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张根是和师兄吴山一块儿学唱歌的,他因为小了吴山一天,就委委屈屈成了师弟。师傅朱胡子咳嗽一声说:“好了,张根是师弟,吴山是师兄。”朱胡子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学啥都得有规矩,唱歌也是这样的。
他们就都点着头,眨着葡萄粒儿一样亮亮的眼睛望着朱胡子。
他们都放着牛,牛就散放在山尖上。山尖上的山茅草、金谷兰、红根草,长得一抹趟儿,绿油油的。老长的天气,牛吃着草,吃饱了公牛就撵着母牛骚情。他们没啥做的,不跟着朱胡子唱歌干啥啊。
学歌的不只是有他们两个,还有梨花。
梨花开始唱歌的时候,还有点害羞,低着头,眼睫毛阖着,望着地下。朱胡子就批评说:“不好意思啥啊?唱歌嘛,又不是做贼。”他自己说着,却做贼一样四处悄悄望着,见没有人来,就长长地吸一口气,伸着脖子张开嘴,一句句歌词儿就从他的嘴里跳出来,翻着跟头飞到空中,飞到白云中:“一更嘛鼓儿天哦咿呀咿呀,一更嘛鼓儿天啊,杨六郎镇守在三关,韩湘子啊一去不回还啊——”朱胡子唱完一段,就闭上长满胡子的嘴,让他们唱。于是,三个青嫩的声音就跟着唱起来,脆生生的,如三棵草芽儿一般。
张根突然停住问:“朱伯,杨六郎是谁啊?”
朱胡子严肃地改正道:“叫师傅,别伯啊伯啊的,没规矩。”
张根就忙改口叫师傅,将问题再问一遍。师傅朱胡子说,杨六郎是一个将军。吴山跟着问:“三关是啥啊?”朱胡子就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生气地说,你们不好好唱歌,随便瞎问,是欺师灭祖。只能这样一次,如果再有下次,自己就不教歌了。
他们都眨巴着眼睛,不知道他们哪儿欺师灭祖了。多年后,张根才弄明白,大概师傅也不晓得三关是啥,怕他们再问下去,自己答不出来,有失师傅的脸面吧。
梨花在边上也帮着朱胡子道:“不要问了,唱歌吧。”
朱胡子忙点头,连连道:“唱歌,对,向梨花学着点啊,唱歌就唱歌,以后不许再问了啊。”于是,朱胡子再次吸一口气,伸长脖子,开始教起歌来:“二更嘛鼓儿急哦咿呀咿呀,二更嘛鼓儿急啊,李逵打虎梁山去,小罗成啊马踏在淤泥啊——”张根本来想问罗成是谁,突然想到师傅欺师灭祖的话,忙吞下那个问题,跟着吴山和梨花唱起来。
朱胡子教的歌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后来看连环画,很多人名都出现在连环画里,有武松,有关羽,有刘玄德,有姜子牙……张根将连环画里的故事和师傅教的歌儿中人物联系起来,竟然知道了不少东西,譬如姜子牙打将封神,姜子牙有打神鞭,有四不像;再譬如关云长骑着赤兔马过五关斩六將,咔嚓一声就把华雄斩了。梨花长长的睫毛眨着说:“张根,你这些都晓得啊,比师傅还厉害啊。”
吴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啥了不起,我也晓得。”
说着,吴山也显摆起来,也谈着连环画里的故事,他说,尉迟敬德厉害死了,和张飞打了三天三夜,愣是不分高低。张根就嘎嘎笑了,说尉迟敬德和张飞咋打啊,他们不在同一朝代里啊。正争论着,朱胡子解手回来了,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说:“不要讲古今了,唱歌。”
他们就闭上嘴,就跟着师傅唱起歌来。这次朱胡子教的又不是上一次的歌了,是一连串的问题:“天上的娑罗树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镇守在三关口?什么人去修行一去不回来呀哎?”他们跟着唱着,他们心里很着急,希望师傅尽快唱出问题的答案。可是,朱胡子偏不,一段唱完后告诉他们,这段不唱会,坚决不教第二段歌词。张根的记性差一点儿,越想记住就越记不住,急得吴山和梨花都问:“咋的啊,咋不好好记啊?”
