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第一个经过长贵门前的人叫长顺,长贵的本家哥,是一个上午。这时候的阳光还很温柔。他看到长贵正蹲在院子门前用斧头砍一棵树。开春了,天暖了,那棵树没发芽。长贵等了半个月,一个月,树还是没发芽,长贵认为树死了,决定砍了它。
长顺肩上扛着几棵树苗,去栽树。虽然已经过了栽树的季节,但是村子马上拆迁了,需要栽上几棵树。长顺歪头看了一眼正撅着屁股砍树的长贵说,兄弟,你憨了,这树你不要砍。
长贵听见声音,停下手头的活,扭头过来,看到扛着几棵树苗的长顺。这个时候还栽树,能活?长顺鼻子里哼哧一声,能不能活我不管,一棵树苗至少得赔我五百块。你不要砍这树,到时至少赔你十张老人头。
长贵低头,继续砍树,我没想那好事。树死了,就得砍,你看谁家门前站着棵死树的。长顺摇了摇头,扛着树苗朝一旁走去,边走边嘀咕,想好事,現在谁不想好事,除了你个憨子不想好事,读书都读傻了。
长贵没听见,他天天捧书的手,现在握着一把斧头砍树,只十来下就汗水淋漓了。他停下,歇息。抬头朝村外望去,城市快建到家门口了。
从小长贵就盼着有一天能住上高楼,成为城里人。现在城市马上要建设到家门口了,长贵忽然有一种不情愿了。长贵在村小学教书,教语文。他用深情的语调带着学生朗读词语,炊烟袅袅,白云飘飘,小溪流水,蛙鸣阵阵,啾啾鸟鸣……
十几年前的时候,长贵师范刚毕业分配到村小学,当朗读到这些词语的时候,他就抬头望着窗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就跟那随风飘动的云朵样,悠悠然,朝着城市的方向延伸。后来,已经是校长的长贵还是喜欢站在教室里,站在讲台上,给那些学生们朗读词语,炊烟袅袅,白云飘飘,小溪流水,蛙鸣阵阵,啾啾鸟鸣……
他扭头朝窗外望去,能望见城市的高楼,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小学校不远处的树林早已荡然无存。长贵的眼里徒增了几分黯然。面对眼前这些望着远处高楼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他眉头紧锁。
第二个经过长贵家门口的是长贵的父亲。长贵父亲住在长贵家东边,中间隔着几户人家。长贵父亲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很硬朗。田被征用了,整天倒背着手将军般在村里村外闲逛,有时去街上看人家搓麻将,多数时候跑到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看缓缓升起的高楼。这个上午,他按照惯例吃过早饭,去附近工地看人家盖楼房。这楼房不是村子里一般的二层小楼,十几层,听说要安装电梯的。
长贵爹兴致冲冲,听说今天那楼房就要封顶了,不知道这封顶是不是跟村里盖楼房上梁一样,该放鞭炮撒糖果撒香烟了。老头倒背着手正朝村外走着,忽然听见梆梆梆的声音,抬头,就看到了撅着屁股正在砍树的长贵。他忙跑上去,长贵,你干啥,树长得好好的,干嘛要砍它?
长贵说,你没看见,树死了,到现在还没发芽,砍了,院子外面更亮堂些。长贵父亲哼了声,马上拆迁了你能不知道,这树碍着你吃了还是碍着你穿了。到时候测算小组的来了,这棵树少说也得赔上千儿八百的。长贵说,树都死了,谁赔你?长贵父亲呸了一声,谁能证明这棵树是死树,不发芽不长叶子的树就是死树么?你就不能说这树发芽晚,跟别的树品种不一样?长贵笑了,谁信你,不就一棵树么,干那哄着瞒着欺骗人的事干嘛。再说了人家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死树活树看不出来?
