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时间:2022-02-12 11:51:25 

1

明天,我想去看你。夜半,小岛看到小白这条微信,并没有立即回复他。短信最后的几个字是:你方便吗?小岛心里烦:非常不方便!一个儿子,就够她难受的了。

有几年了,她一直在和一个网络游戏抢夺儿子,游戏绑架了儿子,使儿子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小岛希望儿子开开心心,适时有度地打游戏,而不是被绑架;可在这场较量里,她努力,她想尽办法,她奋不顾身,她拼尽全力,她还是失败了;这让她有些失望,也有些崩溃。气愤之余,她做了最后的决策,摔!对,摔手机。

儿子也回敬了他一个动作摔!但不是手机,而是摔门而去。

小岛看着越走越远的儿子,含着泪,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机壳、手机电池,裂了屏的手机捡拾了起来。她突然忆起前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没有朋友,没有金钱,没有读者,甚至连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也开始憎恶她。记不清有多久了,小岛一次次地向外界,向他人,向家人发出情感的输出通道。可是恰恰是家人,那个她最亲近的人让她窒息。这不得不让她重新审视她和儿子及丈夫的关系和内在的联系。

丈夫是一个企业的司机,每月固定的那么点儿收人,维持家用,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已经人不敷出了,更别谈买房置地了。让小岛气愤的是,他从来不关心家里的支出和收人。三个饱,一个倒,天大的事儿有小岛一人顶着,大到买房置地,小到买支牙签。这么多年她一直住在那老式的筒子楼里,三口人住在两居室,孩子一张床,小岛和丈夫原是一张床,后来也不记得因为什么,不知在何时就分开住了。起初是丈夫睡在沙发上,后来就在厅里的阳台上安置了一张床。这样三口之家每人一张床,各有各的天地。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希望丈夫能站在她的立场上,共同帮助教育孩子,让孩子能顺利完满地度过初中这三年紧张的学习阶段,在学习成绩上有个突破。可是丈夫的哲学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都看他的造化。学习是他自己的事,你越管越适得其反。

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能玩起了超脱悟道来?想到此,小岛就气愤的了不得。便对丈夫埋怨到,怎么?你还想放弃对孩子的教育吗,你还管不管了?

你能不能每天安静些,你倒是管,你管好了吗?

小岛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声音提高八度:没有我管,比现在还糟。然后,对正在玩手机的儿子命令道:别玩了,把手机放下。

儿子则反驳:别喊了,我知道了。可还是勾着头,迟迟不松开玩手机的手。

知道了你还不放下,小岛又亮起嗓门回训道。

你们能不能都安静些,别这么喊了!这是丈夫的喊叫。

……

这经常上演的一幕,令这个家的气氛非常紧张。他怀念旧日三口之家,那像个结实的城堡,他常常把儿子举过头顶、直到逗得儿子求饶。但现在不行,虽说也是三口之家,可总是心神不宁,总不知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像是处于某种战乱或离奔,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融进不了这个家——意识到这一点,丈夫有些自恨,他赌气般地枯坐,懈怠地听凭时间一秒一秒如蚂蚁从皮肤上爬过……要这样一直爬三年吗。他讨厌这样的气息,压抑、郁闷、窒息。一天等于百年。于是他想到一个计策,走!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逃。每天他都要逃离这样的氛围,没着没落地到外面寻求安谧。

相比而言,小岛要比他善于排遣。闲暇之时,便坐到一边捧着手机刷微信,偶尔捂着嘴低声感叹,像在跟手机搞恋爱。两个人,像走在同一方向的两条铁轨,各做各的,各行其道。

时常是她已睡去,丈夫还没回来,清晨小岛出去早市了,丈夫还窝在床上睡觉,所以他们夫妻俩时常是几天说不上一句话,是没有机会说,也是懒得说,也是不知说什么。最别扭的是关于性事。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此事自是渐人清冷之境,就算原来家里那等饱暖惬意,也难有感觉;而今局促僵硬,更是彻夜如同老房客。总之,只要孩子在,一家三口,都保有最低级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觉。噤声——任何的情调或享乐,都乃滔天之罪。

