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一
三年前,白延边不会想到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会到东北接近朝鲜的地方待着,并且一待就是三年。三年前的某天,和他一起长大的洛兵要去延边地区的敦化写剧本,邀请他当他的编剧助理,他这才知道还有个和他名字一模一样的延边地区。
实际三年前白延边并不知道洛兵在写剧本。洛兵比他还少读一年书,读到初中二年级就退学了,他父亲在北京工作,他接了父亲的班。后来不知道洛兵怎么想的,大概是嫌挣钱少吧,好好的工人不当了,开起了出租车,开出租车大概赚了大钱,转了行开了家珠宝店。洛兵越来越财大气粗,不仅在北京买了楼娶了个北京媳妇儿,还在老家的县城买了楼,把他的父母都搬到了县城。
自洛兵的父母搬到县城后,洛兵回村就很少了,平常的日子基本不回,只是过年时回村跟本家的人一起到祖坟上送送灯。由此洛兵和那些一起玩儿大的小伙伴也渐渐地淡了,即使和白延边的关系最好,也不过是过年送灯回来到他的家里去看看,递给两个孩子每人一张百元的压岁钱。
白延边的生活过得很不如意,洛兵从来没说过要帮帮他,这引起白延边其他一些朋友的不满,说你们那时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现在他大发了,跟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就干巴茬儿瞪着你在这山沟子里受穷,真他娘的不是玩意儿,我小看他,把他当成苍蝇,恶心人。白延边在心里觉得他们骂得对,可总是沉默不语,听着他们的骂声默默地抽烟。
好饭不怕晚,洛兵终于有一天来找他了。那一阵儿白延边的心情极差,媳妇儿米花嫌他没本事和他离了婚,跟一个谷子换大米的男人过日子去了,他成天醉生梦死。洛兵听父母说了这事儿,专门从北京回来找他。那天洛兵的父母正好到闺女家帮忙去了,他就把白延边接到了县城,洛兵拿出来的是五粮液,他们几乎喝了一夜。
边子,你撑开了肚皮喝,今天五粮液管饱。洛兵说。
白延边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可洛兵的话却使他没了喝酒的胃口。他顿时明白,他和洛兵之间早已丢失了年少时那份朴实真挚的情谊,和村里那伙朋友对洛兵的感觉没有多大的区别,仿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最多的感觉是忌妒恨。即使没有胃口他也大口大口地喝,杯不大,他喝完自己倒,一杯接着一杯,一连喝了三杯,然后毫无表情地说,好酒就是好喝。
别着急,慢慢儿喝,没人跟你抢,我帶回来两箱呢。洛兵没有猜到白延边的心思。
电视墙那儿放着一个竖形的可以到人肩头那么高的鱼缸,缸里有两条手掌大绿色的很奇怪的鱼在并不宽阔的水里上下游动,又像大鸟在调皮地飞翔。白延边盯着那两条鱼稀罕地看,心里却分析着洛兵刚说的那两句话。洛兵是蔑视他的,把他当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当个乞丐,和他把一毛钱扔在一个乞丐碗里一样,仅仅是不在乎这一毛钱而已。
呵呵,有意思吧,假的,鱼是假的,高科技做的,里面装着防水电池,我去年从美国带回来的。洛兵说。
刚还觉得稀罕,洛兵一出口,他觉得不稀罕了,他把眼神收回来,端杯举到洛兵跟前说,洛兵,来,我们干杯。
两人都一饮而尽。
边子,你不能再这么颓废了,你得振作,你得进步。洛兵倒着酒说。
离婚使白延边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晦气,洛兵又让他产生了怨气。他说,洛兵,你命好,有个好爹,能接爹的班,能在北京工作,我不行,我命赖,我爹就是个种地的,我也就是个农民,我这辈子也他娘的就这么完了。白延边说着,把杯中酒又倒进了嘴里,还有意吧嗒了几下。
洛兵沉默了片刻说,边子,我真不是命好,我的命也不好,是我很拼,有时候真是拿命去拼的,为的是不叫自己落在别人的后面。边子,没有人是随随便便成功的,包括那些大明星大富豪,他们都付出了比常人多一百倍甚至一千倍一万倍的努力。你不比别人少长个零件,你健康的大脑、健康的手脚都是你拼的资本,你不能这么颓废,你也得为自己的未来拼一拼。
洛兵,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接了爹的班才有了拼头,你说我靠谁拼去,我怎么拼,我没钱没势没好爹我从哪儿开始拼?
