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岑燮钧,浙江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小说月刊》《四川文学》《短篇小说》《百花园》《天池》《金山》《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杂志。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年度选本和中考、高考模拟卷。著有小小说集《戏中人》。
阿春是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张志峰的企业注册资金的,1000万。她看着这个数字,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她希望这个张志峰不是他,这样的名字很多。她特意搜索了一下,其他的都与他不合,独有这一个,名字、地址和行业,都是合得上的,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其实,一开始她就确信无疑了,却偏要搜索一回,与其说是想剔除别的张志峰,倒不如说想搜索他更多的信息。结果,除了这一条冷冰冰的信息,什么都没有。她只知道,他是连微信都难得晒一回的。那一次的微信,还是闺蜜阿雯转给她的。那几乎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晒了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她放大了看,其实不好看,遗传了他的方脸浓眉和敦厚的身材。这样子放在男人身上,洋溢着一种内在的力量,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女孩子还是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好看,丝丝就是这样。在这一点上,她多少挽回了一点自信。
在搜索张志峰之前,她刚刚与连峻峰吵了一架。
早上,她还睡着的时候,就听到了连峻峰和鹿鹿的声音。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困得要死,最讨厌这时有人来打搅她。只是一想到生意,她还是强撑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因为太平洋那边的外贸客户已经等不及了。前一阵,为了防止新冠病毒的蔓延,到处圍追堵截,气氛紧张得不行。为了口罩的事,她在朋友群里托了一圈,才从阿雯手中匀出了二十个,又把十个送给了姐姐,才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就这一两天,风向转了,说是一手抓防疫,一手抓生产,两手都要硬。她在床上叫了一声连峻峰,让他下午去一趟生产厂家,看能不能优先装箱。连峻峰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他哪有时间。他已一星期连着防疫没有回家睡了,昨晚也是十二点才进的家门。
“你那边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索性辞掉算了!”
“你傻啊,我辞掉了,向谁要钱去啊?”
接着,听到了一声关门的声音,随即,什么回声也没有了。鹿鹿总是轻手轻脚的,这一阵因为疫情,连着寒假一直没有开学,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课。丝丝刚读小学,一个人很无聊,动不动就去开他的门,他总是“去去去”,立马把门锁上。她嘴上让丝丝别去打搅哥哥写作业,但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这孩子太冷漠了,只有丝丝才是自己的小棉袄,她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是可爱的。上次,丝丝造了一个句子:“门晃动的时候,我们知道风来散步了。”阿春当即把它晒到了微信里。姐见了,也兴奋得不得了,说我们家出诗人了。
昨晚连峻峰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丝丝哄睡了。突然,鹿鹿的房间里传来了严厉的怒喝声。原来连峻峰半夜回来,发现鹿鹿在QQ聊天,把鹿鹿骂哭了。半夜三更的,家里不得安宁,阿春说了连峻峰几句,连峻峰对她也很不客气。她一怒之下,关上了房门,任他们爷俩自相残杀,关她什么事。