可是现在由不得想这些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把儿子找回来。她给丈夫打了电话,这个时候她还是手足无措。丈夫并没有接她的电话。丈夫知道接听电话的那一刻,免不了又一顿的歇斯底里。他讨厌这样的埋怨,唠叨。其实儿子并没走远,他是去找爸爸去了。此时,他和儿子正在往回走的路上。

开门的瞬间。儿子两只眼睛几乎是索求般轮流瞧着父母,等着他们山呼海啸大加责难。可这次小岛一反常态,见儿子和丈夫一并进的屋,委屈一股脑倾泻而来,哭诉着自己的不易:我伺候一家老小容易吗?我发脾气还不是为了你们好?我又当保姆又当厨师又当老妈子,我一年到头没有休息日,我……

儿子没有理会小岛的哭诉,急速地钻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狠狠地关上了,死死地,死死地。

丈夫也拽过一床被,把自己埋在自己的床上,也是死死地,死死地。小島看到这,兀自地躲进屋里,哭得更凶了。

2

第二天,把孩子和丈夫伺候走,小岛才想起小白编辑那条晾凉了的微信。

小白是省杂志社的编辑,自从给小岛发了两篇稿子后,他们就有了文字交流。起初是因为感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频繁了。

你需要点什么呢?我去见你。早上,小岛又看到小白的另一条信息。

什么都不需要,也最不想要什么。那样不好,有负担。你来就行了。物资有碍于精神的交流。这是小岛的真心话,其实小岛不是贪求物质的人,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慰藉,是生活上的导航。小岛手指刚摁下发送键就后悔了,可是晚了,手机屏幕显示正在发送。这样回答是不是已经答应小白来看自己呢。这是小岛所愿意的,也是所不愿的。愿意的是终将可以当面致谢恩人了,也可以倾述一下内心的烦忧和苦闷。不愿意的是没有见过面的他们,见面后是不是显得生疏和尴尬呢?说这些,会不会有些唐突。这不得不让小岛匪夷所思。想到这,小岛感到额头上除了一层细绒绒的冷汗,就这么轻易地地答应了小白,太不慎重了。于是,她又补充道:“做好思想准备了,我是很丑的人,别失望了。”她以为这样说,他就会退缩。小岛说的没错,其实,小岛长得并不是好看的那种,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儿缺陷。腹部宽了点儿,个头矮了点儿。“说什么呢?”“想象的总比实际美好,实际总比想象的残酷。你想要哪个啊?”“我要的是事实。”“我有点怕了。”“那就不见?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什么什么的,还有第二最好什么什么的。仓央嘉措的那个。”小白总是这样,在适宜的时候,懂得进退。

“可怎样才能驱散想见之欲望之苦呢?”小岛发完这条信息时,又觉得太露骨,其实她说的是真的,有时候小岛真的就很是想见见小白编辑。异性之间的交往不一定就是为了某种欲求,可能就是为了说说话,喝杯水。聊聊心里的委屈和生活的屈辱和压力,是为了一种排解和释放。小白编辑可能是最佳的人选了。因他总是在适宜的时候发来最关切的问候,有时读着那些暖心的话,甚至让她眼里含着雾。可是她有时也矛盾着,自己是怎么了?跟一个没见面的男人调情?她不想承认调情,可不是调情,又是什么?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呵呵!

如果是普通的朋友情谊,最好相见,可是,我也不确定我们是什么。

那就完了。好了,我不好,不该打搅你,对不起。

你能走出我心里吗?

那就见,你啊,真娘们!

你该打,说完,小岛发出了一个小锤敲打头部的那个表情。

最后一句:见?还是不见?

你说!

你说!

