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
一
结婚之前,马海并没发现青梅是个高嗓门。也许是热恋时热昏了头脑,再高的嗓门都没有听到;也许那时,青梅的嗓门还没有提高,就像人的发育一样,嗓门还处在保护期。但结婚之后,确切地说,在结婚的当晚,马海就发现青梅是个高嗓门的女人了,于是就把“女高音”的桂冠戴到了青梅的头上。
青梅是县纺织厂的挡车工。在进厂之前,留的是披肩发,长发在街道上飘过,回头率高过马海左邻右舍的女生。马海曾计算过,回头率高达百分之一百零三。有人不解地问:“哪里多出的百分之三?”马海笑道:“这是最保守的算法……我在大街上看到青梅时,一步三回头……”青梅进纺织厂之后,就把黑油油的长发剪去了。因为厂里规定:挡车工一律不准留长发……为剪发这事,青梅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母亲劝道:“纺织厂是国有企业,能进厂不容易……不就是剪发吗,剪发也是为你好,哪有挡车工留长发的……听说有一个女工违反厂规,长发被卷进机器里,连头皮都扯下来了,变成个尼姑,吓人不……再说,就是没有长发,凭你的脸蛋一样吸引人,一样有回头率。”的确,青梅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水汪汪的大眼像深不见底的池塘,一头扑进去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马海就是扑进池塘而又爬不上岸的男人。那时,马海长得标致,简直就是帅哥的标杆,身材高,眼睛大,酒窝深,但只是一個小学教师。那时,小学教师的工资很低,三个小学教师也赶不上一个挡车女工。纺织厂的女工压根儿就没把小学教师放在眼里,找对象是军人优先,然后才是大学生、机关干部,然后才是粮管所的、供销社的……谁会找个小学教师呢?也许是阴阳差错吧,也许是糊里糊涂的爱吧,也许是因为那“一步三回头”吧,青梅和马海竟出人意料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青梅结婚的前一天,母亲就悄悄地告诉她:“新婚之夜,脱下的衣服一定要放到男人衣服上边……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当家做主……”青梅听了只是笑,并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和所有的小夫妻一样,新婚之夜,马海先脱了衣服。青梅脱衣服时,就顺手把自己的红底青面的格子裙扔到了马海刚脱的裤子上边。
一个翻身,青梅发现马海的青裤子压在格子裙上边了。于是就笑了笑,把格子裙提起来,仍放到青裤子上边。可不多会儿,又发现青裤子像着了魔似的,再次爬到格子裙上边了。原来,在结婚的前一天,马海的母亲也教过儿子,让儿子把脱下的衣服放到青梅衣服上边,还心疼地说:“只有这样,婚后才不会受妻子的气,才不会患上‘妻管严’……”
于是,婚前从未拌过嘴的小两口开始吵架了——
青梅说:“我的裙子在上边!”
马海说:“我的裤子在上边!”
青梅说:“我的在上边!”青梅边说边把格子裙提起来,放到青裤子上边。
马海说:“我的在上边!”马海说着就把青裤子从格子裙底下拉出来,放到格子裙上边。
“我在上边!”
“我在上边!”
“我在上边!”
“我在上边!”
……
青梅越说嗓门越高,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地断喝,像紧绷绷的桶箍。桶箍掷地有声,声音又像断弦一般飞到了洞房房顶。爱听洞房的小伙子听到这话,无不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
笑声钻进洞房,又逗得青梅和马海哈哈大笑。
最后,马海让步了。马海心想:好男不和女斗……想不到青梅的嗓门这样高,都是这个女高音引得洞房内外哈哈大笑。格子裙在上边就在上边好了,然后猛一翻身,把赤身裸体的青梅压在了身下……
“你是个女高音!”
“女高音就女高音!”