连峻峰的火气,不是没有来由的。前几天,刚刚汇进了三万块钱。按照当初一二分成的口头协定,连峻峰该分得一万块。但是阿春没有给他,连峻峰先是说没钱了,阿春装聋作哑,当做没这回事。昨天,连峻峰在电话里直说了,阿春说你急什么,就这么小的一笔款子,你都等不及了,那怎么做生意?连峻峰据理力辩,说当初投进了这么多,鹿鹿的学费又刚刚交出,你不给钱我向谁去要钱?阿春听他这么一说,就气不过,质问道:你儿子读私立学校,一年四万,那丝丝呢?丝丝可是我全养着,难道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拖油瓶吗?连峻峰说了句“又来了”,就挂断了电话。
刚看到张志峰的1000万注册资金时,阿春误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初,张志峰依附在他舅舅的厂里时,手头还不到30万元,有时要紧之时,还得向她暂借五万十万的。没想到,分别十年,他竟成气候了。
不过,阿春当初就隐约觉得,张志峰早晚会出息的。他的可怕在于沉默。相好三年,他愣是没说过“我爱你”三个字。她逼他说的时候,他总是“呵呵”一声算是回答,然后猛的一个翻身,爬上她的身体,进行具体操作,从不在言语上轻易呼应她,而她却总是觉得他的胸脯是那么宽广。她甚至喜欢走在他身后,看着他茁壮的粗腿,坚实的臀部,心里遏制不住一阵悸动。她觉得性感就来自于他的这些部位,别人都觉得女人的屁股最骚,唯有她觉得男人的臀部同样具有不可阻挡的魅力。
所以,后来,当她把连峻峰的照片偷偷给姐姐看的时候,姐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最后说,这就是你的审美定势。连峻峰也是身体结实,肩宽腿粗,只是皮肤比张志峰白一点。那时,她已荒芜快两年了,张志峰对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在她心里发酵成酒味,她已感受不到当初的阵痛,身体已经有了隐隐的渴望。姐姐为她介绍了好几个男朋友:一个是戴眼镜的中学老师,有点像徐志摩,她对姐姐说,那是你的菜不是我的菜,我最讨厌老师了;一个是个体牙医,她的一颗蛀牙还是他填补的,但当她看着他扒着老头老太的嘴捣鼓个没完,又觉得太恶心了。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姐姐急了,问她要怎样的,她说起码得有感觉,看着喜欢,摆得出去。姐姐嘲笑她的幼稚,说如果还抓着感觉不放,将来必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个话,她到现在总算是领教了。
那时,她甜蜜地对姐姐说,他是特种兵出身。初懂人事的外甥,一听他是特种兵,瞪着眼很惊奇地问:特种兵?那他很厉害吧?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厉害后来用在了与她吵架上。那时,她与他已约定结婚,去买家具的路上,他要她接受鹿鹿,她让他给自己一个缓冲,让鹿鹿先住在奶奶家。他忍着,但脸上的不高兴显而易见。后来,你一言我一语,话就多了。她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猛喝一声,让她停车,她没有停车,他竟然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她一个急刹,探身回看时,只见他掸掸衣服,早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任她怎样着急地问他伤着没有,他就是头也不回。她气极了,也怕极了,后来不想再跟他好下去,他却跪在她的单身公寓门前,死乞白赖地僵持着,直到她把他拉进去。
阿春一直没有烧中饭,家里的气氛怪怪的。鹿鹿露了一下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丝丝自管看着电视,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嗤嗤笑着,像个傻瓜。她给连总打了电话之后,隐隐感到有点不安。但是,对于他们的做法,她早有意见了,不就是拿着一根肉骨头,让连峻峰这条狗给他们卖苦力吗?她一边跟姐姐抱怨着连峻峰的傻样,一边跟客户解释着产品迟发的原因,一边跟闺蜜们一起骂着自己的男人,到晚饭时分还是镬冷灶头空。这时,连峻峰突然出现在了阿春面前,紧绷着脸,根根短发倒竖着,头上的火焰若明若暗。他突然走到近前,随手甩掉了她桌上的鼠标,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给连总打电话,你蠢不蠢,这样的时候,你不是要掐我后路吗?”
“我哪里做错了,你不要这个家了,那你就滚那边去!”
连峻峰蹿上前,推了阿春一把,阿春扑过来:“你做狗还不过瘾吗?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像做副总的人吗?”