洛兵家住一楼,客厅南北通透,阳台的推拉窗大开着,夜幕下窗外城区的街道两旁火树银花灯火阑珊,白延边在屋内看得很真切。可这时他的心却恰恰相反,产生的是一种月黑风高的景象。
洛兵能看出白延边心里的挫败感,他和白延边碰杯,帮他夹菜,而后对他说,边子,这么着吧,下个月我要到东北的延边地区写剧本,估计得在那儿待三个月,邀请你跟我去当助理,我给你出工资,每月五千,管吃管住,你看咋样?
这话说得白延边一头雾水,他疑惑地问,洛兵你不是在卖珠宝吗?怎么,不卖了?
洛兵说,你就别管我卖不卖珠宝了,就说你去不去吧?
白延边说,要是真的,我就去,就怕不是真的。
洛兵可能觉得白延边小瞧了他,从屋里拿出来三叠钱放在酒桌上说,这是三个月的工资,一沓五千,三沓,一万五,上打租,先给你,这你该信了吧。
三沓子厚厚的百元钞票也不能代表洛兵能写成本,只是代表他有钱而已。可这话白延边只在心里想,嘴上还是违心地说,信了,可是——我想去,可我——不会写剧本啊,这当助理我也不知道怎么当啊?
洛兵哈哈一笑,谁说让你写剧本了,你什么都不用干,助理就是个幌子,你跟我去就行,到时候我给你带几本书,你就在那儿安静地读书。不是不知道怎么拼吗,书就是智慧屋,它会告诉你。
白延边竟然瞬间被洛兵的话感动,男人的泪都流出来了。洛兵又笑着说,一个叫延边的人要到延边去,有意义哈。
白延边不时用眼睛扫一下那红艳艳的三沓子钱,仿佛转眼间又领略到了活着的意义。至于读书,先不管它。接着,他们喝着,回忆着,笑着,哭着,醉倒在沙发上呼呼地睡去了。
二
当初洛兵说了的,只在敦化待三个月,完成剧本就回家,白延边却在敦化待了三年。三年后若不是洛兵主动联系他,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勇气跟洛兵联络,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却不能正视自己的错,想回家,又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家。
他们一起在东北时多风光啊!白延边第一次坐了飞机,飞机在天上飞,他的心也跟着在天上飞,他暗骂米花是井底之蛙,有眼不识泰山。
下了飞机专门有人开豪车来接,到了敦化,他才真正相信了洛兵写剧本的事儿是真的,也真正领略到了洛兵的厉害。他们被尊为贵宾,住别墅宾馆,吃山珍海味,还有生活秘书小陈供他们派遣。初到那天他们什么也没干,就在附近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第二天,来了几位与电影有关的人要和洛兵探讨剧本,洛兵便把白延边介绍给了小陈,介绍的不是助理而是兄弟,说是让小陈带着他的兄弟到处转转。
敦化不大,小陈开车带白延边在市里兜转了一圈之后到了六鼎山景区看大佛。小陈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给人一种亲切感。可他和小陈说话是讲分寸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也是洛兵反复嘱咐过他的。
远远地就看到了六鼎山上的超级大佛,小陈边走边像导游一样跟白延边介绍景区的特色,什么清祖祠、正觉寺,关于大佛一些修建情况等。白延边看似在认真听,其实他的大脑根本没跟上,除了大佛有二十层楼那么高别的什么也没记住。他一直在想他们被热情款待的前前后后,这能说是他有生以来最有面子的几天了。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洛兵还没他念的书多,怎么就能写剧本了呢?这个问题在飞机上就纠缠着他,只是不敢问,现在洛兵是他的靠山,他怕不该问把洛兵问恼了。