张根愁眉苦脸地说:“我记不住。”
张根一记不住就急了,就要去尿尿,就喊一声:“我去尿一泡。”
朱胡子笑着骂:“懒牛懒马屎尿多。”
梨花说:“快点儿啊,别让我们等着。”
朱胡子忙说:“别催,别让他尿在裤裆里了,回去挨骂。”
吴山和梨花就前仰后合地嘎嘎笑起来。一碗饭的工夫,张根在梁背后转过来。梨花不高兴地说:“干嘛那么长时间啊,快唱啊。”张根就闭上眼,张开嘴唱起来,一句一字都没有错,而且唱得跟师傅朱胡子的一样好。朱胡子就眯着眼睛笑了,就用手摸摸自己的胡子问张根:“去梁背后唱去了?”
张根得意地点点头,望望梨花,又望望吴山。
朱胡子就点着头道:“好了,开始唱下一段。”朱胡子说完,再次吸气,再次吐气开声,“天上的娑罗树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来开。杨六郎镇守在三关口,韩湘子去修行一去未回来呀哎。”
朱胡子唱罢停下,他们开始学着唱。
已经到上午了,太阳已经当顶了,远处近处都白亮亮的,又腾着蒙蒙的热气。有的牛还懒散地啃着草,有的牛已经卧在阴凉处开始回刍了,脖子里咕咕地响着仿佛蹲着一只蛤蟆。朱胡子停下了,吩咐他们吆牛回去。回去前朱胡子反复叮嘱,千万莫要给别人说自己教了他们歌儿啊,就是爹娘也不要说。
他们都点着头,吆着牛一路向山下走去。
2
那时,他们也就十多岁的样子。那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劳作着。生产队里有十几头牛,让几家放着,是给工分的。这几家就是张根家、吴山家、梨花家,另外还有朱胡子。朱胡子已经很老了,咳咳的,喉咙如破烂的风箱一样,扯了上气没下气的,下不了地种不了庄稼,他是个老光棍,因此,只有放几只牛挣两工分过活。
张根和吴山、梨花都在学校读书。那时不像后来,那时的孩子只上半天课,下午就在村子里追着喊着,或者扯猪草砍柴什么的。有的一群孩子砍了柴,一捆一捆如火车车厢一样摞着,放在斜坡上,各自坐在各自的柴捆上,喊一声一二,一起向前使劲一冲,柴捆带着大家哧溜溜地溜下斜坡,引起一片笑声。张根他们当然不能砍柴,得去放牛,跟着朱胡子一起上山。星期天则整天地放。这时,朱胡子带着他们,不能将牛赶太近,得吆到远处的山包上。然后朱胡子选一个山窝或山沟,找一块石板坐下,教他们唱歌。朱胡子说:“千万莫让别人听到了,不然是要挨批斗的。”朱胡子就因为唱歌挨过批斗。他放牛的时候,坐在田埂上没事,就伸着脖子唱开了:“姐在院里摘黄瓜,哥在外面撒土巴,打掉了黄瓜花啊。打掉了公花不要紧啊,打掉了母花不结瓜,回去爹娘骂啊。”老支书刚好走过听到了,当晚就开会,就进行阶级斗争。支书说,阶级敌人准备卷土重来啊,这是不可不防的。老支书接着振臂高呼:“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喊完这句口号,老支书将朱胡子叫到了台子上,指着他的鼻尖严肃警告,不要再唱那些孝歌了,“是给地主阶级唱的啊?还是给蒋介石唱的啊?”