二
马海和青梅结婚后,生了一个男孩,叫马生才。
在对马生才的管教上,马海和青梅意见不一,各有主张。马海主张低声教育,一次又一次地对青梅说:“管教孩子时,要低声,低声教育才科学有效……”并要求自己和青梅以身作则,在孩子面前决不大声说话,教育孩子时,声音绝不高过孩子。
可青梅根本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低声不低声,一天到晚指手画脚,看谁不顺心就霹雳般地断喝,不管是对马海还是对马生才,都是一个声调,调门比二层楼还高。
马海低声地对青梅说:“我是教师,我懂教育,在教育马生才问题上,必须听我的……要低声教育,要像我现在说话时一样低声……低声,难道你连低声都做不到吗?”
青梅高声地笑道:“我生来就是高嗓门,一出娘胎时就喜欢大喊大叫,把睡梦中的祖父祖母都吵醒了……让我低声下气地说话,没门!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你也不能太自信,不要以为当教师的家长都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你看看睢小的杨老师,他教的学生个个优秀,自己的孩子却是个差生,连高中都没考上……教不好自己孩子的老师,难道还少吗?”
马海只好自己生自己的闷气。心想: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个女高音之所以盛气凌人,怨不得别人,怨只怨自己在新婚之夜不该让她把裙子放到裤子上边……
大凡高声说话的人,都是急性子,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就是吃饭,也像饿了三天三夜似的,真可用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来形容。青梅不仅自己吃得快,还逼着马海和马生才跟她一样快,吃慢些就吃不到了——不是饭不够吃,而是被她倒进垃圾桶里了。
青梅喊孩子吃饭,从来不会超过三声,第三声大都是这样喊的:“吃还是不吃?不吃我倒掉喂狗!”每每听到这话,马生才不论干什么想什么,都要两手一推,跑到餐桌边吃饭,或者干脆不吃,索性让她把饭菜倒掉喂狗。
而听到这话的马海,却像身上挨了一鞭似的,立马凉了半截。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人话吗?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人吗?如果是人,也是个不可救药之人……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让青梅这样管教孩子,马生才就是一只雄鹰,也会被她训成一只麻雀……更可气的,青梅向孩子高声大语,对他又何曾客气过!
马海觉得,这不仅仅与裙子放在裤子上边有关,也与青梅的工资远远高出自己有关。俗话说,财大气粗。如果没有那么高的工资,她能有那么高的嗓门吗?
三
如果说青梅的嗓门有二层楼那么高,在她发生婚外情之后,嗓门就高过三层楼了。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丈夫,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一点愧疚之情都没有。按理说,这时候的高声大语总有点虚张声势吧,而她却理直气壮,仿佛受气多年的丫鬟,一下子升为一品夫人似的。上下班路上,她唱着情歌;晚上做梦,也能在梦中笑醒。
其实,她的情夫远没有她丈夫可爱。她爱上的那个保全工,又黑又瘦,嘴还向左边歪了一指,像一巴掌扇歪似的。不仅如此,还满脸皱纹,皱纹里的墨油已失去了光泽,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似的。若论年龄,那个歪嘴保全工整整大她十二岁。谁也想不到青梅会看上他,就像当初不相信青梅会嫁给马海一样。
人世间总有一些难猜难解的谜团,就像情人的眼神,只有情人才能心有灵犀地猜到谜底,其中的是非曲直黑白恩怨,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看不上眼的那个歪嘴保全工,在青梅眼里简直就是宝中之宝,就连那歪到一边的嘴巴,也仿佛是因为青梅喜欢歪嘴,才故意歪到一边的。有人说,青梅看上的不是保全工的人,而是保全工鼓鼓的钱包。也有人赌咒般地否定,说青梅绝不是看上歪嘴的钱包,因为他亲眼见到过歪嘴和青梅一起吃过三次饭:第一次歪嘴只请青梅吃了一把馓子,第二次歪嘴只请青梅吃了两根油条,第三次歪嘴请青梅吃了一碗水饺……后来,后来青梅就把嫩藕般的手臂伸进歪嘴油条般的工作服里,给歪嘴挠痒痒了……歪嘴舒服得把嘴歪得更厉害了……歪嘴就像呼唤一条小狗似的,轻轻地一声呼唤,甚至不用呼唤,只打一个手势,只用一个眼神,青梅就乖乖地跟着歪嘴开房去了。
那阵子,青梅用的织布机老是出故障,青梅几乎天天喊歪嘴来帮她修理。机器修好了,青梅和歪嘴也好上了。
车间里,机器轰鸣,女工耳鸣。青梅对歪嘴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嗓门之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青梅跟着歪嘴开房去了。这时,青梅是不是仍然高声大语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即便是高声大语但在歪嘴听来,也是和风细雨了。