从六鼎山回来,洛兵和那几个人还在谈剧本。他们从屋里转移到了外面,正围着院中一棵两个人都抱不严的大杨树高谈阔论着,有人仰头看树冠,有人站在杨树旁看前方,有人蹲在树下似是在用手挖树根,洛兵正拿着一个笔记本在写着什么。
白延边跟小陈到了茶室喝茶。茶室特别讲究,不过白延边在电视上见过类似的场面,也坐得安稳。一个挺俊俏的姑娘端来了茶,小陈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这是洛编剧的兄弟白哥,这是服务员小谷,谷子的谷。小谷礼貌地冲白延边点了下头便出去了,紧接着小陈也被叫走买东西去了,只有白延边坐在茶室。
茶室在二层,窗外的风景甚是好看,近处是林,远处是山,只是他转了向,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头天傍晚太阳西下时,他愣看着太阳是在东边往下沉,到此时也没能调整过来方向。
有了一会儿,小谷又端过来一碗水说,这是厨师张师傅专门为你们熬的蒲公英水,水土不服容易上火,喝了去去火。小谷沒有立即走开,她拿起抹布抹桌子,抹完桌子又要把两个桌子拼到一起,因为导演要求中午在茶室吃饭,边吃边探讨。
白延边上前帮小谷搬桌子,并且闲聊了几句。小谷说,如果他不想和他们一起吃可以到餐厅去吃,餐厅也没有外人,只有张师傅、小陈和她。他马上决定到餐厅去吃,他不懂剧本电影一类的,和那些人坐一起尴尬拘束吃不饱。小谷很高兴,说我给你弄点东北特色小菜给你吃,白延边说那真是太好了。
中午小谷做的板筋小菜让白延边吃得非常舒心,他吃了满满一小碗。下午洛兵又和那些人待了一个下午,他们去外面考察周围环境。白延边没事儿干,更不想看洛兵给他带来的外国书,就到厨房帮张师傅和小谷干杂活。张师傅五十多岁,属冷幽默型,开始白延边还不大适应他的话,看到小谷笑他才知道那是幽默,这才觉得张师傅是个可爱的人。
晚上那伙研究电影的人又在茶室吃的饭,他们吃完饭又一起喝茶,一直待到很晚。白延边又在厨房吃的,在厨房待了一个下午,他已经跟张师傅和小谷混熟了。他从心里喜欢小谷,小谷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还跟小谷一起去挖蒲公英。东北的蒲公英很多,别墅后面到外都是,分分钟就能挖一大把。
那几个谈电影的人走了后,张师傅照旧每天熬蒲公英水当养生茶给洛兵和白延边喝,张师傅不知在水里加了什么作料,他们都喝得有滋有味。
一个星期过去,白延边和小谷就更熟了,通过聊天,他知道了小谷的一些情况。小谷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可男方无赖,又想复婚,小谷不愿意复,为了孩子就和前夫一起住着,维持着一个家。
了解到小谷的现状,白延边有些窃喜,他在想,两个单身的人,说不定能凑到一块儿呢,那这趟东北来得就更值了。往后白延边在小谷面前变得更勤快了,处处讨好着小谷。小谷也喜欢白延边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整天兴奋得像个孩子,张师傅看出来了门道,开他们俩的玩笑说,大编剧兄弟,把小谷带到你们那边去吧,找个人家把她卖掉,肯定能卖个大价钱。小谷一点都不恼,还笑眯眯地说,好啊,最好能卖二百万,不过得分给我一百万。这话说得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张师傅没在跟前,小谷问白延边,你哥挺有钱的吧?