“我做狗也比在你这里做人强!我已经受够了!”他又一把推开阿春,就差甩给她两个巴掌了。
然后,连峻峰走进自己的一间房子,拿了一件大衣,一边骂一边往外走,把门摔得震天响。阿春怒不可遏,把一个靠垫扔了过去。等她回头,突然发现,丝丝惊恐地看着自己,鹿鹿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呆若木鸡。
阿春的胸脯起伏着。她是一个受不住气的人,一句话都受不住。这个讨厌的男人,已让她忍无可忍。她觉得没必要再这样搭伙下去。十年了,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受够了。她整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拉上丝丝——也不管丝丝是不是像受惊的小鸟,回头对着已躲进房里的鹿鹿说:
“我不是你妈,我走了,你自己找你亲妈去吧。”
她开车来到闹市中心,却发觉只有灯光,没有人影。因为疫情,很多店铺都关着门。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处可去。丝丝说,单身公寓那边的粉丝很好吃,这话提醒了她。过年前,单身公寓的租客退租了,她和丝丝去住过一晚。她们就驱车来到那里,吃了一碗粉丝,丝丝又点了薯条和番茄酱带上去。她一边走一边吃,快到电梯口时,不知怎的,一包薯条掉在了地上。阿春没来由地一顿怒骂,丝丝的眼圈里顿时汇聚了一汪池水,她一动不动,任凭电梯就要关门了。阿春一把把她扯进电梯,两人背着脸,谁也不睬谁。进了房间,开了电视,正好是《熊出没》,丝丝就横亘在床前。阿春看她要钻进电视里去的样子,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这小妮子起先还犟着,插广告时,才慢慢移过来。
阿春靠在床背上,一时有点呆过去。她自己都没法理解,今天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按照往日,若是连峻峰不与她顶牛了,她就骂骂咧咧一會,跟姐微信聊天,骂他一通,然后姐再劝她一会儿,气也就过了。但是,这次她就是憋闷得慌,有一种冲动激荡着她,让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她胡乱地翻着朋友圈,感觉百无聊赖。突然,阿雯晒的一个公司的门头,引起了她的注意。阿雯写了句:祝张总复工复产!她疑心阿雯说的就是张志峰。她有几根花花肠子,她还不知道吗?
自从与张志峰分手之后,她几乎没见过张志峰。但是阿雯依旧与张志峰有联系,有时还不荤不素,不咸不淡的,鬼知道是什么关系。那次,她跟阿雯去参加一个展销会,突然,阿雯蹭了蹭她,悄悄指给她看一个女人,说这就是张志峰的老婆。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一张圆圆的大饼脸,梳着个马尾辫,忙忙碌碌的样子。不知怎的,她竟偷偷照了照镜子,拿出口红补了补妆,想把她比下去。阿雯说,她生了双胞胎女儿。阿春一听是双胞胎,不由得血往上涌。这个张志峰,为什么老天总是让他得便宜呢?
那时,她的月经很不正常,月经不来,她也不以为意,直到下身出血了才给张志峰打电话,他哼哼唧唧了一会,装作不懂的样子。她只得跟姐说,姐陪她去医院,医生说你流产了,要刮宫。她大吃一惊,而张志峰却像一个童子小哥似的,死活不肯露脸。她一个人进了手术室,刮宫的时候,随着两块肉掉下来,医生说,是双胞胎,都有三个月了,她突然有种死过去的感觉。双胞胎啊,她脸色苍白,内心颤抖。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一直感觉虚虚晃晃。她打电话告诉他,是双胞胎,他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只轻描淡写了一下。他娘的,那是你的骨血啊,而且是双胞胎,你知道不知道?!
这是一个怎样冷血的男人啊!
时光永远是流逝,刻骨铭心的痛也会渐渐淡去。如今,张志峰是成功人士,连俊峰什么都不是。他既没有资金,也没有人脉,对外贸更是一无所知。他所熟悉的只是擒拿拳。刚退伍的时候,还曾做过一个阶段的军训教官,据他说,好几个女生曾向他表白过。这就是他的资本。有时,他训斥鹿鹿像个女孩子,一点男人的气概都没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给两个孩子演绎一遍擒拿拳。丝丝就会拍着小手说:爸爸好棒!而鹿鹿则红着脸讪笑着。阿春就会鄙夷地看着连峻峰:瞧你那点出息,就会在孩子面前充大!