自从青梅有了情人,青梅就像在路上捡到宝贝似的,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自己似的,就像在额定的饭量之外另有加餐似的,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的厚爱,因此更加高高在上了,更加出奇出格与众不同了,对孩子和马海高声大语吹胡子瞪眼也就变成常态了。
四
马海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又轻轻地叹息一声,就把孩子带进了学校,并以校为家,吃住都在学校了。
这个世界真像一个旋转门,命运向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同时又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马海搬进学校之后,就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一心扑在教学上,特别是在低声教育、赏识教育和启发式教学上的探索和实践卓有成效,多次被评为全校的教学能手、县最美教师。当马海被评为省特级教师之后,他面前的三尺讲台也就不止三尺了,竟延伸到县外、省外了。也就是说,马海进了校门又出了校门,时常到校外、省外去上公开课了。
马海的事业像匹受惊的野马势不可当,挡也挡不住。学校放假了,马老师仍不回家。寒假里他组织冬令营,暑假里他组织夏令营,带领学生外出游玩,爬山戏水,看花赏鸟,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精神来丰富学生视野,增长学生见识,得到市、县教育局的高度赞赏。
不久,马海就升为副校长了。又不久,又由副校长升为校长了。
马校长虽然在事业上势不可当,一帆风顺,但为人低调,说话声音很低(仿佛发过誓:在任何情况下,永不高声说话),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时,马校长讲话需用一排的麦克风,需用最大的音响设备,才能保证全体师生都听得到。
“吃还是不吃?不吃我倒掉喂狗!”
由此,人们不难想象马校长偶尔在梦里梦到的这句话,仍能吓出他一身的冷汗。
五
果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原先红红火火的国营纺织厂,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黑灯瞎火了。于是改制,于是资产重组,于是减员增效,于是工龄买断……于是,青梅成了下岗职工。
青梅工资没有了,而教师待遇却时来运转了,工资一涨再涨……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海以为,下岗的青梅再也不会高高在上了,会和自己一样低声和气了……可让马海想不到的是,青梅下岗没有工资,就把马海的工资卡装到自己身上了,花马海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还理直气壮地说:“顾家的男人,都是把工资卡交给妻子的!何况是最美教师!何况是校长!”
身上装着马海工资卡的青梅,腰和下岗前一样粗,嗓门和下岗前一样高。
“……我男人在学校当校长……我家就在天虹大道旁边,过了我家再往东走,走过小学北门再向前走不足一千米,就是九镜湖公园……”站在巷口边,青梅对一个陌生的问路人指指点点,像手拿喇叭似的,聲调高得隔条马路都听着刺耳。
夫贵妻荣。马校长知道这“荣”是虚荣,然而没有几个女人不爱虚荣的,青梅也不例外。丈夫当了校长之后,嗓门就居高不下了,早已高过了巷口那些违章建筑,像那只芦花大公鸡似的飞上了三层楼的楼顶。
这是夫贵妻荣吗?绝不是。渐渐地马校长听出了高嗓门里的异味,似乎有种电缆线起火烧焦了的味道,让人口干舌燥,眼睛落泪。
“一校之长也不能搞特殊化……不能住校!不能以校为家,多吃多占……要自律!要以身作则……要扎紧笼子,否则,校长就会带女教师开房,就会带女学生开房……”青梅振振有词,仿佛攥住了校长出轨的把柄。
“你可真是下岗了没事,没事找事……”马海不屑地笑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青梅的嗓门立马升高八度,“校长带女教师开房,校长带女学生开房……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
“我是那样花心的人吗?”马校长一脸的苦笑,仿佛含冤难申被判了死刑似的。
“马校长是什么人?花心不花心?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路上见了美女,一步三回头……连放假都不回家,带着女孩子四处野跑……”
六
这日子没法过啦!马校长拿起菜刀,手起刀落,把一个梨子切成了两半,然后长叹一声,好言好语地对青梅说:“离吧……好合好离,好分好散……”
“离婚?”
