还有另外几家的十来个小孩,但才到第一家就遇到了出乎意料的反抗,并惊动了众乡民,他只得抢了春喜便匆忙逃走。
阿乌的马队迅速穿越峡谷口前的一片乱石滩,过了乱石滩,爬上一段两三百米长的坡道,就上老鹰崖了。但刚爬上陡坡,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娃子忽然咦了一声,猛勒马停住。阿乌疾抬头举目,只见崖口一块突兀的巨石前,一人持枪而立。
这是个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一身粗布青衣褂,左肩被划破了一块。原本绾着的乌黑长发,现在一绺绺披散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庞。披散的头发和肩头划破的衣片在晨风中翻飞拂动,反给了她一种别样的韵致。阿乌有不下十个漂亮的姬妾,他也曾在烟花柳巷见过无数妖艳的女人,但眼前这个女人宛如朝阳,干净、清新、光芒四射,他以往所见过的那些美丽漂亮的女人和她一比,全都黯然失色了。
阿乌先是一惊,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扫一眼簇拥在自己周围,剽悍高大的贴身娃子,却见一个个都面露惊愕之色,呆愣愣地盯着秋露。
阿乌在心里呸了一声,道:“他妈的,不就一个女人么?再厉害还厉害得过老子这几十条人枪?”就要喝令众娃子动手。可还没等他张口,就听见眼前的女人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就像一粒射出的子弹——
“狗强盗,还我儿子!”话音未落,砰,一声尖锐的枪声,骤然划破了这一片天地的沉寂。
阿乌只觉头顶一轻,就见一朵红缨飘飘悠悠从自己的头上落了下来。望着坠落地上的红缨,他身子不由一震,恐惧瞬间笼罩了他。
这是秋露一枪打落了他尖顶竹篱上簪着的红缨。“哗啦”,一枪开过,一拉一推枪栓,第二颗子弹又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又对准了阿乌的脑袋。
阿乌和他的一众娃子犹自错愕惊愣,秋露又子弹一般吐出四个字:“还我儿子!”
阿乌一众毕竟是悍匪,怎肯乖乖就范。一个娃子和阿乌对视了一眼,慢慢挪动身子,要挡在他的前面。阿乌一只手也于此时迅速向插在腰间的短枪伸去。但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几个娃子突然发出高低不同的呼声。他急忙转头。只见右后方陡坡旁的灌木丛中,一下子冒出了四五十号长袍马褂、头缠青布帕子的汉子,持着枪指着他们。
阿乌吃惊地扫了一眼,随即反而镇定了下来。这些人是镇上的团兵,但是不会在老鹰崖动他阿乌,不然就是自找麻烦。
他转回身,冲着秋露一抱拳,道:“这位大嫂,我们是做药材生意的,你是不是误会了?”
秋露眼睛里闪着怒火,猛地一摆枪口,“砰”又是一枪。枪声中,那个挡在阿乌身前的娃子应声落马。秋露凶狠地盯着阿乌,厉声道:“再不还回我儿子,下一个就是你!”
“痛快!好枪法!”
“好、好……”灌木丛中的人群齐声喝彩起来。
阿乌瞅一眼横尸马下的娃子,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条毒计:诱骗秋露来到他的马队中查找春喜,然后趁她分神之际,将她劫持,并以此逼退身后的追兵。秋露救子心切,多半是会上当的。
主意一定,他当即打着哈哈道:“大嫂,你别急。我们真是做药材生意的,你要不信,那你就自己一个一个的来检查我们的口袋和箩筐,看我们到底……”他边说边紧紧盯着秋露脸上的神情。果然,他才说到这里,就看见秋露的目光急切地向驮了口袋和箩筐的马匹望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看见秋露身后的巨石下钻出几个人来。这几人手中都拿着家伙。
一看清那几个人,阿乌心中顿时大喜过望。
“秋露,找着春喜没有?”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蓦地撞入秋露的耳中。猛听这声音,秋露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但她硬生生挺着,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用枪尖一指,哽咽着说道:“快去!到那些马儿驮着的麻袋和箩筐里去找!”
余豹提着枪,拔腿就朝阿乌头人的马队中冲去,边跑边怒吼道:“狗日的土匪,敢抢我儿子!老子跟你们拼了!”可刚冲出两步,就被刘牛儿一把揪住,“豹子,莫忙!”
