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浩
刘甲是麻渣石牛市的中人。中人就是牛主与牛客交易的公证人。中人干的是巧活,无须体力,但攒的是嘴巴劲,费的是脑筋,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随随便便吃的。当场天,麻渣石牛市生意火爆,从东乡、太平、巴州、南江等地提前远道而来的牛客都想捡个便宜,交易就少不了中人撮合。为了吃交易中的差价,像刘甲这样的本地中人就得口水乱泛、唾沫四溅,把一头孬牛说成好牛,把一头病牛说成健牛,常常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只差把小牛说成大牛、母牛说成公牛或指牛为马了。
在麻渣石这种小地方,判断一个人是否有钱有势,不是依据这个人有多少田地、几套院子、几个老婆,萍水相逢,看的是穿着打扮或听说话的口气,也就是民间流行的“以貌取人”“气粗财大”的鉴人方式——穿戴周正、伸展就是体面人,说话出语惊人或口气不小就是有来头的人。像刘甲这种长年在外面跑的人,平时穿着打扮、说话的口气尤其重要。为了给外地牛客一个良好而深刻的印象,穿着打扮、说话的口气二者缺一不可,而刘甲兼而有之。他在牛市当中人,虽说不上多富裕,麻渣石比他富裕的人有的是,但也能养家糊口,并且有些结余,日子就过得滋润、巴适,勉强也能跻身当地富人之列。
佛靠金装,人要衣装。给刘甲长脸的是他那件白色绸衫子,是一个牛客从顺庆府帮他带回来的,据说价格不菲。夏天穿绸衫子,里里外外透风,身体凉快。整个夏季,刘甲都穿着那件绸衫子走上跳下,人前牛后活跃在牛市上,是牛市的焦点。中人嘛,就是要引起牛主与牛客的注意。一笔生意达成或即将达成时,请刘甲评断,白色的绸衫子披在身上就像一面张扬的旗帜。在人牛密集的牛市,刘甲有着高清的辨析度。夏天,刘甲也是麻渣石唯一穿绸衫子的人。团总周宗先骑着一头瘦小的毛驴,摇着一把大蒲扇,穿的是麻布汗衫;开店子的富商高文斗水烟锅不离手,同样穿的是麻布汗衫。刘甲一个牛市中人,穿着白色绸衫子招摇过市,就显得有些奢侈和特别了,初来乍到的牛客往往对刘甲另眼相看,交易时,不得不听从他的评断。刘甲的话就是牛的价格,刘甲的评断就是牛的命运。
入了伏,本该烈日炎天,麻渣石却淫雨绵绵。因为下雨,牛市泥泞不堪,即使当场也没法开市。各地牛客都困在高文斗等人开的店子里,斗酒、掷骰子、打瞌睡。刘甲一時失业,待在家里,正好叫女人把汗迹斑斑、臭气熏天的绸衫子洗了。女人洗了绸衫子,屋外还在下雨,无处晾晒,见牛圈门上横陈着一根长竹竿,便将洗干净的绸衫子搭在竹竿上。刘甲除了做中人,也帮牛客照料牛。一些外地牛客因天气原因或时间不将就一时走不了,就把牛交给刘甲代管几日,当然不是白白代管。代管期间,女人割草、喂水等都要折算成钱。所以刘甲专门在住居的一侧建了一个巴壁牛圈。牛圈里面又隔成几个单元,平时关牛,少则一头,多则数头。
一个巴州补锅匠趁雨天人闲,走村串户补锅。刘甲的女人晾晒好绸衫子,就听见补锅匠大声武气地在屋前吆喝:“补锅,补铁锅,补铜锅,补毛边锅,补尺八锅。”
女人对刘甲说:“当家的,我们那口毛边锅漏了,该补一补。”
刘甲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自己做主,我是做大买卖的,不管这些小事。”
女人撇撇嘴,对男人说话的口气明显不屑,但又不敢驳斥,没再说啥,站在屋檐下,招呼补锅匠来家里补锅。补锅匠补锅,刘甲闲在一边无聊,就去高文斗店子里陪几个外地牛客搓骨牌。下午,天放晴了,刘甲搓完骨牌回家。进屋前,无意朝牛圈一瞥,发现竹竿上晾晒的绸衫子不见了。他当时想,天晴了,绸衫子晾干了,女人收捡了。进了屋,补锅匠不在了。女人见他回来,就说:“锅补好了,已安在灶台上。”
刘甲关心的不是锅,此时他牵挂的是绸衫子,开口便问:“竹竿上的绸衫子晒干了?”