“没法在一起过啦……”
“你让我吃梨就是为了离婚?……花心校长要离婚?”
“合不来……就,就离……好合好离……”
“花心校长要离婚……离!谁不离谁不是人!明天就离!不!今天就离!现在就离!谁不离谁不是人!”青梅的嗓门把门窗震得直抖。
青梅和马校长来到县婚姻登记处。在办公大厅里,青梅的嗓门海啸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一声高过一声。
“花心校长要离婚啦!最美校长要离婚啦……离!花校长要跟我离婚!离!谁不离谁不是人……现在就离!立马就离!”
办公大厅里埋头工作的几位青年男女全都抬起头来,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青梅在大厅里指手画脚,高声大语。
“又来一个大嗓门!”
“又是一个女高音!”
“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女高音!”
“来自黄土高坡吧?”
“比黄土高坡还高!”
“这唱的是哪出戏?”
“适合西部唱法!”
“适合西洋唱法!”
“不就是离婚吗?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
有一个女青年跟男朋友在大厅里办理结婚登记,听到青梅的女高音,吓得连忙拉着男朋友往外跑,办好的结婚证也丢在工作台了。
有一对中年人来办理离婚登记,刚刚还在为子女抚养、财产分割争得面红耳赤,但从青梅和马海进大厅之后,他们立马就安静下来了。也许他们依旧在争吵,可那争吵声与青梅的女高音比起来,就是瀑布也变成死海了。
办公大厅旁边是调解室,调解室旁边是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呻吟一声,长得有点像一位著名小说家的管主任走了出来。管主任大声地咳嗽一声,然后才对青梅训斥道:“喊什么喊?这是办公的地方,任何人不得大聲喧哗……”
“花校长要跟我离婚……我要跟花校长离婚……谁不离谁不是人……现在就离!立马就离!”
管主任把马校长和青梅带进调解室,又关上调解室的门,说:“小声点,有话慢慢说……”
“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生来就是大嗓门,一出娘胎我就喜欢大喊大叫,把睡梦中的祖父祖母都吵醒了……”
“要喊回家喊去!多会儿喊够了,多会儿再来!”
“什么马校长牛校长的,牛校长再牛,我也要离婚!花校长花去!美校长美去……我要离婚……不离不是人!现在就离!立马就离!”
“管主任,我真不幸……”
“马校长,你能活着来到这里,就谈不上不幸……”
“管主任,你听听,你听听……哪怕是只尖耳朵的灵猫,哪怕是条听觉灵敏的警犬,也会让这破娘儿们的大嗓门吵得失聪……管主任,这日子我没法过啦!”
“这怪不得别人……马校长,这怪不得别人,你的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当初,就不该和这个女高音结婚!”
“女高音就女高音!我一出娘胎就喜欢大喊大叫,把睡梦中的祖父祖母都吵醒了……让我低声下气,我做不到!做不到!”
“你再这样大喊大叫……我就不给你颁发离婚证!你喊吧!你叫吧!”
一听这话,女高音的高嗓门更高了,足足有四层楼那么高。
“……牛校长再牛,我也要离婚!花心校长花去!最美校长美去!我要离婚!谁不离谁不是人!立马就离!现在就离……管主任你管得也太宽啦!国家没规定不给大嗓门发离婚证!宪法也得准许大嗓门的公民离婚!”
“真要离婚?”
“离!不离不是人!”
“真离?”管主任盯着女高音的眼睛看,看到的黑眼珠如漂浮在水面上已变质的黑葡萄。目中无光,像入冬的荒原上的迷雾,不似欢喜,也不似悲哀,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离!”
“离?”
“离……”
“好!我现在就批准你离婚!现在就给你颁发离婚证!”
管主任话音一落,调解室立马静了下来,静得如同千年的古墓。如四层楼高的女高音,断崖般地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地平线以下了。
“离?”
“离……”
这轻轻的一声“离……”在马校长听来,犹如节日礼炮一般,不由得伸出双手,捂紧耳朵。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