余豹愕然回头,问:“咋了?”
刘牛儿皱着眉毛道:“当心他们耍鬼把戏!”
“这……可……”余豹急吼吼地嚷着,侧头去看秋露。
秋露也掉过头看刘牛儿。只一眼,秋露心里一颤,望着他脱口叫道:“你、你、你……”
余豹望着他俩,奇怪地问:“你们怎么……”
秋露用枪指着刘牛儿道:“你是,你是昨天在镇上……”她认出了刘牛儿的眼睛:贪婪、阴沉、狠毒,如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正是昨天在镇上偷窥她的那双眼睛!
她醒悟般怒骂道,“余豹,他、他,多半就是他勾结土匪抢走春喜的!”
“啊?”余豹叫了一声,但一时之间,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大张着口,一头雾水地望着二人。
刘牛儿脸色倏然一变,随即干笑着说道:“嫂子,你说啥子?我们两个从来没见过面哟,你认错了人吧?”边说着,边向秋露靠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三个人也分散开来,围向余豹。
阿乌迅速用目光示意一众娃子做好应变准备,他的手又迅速向腰间的短枪摸去。
秋露见走向自己的刘牛儿虽然满脸堆笑,但那笑意之下分明隐藏着一片狰狞。她急忙一抬枪,厉声呵斥道:“站住!”
刘牛儿站住,但眼睛却瞟向朝余豹围去的那几个人。秋露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大声喊:“余豹!”余豹还在发愣,呆愣中一直回想刘牛儿刚才对秋露说的那句话:“嫂子,我们两个从来没见过面……”没见过面,他咋老说秋露漂亮得像仙女呢?虽然疑窦丛生,但一时之间,余豹还是无法把他跟串通土匪抢劫春喜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就在这时,走向他的那三个兄弟伙忽然目露凶光,扬起手中的匕首扑向了他。
余豹愕然望着他们,大声说道:“土匪在前面。”但话音落口,才意识到这三把锋利的匕首不是刺向土匪,而是他。相距太近了,他回不过横端着的枪,只得就势横挡迎面刺来的一把匕首,但另外两把却从他的左肋和右胸扎了下来。
这样的“兄弟伙”暗算,纵是余豹没吸鸦片时也无法避闪抵挡,何况现在成了烟鬼呢?
秋露惨呼一声:“余豹!”
余豹侧头盯着就在咫尺之处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在这几年里跟他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脸,他犹自茫然不解地问:“你……为什么?”
那張脸上闪过一丝狞笑,并不回答,冷酷地抽出匕首,抬腿狠狠地将他踹倒在地。
刘牛儿也于此时寻到了机会,在秋露怆然悲呼之际,疾向她扑去,一手去抓枪筒,一手掐向秋露的脖子。那一段脖颈白嫩圆润,这狠命一掐,连他也觉可惜了。眼看就要抓住了枪筒,掐住了脖子,却见黑洞洞的枪口在眼中一晃,随即,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狗强盗!”秋露发疯般狂喊着,一枪击中扑上来的刘牛儿,跟着掉转枪口,对准刺杀余豹的三人。但距离太近,她还未及拉动枪栓,三个穷凶极恶的人已经转身扑了过来。秋露圆睁双眼,拼尽全力,抡起枪托向当先一人砸去。那人停身侧闪,秋露这一砸就空了。喀啦,枪托砸在大石上,断成两截。三个人齐声狞笑着,又向她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啪啪啪”三声枪响传入她的耳中。枪声中,扑向秋露的三个人木桩一样栽倒在地上。
阿乌和众娃子惶然循着枪声望去,只见灌木丛边,那几十个人前面,一个穿了身黑色劲装的高大男人,手提一只尚自散发着轻烟的驳壳枪,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冷冷望着阿乌。
这人却是粟啸虎。
此时的秋露却无暇顾及是谁救了她,急忙冲向倒在地上的余豹。鲜血已染红了余豹的身子,他的眼睛还大睁着,眼里充满了惊疑、不解、哀凉、悔恨……秋露一双手颤抖着伸向他,但望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却又不知怎么下手,嘴唇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脸上泪水滂沱。
余豹张张嘴,口中除了鲜血流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尽力抬起手,指向阿乌的马队,但只微微一抬又颓然垂了下去,然后头一歪,大睁着双眼,就此气绝而亡。