才靠着床背坐了一会,姐打电话过来了,说你们怎么又吵架了,跑到哪里去了,家里都急死了。恶人先告状,讨救兵,这是连峻峰的一贯做法;装可怜,博同情,这是他的第二招。阿春可不吃这一套。这个傻冒儿,上次甚至还向娘控诉她不肯跟他睡,他们夫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真是蠢到家了。不过,对他越来越没有需求,也的确是事实。那一次,她困得要死,却又睡不着,好不容易有点朦胧过去,他腆着脸凑上来,她能给他好脸色看吗?何况在女儿的房中,女儿就在身边,岂非玷污了女儿的纯洁?刚打发了姐,娘又打电话过来了,说你这样一个人离家出走,外面多不安全,万一传染了新冠病毒怎么办?又听得父亲在旁边帮腔:抗疫的关键时刻让小连退下来,影响多不好,一个男人工作认真,有上进心,有什么不对?她简直听不下去了。
在与姐与娘打电话的当口,连峻峰打来了好几个电话,她一个都不想接,索性就关了手机。丝丝时不时看看她的神色,尽管两人刚刚冷战了一会,但还是不知不觉和好了,哪像鹿鹿,你好也罢不好也罢,他总是不远不近,不声不响。每餐吃饭,鹿鹿坐在对面,总让她感到有一个外人待在家里。她烧的牛肉,有大半是他吃的。她几次旁敲侧击地说,省着点吃,等爸爸来了一起吃。可是,这孩子的胃口却大得惊人,还是一筷一筷地往牛肉碗里夹,她与丝丝,只吃了零头都不到。姐有时劝她大度点,可是,如果姐夫也带了一个拖油瓶来,她还会这样说吗?
丝丝打了几个哈欠,阿春想哄她先睡。两人躺下后,丝丝依偎在她身边,像一个小绵羊。她说,妈妈,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那我今天不会跟你在一起,我也不会把吃了一半的薯条放进你嘴里,更不会让你给我抓屁屁的痒痒。她一直不相信,哥哥不是妈妈亲生的。阿春不忍心说穿真相,只说是捡来的。当初,她也一直没有告诉家人连峻峰有个儿子。她话一出口,当即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对,无论是娘还是姐,都说做后娘后患无穷。但在那時的她看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五六岁的鹿鹿,对她根本就不构成威胁,他那乖巧而可怜的样子,曾激发了她怎样的母性啊。他们第三次上床的时候,鹿鹿已经睡在了单身公寓的沙发上。她做爱过后,还特意爬过去,替他盖紧了被子。
那时候,她厚厚的嘴唇,充满了对红酒和男人的渴望。所以,当连峻峰要留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尽管他是个暴脾气,但是吵后总是马上讨饶,千错万错是他错,然后待你特好,甚至愿意像李公公服侍慈禧太后那样服侍你。那一次他死乞白赖地跪在门口,一进来就脱了她的鞋,吻着她的脚,像奴隶一样,垂着眼睑偷窥着她的脸色。他的双眼皮很好看,也就在她心软的一瞬间,他突然站起来脱她的衣服。她对他拳打脚踢,他根本就不为所动,任她怎样抗拒,都不能阻挡他的进攻。阿春有种被强奸的感觉,她想大喊救命,却又感到隐隐的刺激。当她屈服的时候,突然,身体竟不知羞耻地涌起了一股暖流,让她不能自控,她狠命地抓住他的后背,就像不会游水的人拼命抓住岸边的草根一样。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肉里,他都没有哼一声。这是一个强悍的男人,但现在,她却又需要一个听话的男人,莫非这就是婚姻十年的真谛?