朱胡子就闭着嘴不敢回答,甚至老支书唾沫星子喷在他的鼻尖上,他也不敢去擦。
老支书见他这样,慢慢消了气说:“别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了,好好放牛。再唱,去地里做农活,累不死你狗日的。”
朱胡子就点点头,连连说不唱了,再唱自己就不是人养的。
老支书哼了一声,阶级斗争完毕,背着手转身走了。
朱胡子吓了一头的汗,以后也就不敢再唱了。
可是,唱歌是有瘾的,不让朱胡子唱歌,就如不让吸鸦片烟的人吸鸦片。朱胡子很难受很痛苦,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教张根、吴山、梨花他们唱歌,这样既过了瘾,还收了徒弟,还很安全。因为,自己一个人躲在哪一处山旮旯里唱歌,保不定这三个小跟屁虫吆着牛跟来听到了,传出去的话,自己就得再次挨批斗了。当了徒弟,他们得听自己的,当然不会瞎传了。
于是,朱胡子就开始收徒传艺。
朱胡子传授的歌儿是这儿的孝歌。孝歌就是丧歌,死人之后唱的。这儿如果老了人,入殓后,将棺材放在堂屋中间,孝子和前来吊唁的人就坐在堂屋里,也有的坐在稻场上,说着亡人生前的事情,并叹着气。这时,就有唱孝歌的人围着棺材转着,一个挎着鼓,一个拿着钹,一个提着锣,大段大段地唱着歌。每到一段结束时,锣鼓齐响,震耳欲聋。敲一会儿,再唱上一大段,接着再敲锣打鼓。这儿人认为,上了年纪的人过世也是喜事,也应当热闹。大概是由于围着棺材转着唱的吧,这儿人将这样的事情叫打转转鼓。
当然,打转转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到了张根、吴山和梨花出生,打转转鼓就被禁止了,属于旧思想旧习俗,既然是旧的东西当然得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了。
朱胡子有一天教着他们的时候,突然长叹一口气说:“我死了,能有谁给我唱上一夜转转鼓,我就瞑目了。”
吴山忙说:“师傅,我给你唱。”
朱胡子就望着吴山咳咳笑了,摇着头道:“这娃咋这实诚啊?你就不能说师傅还能活几十年啊。”朱胡子是一个很怕死的人,说到这儿,又自己安慰自己道,“师傅还能活上几十年哩,咋就会死了?”说着,他又开始吸气,开始教起他们唱歌。
天空很远很蓝,山顶圆圆的如馒头一样,柔和的线条一直扯向远处,和天交接在一起。牛儿甩着尾巴啃着草,向着远处移动着,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几年后土地就划户了,各人耕着各人的地,吃着各自锅里的饭。
队里的牛都分给朱胡子了。朱胡子喂牛,他犁不了地,别人犁地,到时给他钱。
张根和吴山,还有梨花都初中毕业了,回到了村里,跟着爹娘下地干活,搬包谷啊,扳稻子啊,啥都干。只有朱胡子仍吆喝着十多头牛慢腾腾地走向山顶,走几步咳嗽几声,还扯着破嗓子有上气没下气地吼几句:“哎,为人在世哦要学好,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这支歌很短,但是和其它丧歌一样,音调沙哑如狼,尾音如婆娘哭丧一样拖得长长的,一直飘到空中。
张根听了,真担心,怕师傅一口气扯不上来白眼一翻死在坡上。
吴山红了眼圈说:“师傅太孤清了。”
梨花也点着头,红了眼圈。
朱胡子死在一个下午里,不是死在床上,是死在对面的陡崖上。当时,一头缺角公牛骚气大发,和另一头更骚气大发的公牛,为了一头黄色小母牛竟争风吃醋起来,大打出手,忘記了死活,光天化日之下在陡崖边上夹着尾巴开始决斗。缺角公牛不是那头牛的对手,准备撤退,被那只公牛在后面用角一挑,一个倒插下了崖。朱胡子一见,忘记死活,一把拽住缺角公牛的尾巴想把它拽回来。这咋能拽得住啊?于是连牛带人一起咚咚咚地翻下山崖。等到张根、吴山和其他村人听到声音赶到山崖下,朱胡子已经断了气,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头死牛的尾巴。村里人都叹口气说,这老头糊涂了,当时要是不抓牛尾巴,或许被树杈啥子一挡还能挡住,这不是找死吗。
朱胡子活着时已经为自己准备了棺材,村人将他入殓,放在稻场上。死人是不能抬回家的,带有煞气。再说了朱胡子的那间小小的石板房多仄狭啊,放一口棺材在里面,人进人出的咋行啊?