女人说:“该干了。早上洗的,绸子干得快,又不是麻布。”
刘甲问:“你收捡了?”
女人说:“没有。”
刘甲问:“你没收捡,绸衫子咋不见了?”
听刘甲这么一说,女人急忙出门,刘甲也跟在后面,两人向牛圈走去。女人也没有看见绸衫子,一脸狐疑,自言自语:“绸衫子咋不见了呢?”
刘甲开始着急:“怪了!这就怪了!”
女人一时茫然无措,不知说啥。刘甲四下一望,不见其他人,又注视牛圈,一头牛吃饱喝足,趴在圈里反刍,津津有味。
刘甲眉头一皱,问女人:“补锅匠走多久了?”
女人小心翼翼,说:“大概有煮一顿饭的时间了。”
刘甲说:“一定是补锅匠顺手牵羊了。走,去找补锅匠。”
说去找补锅匠,一时又不知补锅匠去了哪里。刘甲问女人:“补锅匠往哪个方向走的?”
女人说:“补锅匠补好锅,把锅安放在灶台上,收了补锅钱就出门了,当时我在屋里,没看见补锅匠朝哪个方向走。”
刘甲大怒:“你个孬婆娘!青天白日有人要是把牛偷了你也不知道吗?”女人怕挨打,不敢顶嘴。
刘甲说:“我们马上分头去找。”女人不敢怠慢,便与刘甲各走一条路,去找走了多时的补锅匠。
刘甲门前三条路,一条是通往麻渣石的大路,刘甲刚从那儿回来,路上没有遇着补锅匠。一条路通往土门场,还有一条小路通往双柏树村。刘甲上了通往土门场的大路,女人上了通往双柏树村的小路。刚上路,刘甲就遇着双柏树村来的一个熟人。刘甲问:“见过一个补锅匠没有?”那个熟人告诉刘甲,一个补锅匠在双柏树村给人补锅。刘甲对还没有走远的女人大声说:“你不用去找了,我去。”说完便径直向双柏树村赶去。
见到补锅匠,刘甲开口就说:“莫忙补锅,把东西拿来。”
看着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刘甲,补锅匠有些莫名其妙,没有理睬他。见补锅匠无反应,刘甲抬高了声音,气势汹汹质问补锅匠:“偷了我的绸衫子,你还装正人君子?”
补锅匠说:“没见过你的绸衫子,也没有偷你的绸衫子。”
刘甲追问:“不是你偷走了绸衫子又是哪个偷了绸衫子?”
很快,就围拢看热闹的人。刘甲趁补锅匠不注意,没收了补锅工具,威胁说:“不交出绸衫子,今日你就休想走脱;不交出绸衫子,就去见官。”
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就劝补锅匠,说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还给人家。补锅匠见围观的人也认为自己偷了别人的东西,急了,说:“我没偷人家的东西,不信就搜身。”
“搜就搜!”刘甲说着就在补锅匠简单的行李中寻找,没有发现绸衫子,对周围的人说,“一定是事先藏在哪儿,离开时才取走。”
补锅匠赌咒发誓,始终不承认自己偷了东西。刘甲说:“那就去见官,看你认不认。”
一听说要去见官,补锅匠害怕了——见官是要挨板子的。刘甲见补锅匠面有难色,趁机说:“绸衫子去年托人花大价钱从大老远的顺庆府买来,虽然洗过几水,但没有脱丝掉线,也无大洞小眼,像刚买回来时那样——新,你不交出绸衫子就赔钱。”
补锅匠无奈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凭啥说我偷了你的绸衫子?”