这样真挺好,真怕见了都不好。鲁迅说,见了还不如不见。真这样的。留有一份美好的情感在内心深处,寒冷的时候拿出来温暖自己。觉着世界上还有个人疼你,格外觉得温馨,做人要储蓄点什么不是吗?情感也不能挥霍尽了。一霎那的想法是马上就见了,但是一讨论就冲淡了那样的冲动了。可见有些事情,做了也就做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来不得讨论的。小岛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感到轻松了许多。终于含蓄地做了拒绝。

明白了,我也怕打破,更不想打破。

说多了就是伤感,不说又想说,写字的人啊,要命了。

过真伤己。

都伤,不说了。

小岛把这些话,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条暗涌的河,在泪泪流淌,偶有小浪花正踊跃掀起。

至今,小岛在辩析自己此情此境的内心,她想,她真的喜欢小白吗?怎么可能,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丈夫,虽然不能满足她诸多方面的欲求,但是对那个家,小岛还是不舍的。因里面的沟沟壑壑,难得理清。她和丈夫之间是那样一种关系,淡,淡到几乎要无了。然而终究还是有的,因为有孩子在。在婚姻中,孩子真是一种再合适不过的粘合剂了。他们弱、小,但浓、重。他们一点点长大,使婚姻这架陈旧的车子一路勉力走下去,这损那碎,偶尔回头望一眼,连车上的人都要惊讶于自己的耐力了。

小白,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剂强心剂吧,一束温情的花朵吧。然而,情感的烈焰,好像有一条导火索被悄悄点燃,把每一个汉字都烤得火烫。

他们把这烫人的暗器,搬出来,在网络上厮杀,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如大海中的潮水,一浪来了又一浪。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寂寞。

可以说,小岛不是一个随意的女人,更谈不上娇媚。甚至够得上刻板,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可是不知为什么,为什么呢?就对小白有了不可名状的情感呢?是一聊钟情吗?是得到了孤独后的慰藉吗?是寻到了寥落后的安抚么?是觅到了缺失的爱吗?如果不是又该怎样解释?可男人拿什么来爱,应该如何来爱。一个有妇之夫,在说出这个爱字时,最怕伤害真正的奢华。

对于小白,小岛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杂志社的编辑,他们在同一个省,不在一个城市。相隔数百里,坐火车要两三个小时。怎能说见就见呢。他性格怎样。人品怎样?为人处事怎样?他的家庭怎样?这一切,在小岛这里都是一片未知。好像看过他的一篇文字,写他老婆的,极尽爱意缠绵。当时,她就在电脑上问他,小白,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不怕老婆看见吗?小岛有时会不自觉地想,他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给她发的信息呢,在床上?在工作时?在书桌旁?在马桶上?在吸烟时?他发信息的时候,他老婆在哪?如果在他身边,他还敢吗?

3

小岛照常每天给孩子和丈夫做饭,料理家务。玩手机的时间也就是丈夫和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为了孩子,小岛倾注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有人说:如果一个女性朋友不再联系你,一是她死了,二是她当妈了,三是她孩子到学龄了。如果她孩子学龄且又开学了,你就当作她死了吧。读书娃的妈,就是静如处子动如疯兔,一年死九个月,剩下三个月在各种补课中诈尸乱跳的奇葩怪物!

小岛也是,几乎取消了全部的业余娱乐和休闲活动。为孩子拼尽全力,可却成为了一个可怜且无用的病痛之人,特别是孩子的教育,着实让小岛费了一番心思,总是一边做家务一边源源不断,常有各种精心预谋的所谓谈心,可怎么教育都是不见效果,就像猛地拐上了看不到前程的羊肠小道。这样一来每天丈夫和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小岛反倒觉得空虚无聊又焦灼。每天晨起做完饭,把孩子和丈夫打發走,然后收拾完家里的卫生,一天天便无所事事,偶尔写写文字、看看微信,只求解寂,缓解压力,打发时光。