长贵父亲很讨厌儿子说这种话,你个憨子,现在这当儿,谁不想多弄一个是一个。看看人家长顺,过了栽树的季节照样去别处挖来树苗栽上,到时候按照棵数点,一棵树苗少说也得百八十的。瞅瞅人家,谁不在院子里搭屋盖棚,到时候拆迁都要赔钱的,就你个榆木疙瘩,多读几年书有什么用?说着话,老头已经过去蹲在地上,用手抚着被长贵用斧头砍了痕迹的树,不要砍了,我找来草绳缠上,等测算小组的人来看过了再砍。
长贵说,爹,你去村外看人家盖楼吧,这树我还是得砍了它。
长贵父亲暴躁脾气,跺着脚狠狠地骂了句,怎么生了你这个憨熊!骂过,蹬蹬蹬,朝西去了。长贵被父亲骂了一顿,不但不生气,反而感觉好笑,望着父亲气呼呼离去的背影,他用脚踢了一下那棵树,嘴里嚷着,死树,死树。
嚷了一通,还是要砍树。只不过这时候长贵不再急着砍了。反正今天礼拜天,不用上课。妻子艳丽带孩子回娘家去了。他点了一支烟,找来一张矮凳子坐下。他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棵树,这棵树,少说也得有二十年了吧。这是一棵洋槐树。栽这棵树的时候长贵还没有结婚。那时候,一到春夏交接的时候,长贵就跟着母亲去村外摘槐花。
槐花是个好东西。母亲用槐花能做出多种美味佳肴来。油煎槐花饼子、槐花汤、槐花炖粉条……想着,长贵的舌头就会生津,嘴角也湿润着。那时候长贵八九岁,上小学,星期天在家,就成了母亲的尾巴。田间地头,沟底河堰,长贵就跟那些生于此长于此的花花草草一样,肆意疯长着。他抱着槐树干,咬着牙,使劲地往上蹿。树干上的疙瘩磨着他裆间的小鸡鸡,痒痒的好受,上到枝杈上,他通红着脸,握着镰刀朝那些雪白的槐花枝叶挥舞过去。
满世界的芬芳,长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母亲在树下捡拾着他折下的槐花枝,嘴里唠叨着,小心些,站稳了,明年找一棵槐树苗栽到咱家宅基地上,等几年不要出门也有槐花吃了。翌年开春不久,母亲果然找来了一棵槐树苗,栽在了长贵后来结婚住的那块宅基地前面。就是现在长贵要砍掉的这棵槐树。
槐树的生命力应该是很强的,怎么说枯就枯了?为此,长贵还专门上网查找了关于槐树的资料。不会,不会的,才二十年,怎么就不发芽,不开花了呢!
长贵坐在树下,仰头看了看。他又把目光望向了远处。他住的村子距离城市十几里路,年幼的时候,在长贵眼里,是很长的一段距离。长大以后,他才发现,城市不远。尤其是现在,城市马上要扩展到自家门口了,自家的院墙上已经刷上了一个大大的用红色圆圈包围的拆字。
村里的老百姓夜以继日,仿佛一夜之间,让村子的楼房又多了很多。长贵白天教书,晚上回来给孩子辅导功课。妻子艳丽在他耳旁唠叨过几次,说马上拆迁了,咱也赶紧趁着不严找人盖几间房子吧。
长贵摇头,说够住就行。艳丽没再说什么,结婚十来年她了解长贵。在她眼里长贵就是个够吃够喝够住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企图的平平凡凡干不了什么大事的人,找这样的男人你得有足够的忍耐心理,看到别人家买车买房买金项链你得以淡然的心态面对。
长贵家的院子不大,但被长贵栽种了一些花花草草,倒也显得优雅别致。春夏的时候,院子里倒也招蜂引蝶,长贵喜欢端着个喷壶徜徉在花花草草间。田地早就没了,一家人靠着长贵教学的死工资生活。艳丽早些年是个代课教师,后来就下来了,在家带孩子,时不时找些手工活,坐在院子里,穿针引线,望着花间的蜂蝶呆怔片刻。
清早吃过饭艳丽带着孩子出门以后,长贵就从床底找了一根粗粗的绳子,他把绳子系在腰间,推开院门,来到那棵槐树前,抬头望了望,树不高,也不低。其实这种槐树是最适宜栽种在村里的。槐花盛开的季节,香气四溢,弥漫了整个村子。一个村只有这么一棵槐树,引来了那些端着簸箕挎着箢子的老妇们。这个季节她们最钟情于槐花,显示她们做菜手艺的季节来了。
每年,长贵都是笑呵呵地端着茶杯走出院门。那些老妇们,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嫂子姐们,一个个扬着菊花般盛开的笑脸,长贵啊,槐花该吃了!