刘甲说:“我家里就你去过。”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助威,大声说:“不承认,就给我打!”也有人劝解,对补锅匠说:“折财免灾,你就赔几个钱吧。”
补锅匠势单力薄,威逼之下,毫无其他办法,只好赔钱。这一次,围观的人做了刘甲与补锅匠的中人。关键时刻,可知中人是个好职业,也是个为人解难、消灾的职业。
刘甲家附近有个不起眼的山王庙,就在通往麻渣石老街的大路边。当天晚上,夜静更深时,有一个人在那里放声大哭。痛哭之后,大声倾诉,声泪俱下:“青天老爷啊,你站得高看得远,没啥瞒得过你。我没有偷绸衫子!青天老爷啊,你要为我做主,我没有偷绸衫子!”字字滴血,句句锥心。倾诉之后,又放声恸哭,声音凄切,犹如失偶或受伤的野兽无助的哀嚎,是补锅匠的声音。这声音惊动了刘甲和女人。刘甲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女人,说:“莫管他。他告状就是告到玉皇大帝那儿我也不怕,反正我的绸衫子被人偷了。”
到了半夜,补锅匠哭诉的声音还在山王庙周围飘荡,只不过嘶哑多了,微弱多了,仿佛鬼气萦绕,阴魂不散。
天快亮时,“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炸雷滚过广阔的天空,如沉重的瓷器或其他易碎品猛烈碰撞,发出断裂、破碎的刺耳声。雷声很快喊来了雨,互相助阵,一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雷雨交加,风雨声湮没了补鍋匠的哭诉,掩盖了天地。刘甲看见一道耀眼的电光在窗外划过,仿佛一根闪闪发亮的鞭子要把天空劈成两半。紧接着一个炸雷又在天空爆炸,确切地说就在房屋周围爆炸,震耳欲聋。大面积的空气被撕裂后,海啸般的声浪瞬间把房屋抬起来接着又放下去,地动山摇,惊心动魄。刘甲感觉自己冥冥之中被人推了一下。随着电光熄灭、雷声远遁,雨声由强到弱,直至细如游丝若有若无时,天地突然安定,充满了浩瀚的宁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像一个短暂的噩梦很快结束。
刘甲好生奇怪,他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寂静,寂静使他有些心虚、恐慌。往日清晨,天光吉祥,鸟雀聒噪,今天咋了?他起床开门,看见地坝里铺了几片新鲜的树叶,上面溅满了泥沙,是风摘下扔在那儿的,上面的水汽还未蒸发,看起来比在树枝上还要碧绿。刘甲站在屋檐下,发现牛圈的门柱黑黢黢的,像被火烧焦后留下的痕迹。他好生诧异,疾步到牛圈门口,嗅到了一股隐隐的焦煳味。他看见圈里的牛死了,圈里唯一的一头牛被雷击死了。
刘甲站在屋外,大声对女人说:“牛死了!”然后就往高文斗店子里跑——他去找那个被雨天困在麻渣石将牛寄养在自家的东乡牛客,他要第一时间告知牛客,牛不是他家喂死的,是雷击死的,然后观察牛客的态度,听他有什么话说。
东乡牛客还在睡懒觉,一听刘甲说他的牛被雷击死了,翻身下床,连声说:“这下亏大了!这下亏大了!”到刘甲家,看见死去的牛,又看看雷电烧焦的牛圈门,再看看一脸无辜的中人刘甲,长叹一声,然后通情达理地说:“我不会要你赔牛,这是天灾人祸。”
刘甲如释重负,一头死牛不可能被牛客弄回东乡。刘甲征求牛客意见后,找来屠夫剖牛,打算在最近的当场天卖牛肉,把损失降到最低。屠夫剥了牛皮,剖开牛身,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处理内脏,剖开牛胃,清理没有消化的草料时,屠夫发现了牛胃里的异物,刘甲看见那是自己的绸衫子。绸衫子卷成一团,皱巴巴的,已被牛的胃酸腐蚀得看不出颜色了。
“快些,快些找补锅匠!”刘甲既是对在一边帮忙的女人说,也是对牛客和屠夫说,“还他的钱,赔情道歉,大酒大菜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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