怎么说呢?小岛对这个家还是很负责的,她外表是现代的,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

有时候送走孩子丈夫后,收拾停当,便去菜市场采购,有时为了省下一角钱,粗门大嗓地同小贩讨价还价。想到这,她有时心头就一凛,这一生,求学、就业、嫁人、生子,落得个现在的地步,这一生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如今,为了孩子,暂断了工作,可家中气氛如同待燃的火药,稍有热度就会爆响。好像连喝水都会呛,笑都像哭,遵照考生家长菜系上的话,在厨房里劳碌,做出比平常多几倍的菜式。可儿子却咧着嘴,面色却呈土灰,经常在小岛一回头时,把盛有满满的一碗白饭,倒回饭锅里,真是不知人家是什么胃口啊。

这天,刚刚收拾完毕,坐在床上,打开手机,就见小白又发来一条信息:出门参加场婚礼,送客人时,把火机放在桌子上,等回来就没有了。不想告诉你,怕你骂,但是又不能不告诉你,怕你问我没法交代。

打火机,是刚发完稿子时,小岛为了表示谢意,在网上快递给小白的旧式充气打火机。这事,都过去很久了。小岛看了这条信息说就:“难得你还惦记,还好,你没有丢,我以为你也丢了呢。”“这是一句典型的妈妈骂孩子的话。很多时候真想把自己也丢了。”“别瞎丢,要丢,丢进一个人的心里好了,那里暖和。”“可丢进谁的心里好呢?谁肯收留我呢!”“别在我心里跑,我捉不住,你太任性了。”“我是那个猴子,你是如来?我在这儿,等你来捉,这回你一来就捉个准!”

“那我真去了啊。”“欢迎,等着你来。我去车站接你。”

本来是一句不经心的话,没想到还谈的认真了起来,这是小岛始料不及的。于是她又说道:“我真的不敢承诺了,总怕有意外。”

小白补充道:“就是哥们吧,如此深情,如果再不见面,都说不过去了。都对不起人了,都不近人情了。你说呢?何况是你。只是怕对不起你。只是怕让你失望。”“嗯,最好是哥们,比那什么能长久些,也没什么负担。当天去当天返。反正动车多着呢,也方便。”“要命。我们都把最柔软的部分,拿出来,尽量不伤害彼此。”“先说好,咱们谁也不许欺负谁啊。”“你来,咱们喝酒。说说话。觉得忽然有很多话想说。突然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这句话真的打动了小岛,有几何时,她内心郁结着苦闷眼里蓄着泪水,于是她说道“有这一句足够了,我陪你哭,一起哭,一起笑。狠狠地给我个拥抱吧。”这拥抱二字,小岛没有打出来,而是给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我要狠狠地给你个拥抱,还有拥抱的升级版。”小白也把拥抱二字,换了个拥抱的表情。

“我真的醉了。”

“要唤醒你吗?”小白见小岛没应声,继续说到:“别乱想了。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到那天起不来了。倒是把自己乱想死。多不值得?晴雯对宝玉说,还不如当初真的,也不枉背了这样的名了。呵呵。”

“最好让我想糊涂,我想虚度光阴。”

他们就这样用文字缠绵,柔情满怀,他是热烈的,坦率,直白,步步为营,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小岛揉捏得欲罢不能。小岛摸着发烫的手机,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言的虚无感和荒诞感,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在恋爱,可是,他说过爱她吗?而自己对他的感情,叫爱吗?小岛很困惑,也就是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倏忽浮上心头,常常渴望得到内心的呵护。夫妻亲密关系应该是第二次可以获得修复的机会,若没有机会获得,内心依然会继续旧时的模式,会到处汲取爱。

她懂,她的丈夫懂吗?回答是否定的。一想到身边家庭之中的丈夫,她猛地凛然了一下,让女人失望的不是他没有钱,而是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温暖,看不到未来,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与丈夫同甘共苦的决心。可是,小白就让她看到未来了吗?感到温暖了吗?自己是发高烧了吗,丈夫和小白孰真孰假?这个世上,无论男人和女人,在奋斗中都产生了深深的孤独感,他们渴望爱,需要爱,但恰恰又不相信爱。就像一句我爱你。想想看,他或她告诉过多少人听,自己又被多少人告白过这句话……谁,又一如既往地守着这个你告知的情人不变了吗?