白延边说,有钱,他在北京还开着珠宝店。
那你哥肯定在北京住了,你呢?也在北京吗?小谷又问。
白延边犹豫了一下说,不,我哥接了我父亲的班才到的北京,我在老家。
在老家做什么?
做点小生意。
你家老婆干什么?
白延边明白小谷问他的目的,更不想错失机会,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感情,离婚了。
哦?那孩子呢?有吗?
有,男孩儿,五岁,跟老人住。
哦。小谷没有再往下问了。
但从那天起,小谷对白延边贴心起来,张师傅不在身边时,她还会有意碰碰他的手。有天挖蒲公英时小谷对他说,咱们可以慢慢相处相处,如果脾气性格真挺对,我就跟你走,我真不想守着那个王八蛋了。
白延边心一热,上前抱住了小谷,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你真好。可过后他又特别不安,他的话大部分都是谎话,一旦谎话被揭穿,小谷还会这样想吗?
三
混了三年,白延边混得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被房东大婶下了最后一道驱逐令,三天之内再交不出房租必须走人。就在他生无可恋之时,洛兵联系他了,给他发过来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不是问好,而是告诉他,小龙被逮了。
小龙是白延边的堂弟,他亲大伯家的儿子。他大伯有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大龙和小龙。小龙被逮白延边一点也不意外,好几年前公安局就通缉他,他是当地一带很有名的大祸害。白延边的父亲称小龙是个“五毒俱全”的人。
大伯和他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白延边的父亲勤劳宽厚,他的大伯却好吃懒做当小偷。有一次在城里楼上偷東西被人发现情急之下跳楼摔死了,这件事上了报纸还上了电视。大伯当小偷父亲都没有多么恨过,父亲总说大哥虽然做了不光彩的事儿,可他不祸害乡亲,他只是懒,而那个小祸害,他简直不是人,他就是个畜生。
有一年的大年初三晚上,白延边的父亲去邻居家看玩骨牌。平常他也不看这个,过年心闲就想凑个热闹,开开心。方桌旁围着满满当当的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有,电视也开着,屏幕上正唱着拜年歌,看着骨牌听着歌,一伙人正陶醉在一片节日的氛围中,耳朵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都别动,谁动我砍了谁。他们都被震呆了,原来是小龙。他两手举着砍刀,一副要砍下去的动作。当他瞪着一双乌贼般血红的大眼珠发现了他的亲叔叔也在场时,并没有就此放弃行凶,反而更加怒目切齿。他首先向他的亲叔叔发出警告,怒吼道,白老二,你也不许动,你动我就先砍你,反正我已砍过人,不在乎多砍几个!
碰上这样一个不要命的暴徒,一伙手无寸铁的农民只有战栗,只能顺从。白延边的父亲胆子也不大,他和别人一样浑身战栗,脸色煞白,尿水已从裤腿顺流而下。
小龙看震慑住了大家,举着刀更嚣张地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大过年的,你们吃饱了玩骨牌,老子一整天连口饭都没吃呢,把你们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谁都掏,包括你,白老二,快,谁慢了我砍谁。一时,“哗啦啦”都在掏钱,叔叔也掏出了两块钱,那已经是他兜里的全部财产了。