长贵手一扬,该吃了,等下我喝完茶上树。那些妇女们嘻嘻笑着等着长贵。一盏茶喝毕,长贵轻装上阵,戴了胶皮手套,腰间别着把弯镰,树干上搭了长梯,朝树上爬去。槐树多刺,长贵的手被槐刺扎过多次,疼并快乐着。望着树下盘腿撸槐花的妇人们,长贵倒也乐此不疲了。
这次,长贵依旧是找来长梯,搭在树干上,只是腰间没了弯镰,多的是绳索。光秃秃的树杈,没一点生机。长贵把绳子围着树脖捆好,把绳子的另一端抛下去。下到地面,把绳子拉紧拴在三面空阔的一根杨树干上。他这样做,是防止砍树的时候,槐树朝院子那边倾斜。
长顺走后,父亲走后,长贵坐在矮凳上,抽了一支烟,放了几个响屁,望着槐树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准备继续砍树。这时候从一旁闪出一个人,是村里的吴霞嫂。吴霞嫂望着长贵手中的斧头,长贵,你要干什么?长贵说,砍树。吴霞嫂说,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砍它?长贵说,树死了,不砍搁着下场雨就朽了。吴霞嫂抬头望着槐树,忽然就叹了口气,这树,唉!
长贵明白她的叹气。从槐树开花的头一年开始,吴霞嫂就沾了这树的光。每一年临近槐树开花的时候,她就要在树下转几圈,闻一闻。只要闻到一丝的槐花香,她就会推开长顺的院门,唱着脆脆的苏北乡下口音说,长贵哦,槐花该吃喽!
这树,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吴霞嫂喃喃低语着,她的话里带着哀叹仿佛只有她自己听到。但是长贵分明听到了,长贵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悠悠地吐出一句话,这地方,不适宜它生长了!
就在长贵拿起斧头准备继续砍树的时候,吴霞嫂忽然说了句,这树你不能砍。长贵扭头瞅了吴霞嫂一眼,不砍,留着赔钱?吴霞嫂说不愧是读书人,聪明,马上拆迁了,这棵树不要砍,让他们赔钱,少说得赔千把块。长贵心里长叹一声。长贵说,我不砍了,我等着赔钱。
吴霞嫂笑着晃着身子走远了。长贵,每一年我都吃你家槐花,今年吃不上喽,吃槐花要去很远的山窝窝里找喽!
长贵听吴霞嫂这样说,心里也忽然很伤感,每一年的这个季节,自己家门前都会围著很多人,很多女人,很多等着摘槐花的女人。槐树死了,槐花没了,门前清净了,自己咋就内心空落落的呢!
这树怎么会死了呢!长贵想不明白,内心很纠结。这时,他远远看见从村街上过来一个人,是村长长远,也是他本家哥。长贵突然发疯似的跑过去,拽着长远的衣领,大声地说,你跟我说,我的树怎么死的?告诉我,什么原因,我的树怎么就死了呢?
长远被横冲过来的长贵吓了一跳,一下子还没明白长贵说的啥,愣怔了片刻终于明白了长贵说的是他家门前的那棵槐树,就使劲地推搡开长贵,不就是一棵树么,你看现在城里的哪一棵树不比你的槐树值钱,死就死了。把树砍了,把根刨出来,说不准还能做成根雕,很值钱的。
长贵说,这槐树就是一般的树,以前在咱这里,田间地头,沟旁河堰到处都能见到它的影子,它不怕狂风暴雨,不怕阴雨干旱,它身上还长着防卫的槐刺,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荚,可是它,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长远说,你们读过书的人用词就是好听,一棵树嘛,死了就死了吧,你暂时别砍它,留着,等几天测算小组下来,我跟他们说一声,给你补偿一笔钱。长贵耷拉着脸,我不要,我还是要砍了它。长远哥,今儿个你能帮我一个忙么?长远不解地问了句,帮什么忙?你说吧。
长贵举头望着虬枝蜿蜒的槐树,一字一顿地说,帮我找个地方,我要葬了它!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