想到此,小岛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要当真,更不要掉进去。这世间的事,最怕的是看破,一旦破了,就没吸引力了。

小岛是矛盾的,从内心里,她不想去。去了,会发生什么,她拿不准。她宁愿这样远远地想着、担着,慢慢享受着甜蜜的折磨。距离上的不易逾越,仿佛把这份相思之苦放到文火上慢慢熬煎,越来越浓,直到浓得化不开。

可这一次,已经答应了人家,怎么反悔呢?

4

十一月份,东北已经很冷了。是那种很凛冽的冷。倒有了一种阔远干净的意思。接连刮了两天风,天空难得的蓝,蓝得叫人觉得恍惚。阳光却很好,竟不像是冬日的阳光了。

小岛走出站台,凛然的空气大口大口吸进肺里,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新鲜,透明,少女一般,却没有小白的身影。这令小岛有些失望,想象中,小岛走出站台,应该有笑脸相接,甚或有拥抱或有鲜花相迎,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很快小岛就把自己劝开了,可能是小白编辑在工作中不方便,可能是怕被熟人看见,可能有要事脱不开身……还好,有一条信息,小白在信息中告诉小岛,让她先到站前那家宾馆休息一下,暖暖身子。对,就站前那家迎宾賓馆。说那家宾馆不错。住下后,告诉我,我这边有点事处理完,随后就到。宾馆一定不是假的,但有事需要处理,她猜不出这里的虚实,也许,这只是一种不接站的托词,也许是真的脱不开身。可是她心里还是掠过一种隐隐的失落,同时又有些轻松,毕竟一男一女一同走进宾馆,有些不好。

“我住下了,302房间。”刚刚上楼,她便给小白发去了信息。开门,关门,放下背包,脱掉外套,挂上。然后脱掉皮靴。靴子是新买的,虽说是半皮的,质地柔软,可毕竟有点紧,磨脚,生生地疼,她赶忙扳过来看看,都磨红了,破了一层嫩嫩的薄皮。她心里暗怪自己,至于吗?就为了这么一回见面,竟然专门去商场买鞋,还买了件衣服。当然了,她绝不肯承认,买衣服是为了穿给他看。心里骗自己说,需要换季了,衣橱要新陈代谢了,女人该对自己好一点。怎么对自己好呢,买衣服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休闲款羊绒大衣,新购置的。她皮肤白嫩,穿这种牛毛黄色,便有了一种不寻常的气韵,又高贵,又雅致。头发新做了,发梢打着微微的小卷。

到卫生间补了下妆,理了理吹乱的头发。这时,门铃响了。小岛急忙开门,四目相对,小白微笑着,眼睛亮亮地看她,但还是莫名地怔一下。倒不是小岛长得如何好看,觉得这女人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让人看了仿佛是穿低胸粉色羊绒薄衫,外加黑色同质地短裙的小岛,干净清纯之外,透着那么一点点妩媚的诱惑。这诱惑因为是遮掩半露的,倒更添了一种味道。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就过去了。这样的女人见多了,小白还是很克制的,你就是小岛了。

是我,那你就是小白了。小岛,用一只手按住蓬乱的头发,另一只手腾出来,他们互相握了下手:算是认识了,很高兴。

宾馆房间里闷热,潮湿。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儿。小岛想给小白倒杯水,拿了电水壶说你先坐,我烧壶水。当小岛再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小白的眼睛几乎惊呆了。瞧着她,心里暗想:从他们的状态来看,好像不是爱情,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种不得不做的事情似的;另外小白还保留着其他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是冷漠的,脸上总掠过一种贪婪神情。可是眼前的小岛却是那么单纯,流露出像做错了什么事的那种不安的神情,羞红着脸,忸怩着说:你先坐。我这就好了。