不过,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这辈子,一个男人都没有搞掂过。
她记得刮宫后第一次来大姨妈的那一晚,她让张志峰去买卫生巾,他却说从不干这种龌龊的事。这引起了她的“新仇旧恨”,自己为他受苦,他却如此歧视女人,还说什么“大炮都要炸了”。这本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暗语,他妈的,这张志峰,读书不上进,却单记住了语文书上《阿长与山海经》里的这句话。开玩笑也则罢了,问题是他就是不行动。她拿起枕头怒砸他,他竟然还好意思勃然变色。随即,她也发作了,最后酿成了她的深夜出走。她在酒吧里一杯一杯地喝酒,杀他的心都有了。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睥睨着,突然当众把酒泼到了他的脸上,他转身就走。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街上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她抱着路灯杆子,直吐得翻江倒海。一个蓬头散发的男人一直看着她,啊啊地乱叫了两声,她才意识到他是一个疯子。这时,她的酒醒了大半,但一阵阵腹痛袭来,她不由得蹲下了身……
她开上了一条盘山公路,春山空濛,云雾缭绕,一如仙境,尘世的一切,似乎被抛在了脑后。“最是人间不值得”,阿春在公寓里住了一夜之后,已经明显地感到了物是人非。这个曾经诞生爱情,也诞生爱恨情仇的地方,已经再难萌生新的爱情了。她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阿春不断以一惊一乍的方式提醒丝丝,前面的美景是多么吸引人。但是,丝丝的反应,却不如她来得强烈。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位置上,绑着安全带,无所事事,若有所失。“你还没有睡醒吗?”阿春回头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希望女儿快乐,但是女儿似乎知道此行并不是兴致勃勃的游春。“你不舒服吗?”女儿摇了摇头,最后说出了一句令阿春大感意外而又心有所动的话:“要是哥哥一起来就好了!”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即使他不是妈妈生的,但起码是爸爸生的。”阿春不知道女儿是否已经真正懂得这话的意思,以前读幼儿园的时候,她总以为男人生男人,女人生女人,所以,她是妈妈生的,她为此而感到自豪。为了把女儿拉到自己的一边,她不无教唆地说:“爸爸待你这么凶,一天到晚不回家,你为什么还要想着爸爸呢?”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儿的手指玩着安全带,自言自语地说道:“即使爸爸待我一点点好,我也爱爸爸!”阿春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她缓缓地把车停到路边,回头说:“你是不是担心爸爸妈妈离婚?”丝丝点点头。她回转身,忍不住泪要涌出。她按下车窗,山风吹来,还有点春寒料峭。她又把车窗关了,回头探身过去,认真地对女儿说:“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你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只是说着玩的。”“真的?”女儿抬起头,摈弃了没有生气的眼神,而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一丝喜悦,虽然背后又多少有点不大确信。“真的!”阿春为了安慰女儿,又强调了一遍,而且做出拉钩的姿态。丝丝马上一边勾住她的手指,一边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变是小狗!”
丝丝开始变得活跃起来。阿春告诉她,游玩之后就回家,这一下子卸下了她的心理负担。她又开始变得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反倒让阿春生出几分烦躁,因为她自己陷在了物是人非的伤感中。这里的山山水水,无一处不是故地重游。多少回,她与张志峰盘桓在这一条所谓的天路上,一起兜风,共看夕阳。他总是事先不透露半分,行动只在片刻之间,就像做爱一样,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和前戏。那一回到大瀑布去,转了那么多山路,也只是说走就走而已。这个男人有一点让阿春非常佩服,那就是他的方向感。那时,既没有导航,也没有地图,但是他从不迷路,很清醒该走那条路。而对她来说,就是一条老路,都需要导航,这是女人致命的弱点。她记得,当初他们还曾在大瀑布附近的农家小屋借宿一宵,不知道这个农家小屋还在否。她后来计算日子,她怀上他的种,应该就在这个小屋里。因为此前和此后,他都出差了。那个农家小屋,山墙是石头砌成的,墙头的凌霄花在夕阳中显得分外明艳,院子里晒着笋干。当他们走进去时,一对中年夫妇走出来,以为他们是来买笋干的,直到张志峰向房东敬过了烟,说明来意,拿出大钞之后,才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手足无措地把他俩引到一个单间。窗口正对一片竹林,晚风吹来,有种隐隐的清香。关门之后,张志峰不断撩拨她,她骂他老流氓,他说自己是盲流,到处乱窜,专爱在别人家做爱。她掐他的肉,让他声音轻一点,别让人听见了,他还嬉皮笑脸的,把肉麻当有趣……
