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棠

时间:2022-02-12 11:48:23 

作者简介:

李加冕,初二学生,自幼喜欢读书,常沉迷书中无法自拔。喜欢写作,尤其喜欢小说及童话,可以温柔而天真地娓娓道来,也可犀利地剖析世间的诸多不公。兴趣爱好广泛,喜欢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接了电话,朋友轻快悦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朋友们都很惦念着你。”我看了眼满桌子的文件,揉了揉太阳穴正打算找个理由推脱,却听见朋友继续说道,“海棠开得正好呢——你不是最爱海棠吗?”

我一下子怔愣住了。

耳边听见的不再是办公室里人群的嗡嗡声,亦不是朋友银铃般的话语声,有一种很古旧的、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有些泛黄地带着些潮湿而醇厚的气息,似清风般徐来。初时声音极小,像儿时的留声机那样嘶哑,随即竟越来越大了——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度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只觉得眼眶渐渐湿润起来,这声音就将我一下子拉回童年,拉回熙攘喧闹的北京城,拉回洋溢着西府海棠香气的小院。

拉回那个,人间四月天。

要让我描述我童年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每天玩怎样的游戏,与怎样的小伙伴在一起,都不大说得清楚了,这些不太重要的记忆,早就在岁月中搁浅了。甚至豌豆黄儿驴打滚儿的味儿,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唯一能原原本本说个分明的,甚至有时梦里还会遇见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那个立在海棠树下,清冷孤傲的身影。

北京地狭人稠,各家都住得挤挤挨挨的,一推开门就能看见邻居家的院儿里的人们在做什么。于是一来一往,相邻们熟得极快,一小片儿的各家,就跟一家的人似的,今天我去你那儿串个门儿啦,明天你到我这儿下盘棋啦,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即使在这种社会风俗下,竟然也有活得差不多算是独来独往的人——我家后院儿那位爷爷就是,平时除了出门置办衣食之外,基本看不到他出门,更不用说跟街坊邻居来往了。

“诶,不是我说您哪,大清早就亡了,您怎么还整闭关锁国这一套?”有街坊打趣他,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勾一勾嘴角,仍然我行我素。

“不就是个戏子,哪儿来的这股神气劲儿!”他转身离去时,有人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很鄙夷地嘟囔了一句。

他确实是个唱戏的,听说唱了四十多年的京剧了——现在五十多岁。至于唱什么行当,却没谁能说得清楚,不是过去年间了,少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了。后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唱青衣的——不过那时在人们眼里看来,无论青衣花旦,一律都是戏子。

他姓苏,叫什么我却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洛尝”,又或许是“默堂”,只记得人们都叫他“苏落棠”,听起来估计是唱戏用的艺名。名儿里带个“棠”,他本人好像也喜欢海棠,他家院里有一棵很高的西府海棠,约摸着有些年头了。每年四五月时候,就开出一树红色的海棠,像戏里的小姐垂了头,眼梢最鲜艳的那一笔红。

我却没听过他唱戏,甚至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唱戏的。周围的人自然也没听过他唱,所以总是想着法儿让他唱上几句——即使这些人并不喜欢听戏,甚至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接触过京剧,只是为了图个新鲜乐呵一下。那些人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用轻蔑的语气“求”他唱一折,他眼里就会浮现出嘲讽的神色,随即掸一掸衣袖,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开。

他却不太讨厌我,甚至少有地对我表示亲近。大概是因为一次我心血来潮哼了几句《天仙配》——在我祖母听戏曲的时候偶然学会的几句,却不想正好碰见他。我看见他一直沉寂的眼睛突然射出奇异的光彩,有惊喜,有激动,他一动不动地看了我几秒,竟然问我要不要在傍晚的时候去他家做客,我很兴奋地应下了。

顺便说一句,我的祖母酷爱戏曲,无论是京剧评剧黄梅戏,京韵大鼓河北梆子,她都爱听,在她那儿我听会了不少曲子。“苏落棠老先生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哟!”她曾经这么跟我说道,可惜她腿脚不便不能走路,苏老先生又不肯到别人家去,所以一直也没能见上一面。而我的祖母也很少能畅畅快快地听一会儿戏,总是她这边刚开始放,那边父亲或是谁就会以“太吵闹了”为理由,让她关掉。

不得不承认的是,京城里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胡同还是从前的老胡同,老槐树还是那棵老槐树,只是再很难听见戏曲的声音,连同说书声、三弦声,都渐渐消失了。听祖母讲,之前连买东西的人,吆喝的时候都带着韵儿,讲究“九腔十八调,棕绳撬扁担”,卖药糖的卖糖葫芦的卖估衣的,各有各的调儿。即使不买东西,你走在胡同里听吆喝声,也能听上大半天。而现在只能听见小贩扯着个脖子喊:“卖白菜啦——”,像鸭子濒死前的呼救,听得人心里絮烦。老北京还是那个老北京,只是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失掉了。

此后我竟能够经常去苏老先生的院子里做客,大概是因为初次去时他让我唱几句,我随口拈来几句《武家坡》,随即他的眼睛蓦地亮了,很少见地笑了起来。他模样是很清秀的,透过他的笑容,我竟能看见一个翩翩少年从时光中缓步走来,带着些清冷厌世的神情,顾盼之间自有星辰迸发而出,身段容貌皆是一绝。

时间久了经常会遇到一位姓何的说书先生,经常往苏老先生这儿来做客。何老先生有六十多岁了吧,早就不说书了——没人听了。每次见到他,他总是穿着大褂儿,这在当时的北京已经很稀奇了。

手里总是拿着东西,许是灰蓝皮儿的古书,许是一把折扇,许是一个装着金丝雀儿的小笼子。一次还见他拿着两块板儿来,我原以为是快板,后来得知这是御子,这御子在他的手里竟能够灵活地敲出声响来,还能有节奏地打出花点儿。

何、苏两位老先生相交甚笃,每次见何老先生来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他一来我可就有戏听了。每次他来,苏老先生总是缓缓斟上最好的西湖龙井,随即清了清嗓子,往屋子正中央一站。

他只那么一站,就显出名角儿的身段儿来,我觉得大地开始震动,风云变幻,空气中的微尘都突然活跃地跳起,而沙漏倒流时光回溯,我周围再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一个起满坐满的大剧院,上万双眼睛凝视着台上那人——他一袭正红色的戏服,上面用金丝线挑出金凤祥云,粉面朱唇,眉眼含情,像一朵刚刚怒放的红海棠,花心处丝丝缕缕金色的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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