钱放到桌上,小龙一手举刀一手往身上装钱,装完钱,他“嘿嘿”一乐说,祝你们这些老不死的过年快乐,老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龙转身要走,突然又转身冲他叔叔恶狠狠地说,白老二,你不是恨我恨得牙根疼吗,你要怪别怪老子,怪你娘吧,谁让你娘给你生了那么个不成器的大哥,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你大哥歪了我才歪了的,不赖我。
小龙硬生生地把责任推到了他的奶奶和父亲身上。小龙走后,大家都没说别的,也没报警。他们都还魂飞魄散心有余悸,谁都怕报了警抓不住小龙再杀回来报复。出这事儿的次日,小龙的母亲就羞愧地上吊死了。此后,村民提龙色变。这下好了,小龙被抓起来了,给村民除了一大害。
小龙是祸害,大龙却是白家的骄傲。父母双亡后他一直都没放弃学业,自供自读,不但考上了大学,还考上了硕士。父亲经常拿白延边跟大龙比,尤其是他离了婚后,父亲就把大龙拿出来嘟念他,你看看人家大龙,比你还小一岁,谁也不靠谁,就靠自己,一直好好念书,都快念到天上去了,你看看你,混来混去把媳妇儿都混没了……
白延边也不服气,他责怪父亲说,你怎么不拿我跟小龙比,我不偷不抢不祸害人,我比小龙强多了。一提小龙父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你个小王八崽子,你就没出息吧,你就不学个好吧。
谁愿意被比下去呢,这是拿大象跟蚂蚁比,能比得起吗。但白延边也惭愧过,自洛兵说带他去东北的那天起他就暗自发誓,要重新活一回,活出个人模狗样来。他还在父亲面前承诺,往后每个月打五百块钱给家里,不论他在东北过得多么不堪。
三年了,他虽然没有回过家,这个承诺都还坚持着,为此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变好了许多。每次通电话父亲都会嘱咐他,边子啊,在外面儿好好干,别做坏事,攒够了钱就回来盖房子,盖个两层的小楼,到时候就不愁娶不到媳妇儿了。
父亲充满着多么美好的未来,可依他现在的状况,别说盖二层楼,盖一层的平房那都是梦。本来兜里有几百块钱要交房租的,打了半晚上麻将输光光了,当时他都想把那双臭手剁掉喂狗。
和洛兵已经三年没有联系,白延边看着那条洛兵发过来的短信,却没有勇气回。他想了很久很久,趴在被窝里抽了五根烟,还是回了三个字,收到了。
当初白延边到敦化才二十多天,洛兵就擅自让小陈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小陈是个负责的人,一直把白延边送上了站台才离开。长长的站台上,白延边心里全是恨,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就因为不小心把一碗水洒在了他写剧本的笔记本电脑上,他就要赶他走,值当吗?他那么有钱,在乎一个笔记本电脑吗?
后来听小谷说,电脑坏了,洛兵又买了新的,把写的大纲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遍,因为和以前的大纲有出入,写出来的剧本导演不满意,又找别的编剧改了一遍。
影片上映后,白延边专门到影院去看了,叫《风里杨花》,围绕着一棵大杨树讲了两代人的爱情故事。白延边专门看了编剧,署着三个人的名字,看到洛兵排在了最后,他顿时觉得有点对不住洛兵。如果当时不是他那一碗水洒在电脑上,很可能他的名字会排在第一位。