秋露盯着他,嘴唇还是不停地哆嗦着,但就是哭不出一声,喊不出一个字,渐渐的,整个身子也颤抖起来。一阵劲疾的晨风从峡谷内刮来,所有人直直地盯着半蹲半跪在地上的秋露。风中的秋露乱发飞扬,衣片翻飞,颤动的身子似乎随时会被这一阵劲疾的晨风刮倒。
就在众人为秋露揪心之际,却见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满脸悲绝,目光如刀,手里拿着余豹的那支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枪口依然对着阿乌。
阿乌面色灰败,瞅了一眼秋露对着他的枪口,扭过头向身后一个娃子微微一摆头。那娃子一抖缰绳,从马队中走了出来。他身后的马背上驮着两只大大的竹筐。
一望见那两只竹筐,秋露呼吸骤紧。她喘口气,等不及那娃子走上前来,就抢了过去。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她却感觉宛如千里万里之遥。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心中尽是春喜惊恐可怜的模样。
面对着迎面奔来的秋露,那娃子不由停了下来。其他数十个娃子也都下意识勒马后退了一步。阿乌却在这时解除了被秋露用枪指着的危险,狡诈凶悍如他,岂肯错失良机?眼见秋露已冲到面前,他一把抢过身侧一娃子手中的长枪,抡起枪托,向秋露当头砸去。
事起仓促,后面粟啸虎一众,不要说做出应变,就是能也鞭长莫及。
一声闷响,秋露一个趔趄,斜斜扑出几步,摔在地上,握着的枪也脱手摔出。阿乌狞笑一声,飞身下马,一步跨上,抓住秋露的后背,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一提在手,心下一愣:手中的女人轻盈柔软,这感觉和刚才的凶悍勇敢反差巨大。
就在他愕然之际,手中的女人忽然扭过头面对着他。这是一张美丽的脸,但阿乌此时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美丽,他看到的是一张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脸,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刀。恍惚中,他看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只在他眼中一闪,一闪间,他心中倏地冒起一縷透心的绝望的寒意。他突然惊觉,这手中的轻盈柔弱,居然蕴藏着追魂夺命的锐利。
当他惊觉到这一点时,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这把匕首原是秋露昨天藏在腰间防身的。
阿乌高大壮实的身子向后摇晃,然后轰然倒地。
老鹰崖上,先是一阵沉寂,紧跟着是一片惊呼。
然而,秋露只瞅了一眼胸口插着匕首倒地的阿乌,捂着被砸伤的左肩,摇晃着,一步步走向马背上的那两只竹筐。
众娃子看看她,看看血泊中的阿乌,没一个敢有异动。
春喜果然就被藏在当中的一只竹筐中。
巨大的惊恐和极度疲惫,让嘴里塞了团乱麻布的春喜尚自紧闭着眼熟睡着。秋露忍着左肩上的疼痛,奋力将他从竹筐中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她此时连站立都是在强撑着,但仍旧紧紧地稳稳地把春喜抱在怀里。她在心里说:“春喜,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春喜慢慢睁开了眼睛。刚刚睁开一条缝又闭上了,但随即,他再次睁开,使劲眨着眼睛,然后慢慢睁大,直直地望着秋露,肮脏疲惫的小脸上绽开一个无力但欣然的笑,嘴唇嚅动着:“妈妈,妈妈……”叫出来的声音颤抖、微弱。
秋露再也忍不住了,她点点头,哽咽着应一声:“春喜!”就悲声大哭起来。
这个刚刚舍生忘死,手刃悍匪阿乌的女人,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柔弱的,悲戚哀凉的弱女子。
数月后,秋露变卖了杏花村的房屋,重新回到了盘柳镇,在镇上十字街口依然开了家茶馆。孤身带着两个孩子的她依然温婉沉静,完全看不出一丝在老鹰崖上的果敢凶悍。她对镇上的人都和和气气的,唯独粟啸虎,只要远远一见,便冷下脸来。
自老鹰崖后,粟啸虎原本对她尚存的一点点想法,也在这一张冰冷的脸中,无奈地一声叹息,就此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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