他看着她波浪似的头发,一绺一绺荡下来,忧郁地泻在那白哲光滑的皮肤上,和隆起的胸脯上,心中一种无形的欲念在蓬勃、在燃烧、在沸腾。见她还傻站着,就笑道,坐,坐啊!冷不冷?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干燥得厉害,说话也张不开嘴,牙齿好像都黏在嘴唇上,偏偏手掌心里热热地出汗。这算什么呢?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更何况,他声称是来聊天吃饭的,看看就走。而且,她到底是按照他指引的来了。

她坐在那里,心里暗暗恨自己太木,也太实。按照他们微信里的预设,他们早该找个酒吧或饭店,矜持,对面相坐。干吗还要听他的到宾馆来呢。小白脱掉外套,只穿一件薄毛衣,身材挺拔,看不出中年男人的颓败,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脸上的轮廓很深。她心里有个东西蠢蠢动起来,像一只小兽,细细地啃啮她。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就没有出过错。从小到大,念书,考试,上大学,嫁人,生儿子。婚姻圆满,工作顺遂。她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错过一步。纹丝不乱的小岛。中规中矩的小岛。多么乏味。一点故事也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

小白说,热吗?热我帮你脱了吧,说着来到小岛身边,不是脱,而是抱住了小岛。她想挣扎。他说,别动,你说过的,要给你一个拥抱。她不再挣扎,他的嘴唇迅速覆盖下来,她几乎窒息了。他拥着她向床上倒下去,压迫着她。想吗?想要拥抱的升级版吗?他把手探进她的裙子里,她这才猛地惊醒过来,奋力挣扎,却挣不脱。她说,别这样,我们。你想怎么样?他把她的腿分开,把她的手按住,别动。她忽然愤怒起来,他这算什么,他,把她当什么了?放开!

他放下了她的手,脱掉外裤,一下子钻进了床上的被子里。他冲她一笑,进来,快进来!那样子,真像个孩子,淘气,天真,让人不忍责备。于是,小岛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没有了形状。

那天晚上,在宾馆里吃完便当,小白是八点多离开房间的。在离开前,他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了,今晚,我必须回家陪媳妇,明天我再来。

小岛躺在被子里,看着扔在一旁的胸罩、短裤、丝袜、裙子、外搭,还有地板黏稠的褶皱的纸巾,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坦率地讲,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象着他们见面的情形,想得很具体,很细节化,很浪漫化。那应该是西餐厅或厢房里,有红酒或咖啡、果汁,还有玫瑰、香烛,伴有隐隐的音乐。他们轻轻交谈、对视或凝视。那一刻,他们远离尘世,应该有劝慰、有拥抱,甚至該有泪水的慰润。他们应该小心的呵护这次相见,应该捧着它,慢慢享受。但没有想到现实把这一切挤得粉碎。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一下就到床上了呢,她都不记得是怎么一下子就到床上了,她完全乱了方寸,只记得,他在她耳边一直热热地呢喃着,宝贝,好不好,宝贝这样好不好,喜欢不?

5

夜色渐渐染黑了窗子,小岛恍恍惚惚的,像在梦中。房间里空落落的,还有她的大脑。她拿出手机,忽然想打一个电话给家里,小岛忽然觉得家这个词很温暖,且柔软。可是号码拨出去的瞬间,她慌忙挂断了。这个时候,儿子一定在玩手机或写作业吧。如果写作业,她不该这么任性,打扰孩子。应该发信息更迂回些,这一条信息,小岛写得辛苦。写了删,删了写。左右斟酌不定。她把这最后一稿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忽然就一下删掉了。她拿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以致心也跟着抽搐。呼啦一下,她掀开被子,迅速穿上衣服,也没有整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就急急退房了。哪怕最后一列车,哪怕已是下半夜,她无论如何要连夜赶回家。

责任编辑/何为

作者简介:

付明君,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协会会员,辽宁省诗词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满族文学》《阳光》《北方文学》《大地文学》《诗潮》等纯文学杂志。且被多家刊物转载,并收入各种学生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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