洛兵是凌晨四点发过来的短信,可见那个点他还在熬夜搞创作。他说过,夜里静,静才能写好东西。给洛兵回过短信后,洛兵没再回过来,他也没有起床,一直在床上赖到中午。他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他给几个哥们儿打过电话,都没接,他清楚他们知道这是张口借钱的,这口张得多了人家隔着银河就能闻到他的味儿,都被熏跑了。他更不敢再给小谷打电话,他怕小谷老公再把他整一回,那个人简直就是个暴徒。
想到暴徒,白延边突然想到了小龙在大年初三搞抢劫时说的那句话:我也是被逼无奈,大过年的,你们吃饱了玩骨牌,老子一整天连口饭都没吃呢,把你们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快,谁慢了我砍谁。
人难道真能被逼到小龙那种地步……
“吱嘎”一声。那是短信的声音。
白延边惊坐起来。他有预感,这是洛兵的短信。
四
三年啊!三年前洛兵救了他一把,三年后又成了救他的人。洛兵在短信里说,边子,我知道你还在敦化,过得也不见得好,不如回家吧,家里还有亲人。
白延边的心顿时跳得疼起来,他的胃也饿得疼,眼也疼,似乎浑身都疼起来。紧接着,没等白延边回复,洛兵又发过来一条短信,边子,三年前我本想帮你一把,却把你害了,害得你回不来了,我很内疚。
白延边感觉洛兵不是应该内疚的人,他才是,当时洛兵一时气愤让他走并没有要回三个月的工资,反而又给了他两千让他在路上零花,讓他回去找个事儿干,或者做个小生意,如果钱不够再给他说,力所能及的他肯定相助。
但他并没有走,小陈一走他翻身出了车站,他已经跟小谷说好了,让小谷先租个房子,他要为她留下来。住进那个房子后,小谷偶尔抽空和他去偷欢,在洛兵离开敦化之前,她一直为白延边传递着洛兵剧本的进展情况,后来是影片的拍摄情况。有一次拍夜戏,白延边还混在人群之中偷偷地看了。小谷不敢跟他公开恋情,怕她前夫闹事儿。小谷说,等他俩磨合好了,等时机成熟,她马上跟他回老家,再也不要害怕那个王八蛋了。
白延边身上没有多少钱,洛兵给他的一万五,他留给了父母五千,在敦化租房又每个月给父母打五百,再加上吃喝给小谷买点东西什么的,没几个月就所剩无几。他不想让小谷知道他的拮据,瞒着小谷去找事儿干。他不想干卖力气的活儿,就去卖酒,后来卖酒不行就卖保健品,卖保健品不行又卖医疗设备,总之都是一些靠嘴“嘚啵嘚”才能赚到钱的活儿。他逐渐认识了一些圈内的朋友,就跟他们一起混,有时能混几个钱,有时只混个吃喝。偶尔,他们也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想到大伯的死,他从不亲自去干,只在外围做帮手。
后来,出事了。小谷来找白延边时被她前夫跟随抓了个正着,白延边被那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大腿上的口子缝了四针。
原本认为这是好事儿,小谷一心疼肯定要跟他跑了,谁又能料到,小谷的前夫查出了他的底细,堵住他硬逼着他跟洛兵打电话,想敲诈他哥哥一笔钱。白延边这才战战兢兢地把身份透露出来,他不是洛兵的亲兄弟,只是一个村的好朋友。真实身份一揭开,小谷生气了,骂他是个骗子,窝囊废,随后跟他断绝了关系。白延边在之后打过一次小谷的电话,小谷已离开了别墅宾馆,不知道怎么的他和前夫复了婚,这个电话也被她丈夫知道了,又找过来教训了他一回,他的胳膊也缝了四针。他再没敢和小谷联系,也没脸回家,就这么混着。
白延边一遍遍地看着洛兵的短信,像是一把横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半天没动静,洛兵把电话打过来了,他踌躇了片刻,接了。
洛兵问,方便吗?
白延边说,方便。
洛兵说,今天上午我回村转了一趟,还去看了大伯大娘和信信,他们都挺好,都盼着你回家盖楼呢!