这个爱情小屋,两年后,他们又来找过一回。这一次,他们没有走进去,只是坐在越野车里,怅然地望了望。那时,他已鸟枪换炮,露出了一点发达的迹象。但是,他们的爱情却已走到穷途末路,而他的身份却是丈夫。为了挽回这一段爱情,她使出了生命中最蠢的一招:怀孕逼婚。她选准了日子去与他做爱。果然,又怀孕了。她把第二次怀孕当做了最后的机会。为了保胎,她一个人躺在娘家忍受孤独和耻辱。他只偶尔来看她,他的冷淡是显而易见的。女人的疯狂让他感到害怕,他被逼无奈,只得答应先领结婚证。当他们领好结婚证十天后,她又小产了。顿时,她心如死灰,一下子陷入了黑洞中。她不吵不闹,他若即若离,他们都筋疲力尽,再也无法掀起爱的波澜。在那绝望的无语中,他带着她重温了这一路的旅程,以一种平静的凭吊方式,暗示着一场爱情的完结。一个月后,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所谓结婚一场,既没有拍结婚照,也没有办结婚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纸证书,多了一段婚史,以至于面对连峻峰的时候,她再也不能以姑娘自居,只能无奈地认可他的儿子。
老实说,她并不喜欢做后娘,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但两次流产,让她失去了生育的信心。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这个“搭售”的儿子,她直到三年后才带着他在亲戚面前有选择地露面。为此,两人之间又多了不少龃龉。后来,为了安慰她,娘还带她去算了命。姐说,你看,你与张志峰两次怀孕,都没有保住,这不是有缘无分吗?而与连峻峰一好上就怀孕了,就顺利地生下了丝丝。这就是命,这就是天意!
阿春又一次来到了大瀑布。丝丝拉着她的手,向前奔去。大瀑布因为久不下雨而失去了它昔日磅礴的气势,但丝丝还是雀跃不已。她说,下次和爸爸哥哥一起再来看大瀑布。而阿春寻寻觅觅的却是那座农家小屋。她隐约记得那个位置,但找到之后,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样子。这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青砖乌瓦的民宿。她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继承关系。但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张志峰是张志峰,连峻峰是连峻峰,尽管姐说,这两者的体型甚至相貌是何其相似乃尔。而她在这两者之间唯一汲取的教训,就是不能待男人太好,男人是一条喂不饱的狗。所以,那个大伏天,她的外贸单子催得很急的时候,她就让连峻峰冒着酷暑赶紧把产品上的那个小零件装上去。她还让丝丝去车库看爸爸是不是在干活。丝丝这个小婊子,竟然舔着棒冰引诱爸爸,只给他吃了很小的一口,回来说,爸爸在吸烟,没有干活,害得她还下楼来监工,一出门就是一身汗。
她站在这个民宿前,让丝丝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她一看是连峻峰,本来想按掉的,但犹豫之余,还是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这样带着丝丝跑来跑去,很不安全,赶紧回来!”“知道了,知道了!”阿春想按下的当口,听到连峻峰说今天他会去生产厂家看产品。她没有出声,你早说不就得了吗?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但是,她不能马上回去,免得被他看轻,要知道,我是不好惹的。但是,她也没有把路堵死,因为之前娘啊姐啊不断给她打电话,让她见好就收,顺坡下驴,别闹得不可收拾。当初,生下丝丝不久,两人也曾闹掰过。那时,连峻峰血气方刚,三个月没来看她,后来她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全靠阿雯打电话给连峻峰,连峻峰才把她接走,才算和好的。姐说,小连现在也不容易,越来越忍辱负重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把男人踏在脚下难道就光彩吗?你不是不喜欢窝窝囊囊的男人吗?你看,一个特种兵都已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你还想怎样呢?姐真是会说话,生活是我一个人在过,里面的细枝末节你知道吗?