白延边难过得心在抽搐,他沉默起来。洛兵又说,像是在祈求他,边子,你能不能再听我一次,就一次。
白延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嗯”了一下。
洛兵说,边子,我现在想让你做一件事,你如果答应,下来的日子我还帮你,实打实帮你创业,我保证,你能赚到钱,两年之内让你在家盖上一座大伯期盼的二层楼。
这是个足够诱惑白延边去死的条件。他说,说吧。
洛兵说,我给你那四本书还有吗?我料定你也没读过,三本外国书就别看了,给你三天时间去读那本《劫后余生》,你仔细地读,我保证你能读得懂,读完后对我谈你的读后感。
你让我做的就是这事儿吗?他问。
对,就这事。洛兵答。
白延边答应着,好,我读,但——你能不能——能不能暂时——帮我一下,我——
洛兵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经明白了,他说,好,我知道了,告诉我你需要多少,然后把你的卡号发过来……
卡号发过去,没过几分钟,洛兵把钱打过来了,他要三千,给他打了五千。
仿佛又满血复活了,他起床走到窗前,“刺啦”一声拉开了窗帘。一道刺眼的光射进屋来,光亮霎时灌满了整个小屋,也照在了满是尘土的那几本书上。他暗自庆幸走的时候还装上了洛兵给他的那四本书,只是他从来没有兴趣去读它们,当初也仅仅是看一下书名,现在也都想不起来。
白延边上前拿起最上面的那本,拍掉尘土,看到它叫《鲁滨逊漂流记》,下面那本叫《老人与海》,再下面那本叫《人生的智慧》,最下面的才是《劫后余生》。当白延边的目光落在《劫后余生》的封面上时,他惊讶地发现,书的著作人竟然是——洛兵。他真没听说过,洛兵还出过书。
洛兵规定他三天读完这本书,白延边只读了一天,三百多页,包括序和后序,他都认认真真地读了。
算是一本洛兵的自传体小说,书中写,他接了父亲的班六年后因为没有文凭下岗了,下岗后他考了驾驶证,考了出租车资格证,开起了出租车。开出租后并不顺利,妻子提出与他离婚,并且要得到孩子,为了不争吵,他同意了。其间,他长期失眠,并且患上抑郁症。他去看心理医生,不管用,他和任何得抑郁症的人一样,经常想着自杀。可又一想,自杀就是人生的失败,他觉得抑郁的自己不是真实的自己,只是一些看不见的鬼东西把他的身躯和灵魂分成了两部分,两个自己在不断地恶战,如果虚假的自己打败了真实的自己,那就是输,将魂飞魄散,如果真实的自己打败了虚假的自己,那他就赢了。两个自己恶战了一年多时间,真实终究打败了抑郁,劫后余生的他开始了新的征途。他努力跑出租,后来购置了自己的出租车,再后来他卖了出租车和手续,开了家小小的珠宝店,在边干边摸索中,他赚到了些钱,把珠宝店逐渐地扩大,直到实现了连锁店。他在书里说,在与两个自己恶战时,他靠的是知识的力量,他读书,写读书笔记,看励志电影,他深深地迷恋上知识,他规定自己一周至少读一本书。他从书本看到了希望,积攒了力量,找到了通往未来的路。看到他的努力,妻子也回心转意,他们终归又是幸福的一家了。
这时白延边再想想洛兵喝酒那晚曾说过的那句话是对的,他说,他的命也不好,是他很拼,有时是拿着命去拼的,为的是不叫自己落在别人的后面。洛兵在写少年的那段时光提到了白延边,他说,边子是他藏在心底的伙伴,一辈子的伙伴。读这段时,白延边的眼泪滴在了这一页上。
又静思了两天,白延边拨通了洛兵的电话。他说,洛兵,其实我一直都在听你的,我每天都刷牙,现在的牙比以前白多了。他还说,洛兵,以后我更要听你的,读书,干活儿,做生意,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最后说,洛兵,我这就回家,你要有时间,你在县城你的家里等我,我第一个就要见你。
洛兵说,就等你呢,你快回吧,你大龙弟弟回来了,现在和我一起喝酒呢,喝三年前咱们喝剩下的五粮液。你大龙弟弟硕士毕业了,决定再也不走了,立志要为咱们家乡做贡献。洛兵把电话给了大龙,大龙兴奋地叫着,哥,快回来吧,咱们一起努力创业,家乡这么富饶的土地和丰富的农特产,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和父老乡亲一起富裕起来……
挂掉电话,白延边仰面而泣。窗外,突然之间热闹起来。他推开窗户往下看,楼下不知什么人摆出了一个大音响,音乐轰响,歌声飞进了他的耳朵:
风,让云长出花,漫天的花。
无声开在乌云之下,
然后又飘到哪里呀。
漫步在人海的人,你过得好吗?
是不是又想念家,心中那炙热的梦啊。
它多久没说话,在飞云之下,
以为忘了的家,在耳里说话……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