春天总归是春天,并不因为新冠病毒的肆虐而万物萧条,萧条的只是人心,只是爱情,只是一场同舟共济的超度。
阿春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去的。她在那个民宿过了一夜。这一夜她很晚才睡着。正像姐说的那样,她根本离不开男人。没了男人,那些脏活苦活让谁去干?生病了谁来照顾?丝丝怎办?她唯一能离开的就是男人的那根东西,这是十年来最大的变化,仿佛当初公寓里没日没夜地做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精力。男人是动物,那东西就像蛇一样,踩一下尾巴就翘起头来。女人可不一样,女人如果心气不顺,那就一点性趣都没有。与连峻峰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的身体多么干净,他的呼吸多么均匀,做爱之后,睡在他的臂弯里,就像小时候母亲哼着儿歌一样,哼着哼着就睡着了。如今,你还能再睡在他身旁吗?一躺下,鼾声如雷,就像太平洋上的十级台风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又像是森林深处,野兽嚎鸣,叫声瘮人,让你根本就没法安睡。她宁愿躲在丝丝的房间里,跟丝丝睡在一起。粉红色的壁灯,粉红色的墙面,粉红色的床毯,温馨而又幽谧,那才是她所需要的环境。有一次姐看到连峻峰的房间,铺着一条洗白了的毯子,两条旧被子盖在一起,像老年人一样,就白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车开到开发区附近的时候,阿春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张志峰的公司。1000万的刺激,依然烙在她的脑海中。两个男人,相隔云泥,而自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最后却掉到了地上。她没从张志峰那里得到过什么。张志峰在她第二次流产后,给过她一万块钱。她没要,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人家是雁过拔毛,靠男人富起来了,阿雯就是这样。她当初跟张志峰的舅舅有一腿,后来逼着这个男人给她买了一套公寓;而自己的公寓,卻让连峻峰来翻云覆雨。阿雯现在都已经是包租婆了,男人换一个就多一套房;而她却像人间太多的愚夫愚妇一样,还需要靠吆喝过日子。当初也曾有识人之明,却为何最后在手中像沙子一样流走?她不是没有努力过。曾经,为了挽回他的那颗流浪的心,她把他积存了半个月的臭袜子,内衣内裤,拿到家里,一个人在石台板上刷呀刷。那时,正是数九寒天,冷风嗖嗖地吹过来,手是僵硬的,母亲说,我帮你洗吧,她不让,她把他的这些东西挂得像万国旗一样。这是一种怎样的昭示啊!
华灯初上,路上空旷无人,开发区像一个新妇,整整齐齐,路边的灯柱上还残留着春节时的条幅和小灯笼。她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张志峰的公司。公司的门头挺气派,白色字模的厂名横在围墙上,样子挺好看的。她记得那时自己曾无意中说过,不喜欢铜字,太俗。她让丝丝待在车里,走近门卫室,想一探虚实。门卫室内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电动门关着,里面干干净净,都是现代化标准厂房,但只有几个窗口是亮的,显然,还没有完全复工。她正想往里走,那边开过来一辆黑色大奔,灯光在她身边闪了一下,她赶紧避开。这时,门卫跑过来,自动门吱嘎吱嘎地打开了,车窗露出一条缝,里面的人说了一声什么,然后就开出去了。阿春看不分明,但声音似曾耳闻,她疑心车里的就是张志峰,不由莫名地心跳了一下。她怅然地看着大奔远去,又看了看围墙上那一排白色字模,不知道怎的,竟顺脚踢了一下身边“公司”的“公”字,等她坐进车里,丝丝叫了起来,说那个字掉了。
她转身一看,原来“公”字下面的“厶”掉了,只剩下上面的“八”字。丝丝念着“八司”,笑得合不拢嘴,阿春也笑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