那一个晚上,张根、吴山和梨花要求,他们守夜。
于是,其他人到了夜深后就打着呵欠走了。
半夜里,大家睡得正熟,一阵锣鼓钹声响起,将大家给震醒了。接着,暗夜里就有苍凉的歌声传来:“哎,亡人亡人你莫行,让我给你道分明。三千大路你莫走哎,专走西方去雷音。雷音寺里有佛祖哎,救你地狱十八层。”叮咚哐,叮咚哐,叮咚叮咚叮咚哐……“为人在世哎要学好,说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哎……”村子人都眨巴着眼睛起来了,穿着衣服,一个个赶到朱胡子家的稻场上,月光底下,看见张根、吴山和梨花挎着鼓提着锣拿着钹的,在那儿迈着四方步子,缓慢地围着棺材转着。吴山边走边唱着:“亡人亡人莫走东啊,东方恶狗实在凶,白天咬人三百口,晚上咬人血淋淋。亡人亡人莫走北,北方毒蛇吸人血……”月亮慢慢变薄了没有了,东边天空沁出鱼肚白,山尖湿漉漉的,吴山早已歇着了,张根在唱着,此时已经唱到了一支歌的结尾:“哎,亡人要过奈何桥,奈何桥有三丈高,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摇摇摆,摆摆摇,摇摇摆摆过仙桥。亡人过桥把手招,辞了阳间路一条哎!”梨花在歌声里,仿佛依稀看见朱胡子穿着一件老羊皮袄,笑呵呵地对他们招招手,向桥的那边走去,头也不回,一直走到了山的拐弯处不见了。她“哐”地一声扔下锣,一头趴在朱胡子的棺材上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周边的老人们也一个个用袖头擦着眼泪,跟着难受起来。
事后,村里老头老太太们说,这个朱胡子没看出来啊,扯颈吊气的竟然还悄悄地教起了徒弟啊。苦了一辈子,临死还有人打转转鼓,也算值了。更有老人嘱咐晚辈,自己以后死了,也要像朱胡子那样打转转鼓,这样死也瞑目了。批评朱胡子唱歌的老支书专门来找了张根三人,这次没有谈“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而是悄悄求着他们,等到自己老了,千万给唱几夜转转鼓热闹一下啊。
张根哼了一声问:“不反动了?”
老支书挠着胖乎乎的头嘿嘿笑着道:“好晚侄哩,那不是上头抓得紧嘛,我也没办法哩。”
吴山见老支书这样,就准备答应下来。张根不,说如果唱了,到时师傅在阴曹地府也会埋怨他们。吴山听了望望梨花,梨花低头不说话,显然也不愿意。
老支书急了,想了一会儿说:“我给钱。”
老支书咬着牙巴骨说,如果他们唱了,到时一人一夜五块。
张根白着眼睛不相信地说:“你死了,到时咋样给钱?”
老支书说,自己先下定钱。老支书说到做到,第二天再次赶来,拿出一个油纸袋打开,一层层地翻,翻到张根都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钱出现了。老支书拿出四十五块钱放在张根手里,告诉他,总共唱三夜,得好好唱,不要耍花哨,自己是知道转转鼓的,唱得不好,自己会在阴曹地府里拿捏他的。张根接过钱,笑呵呵地说:“”好嘞,你放心,包你满意。”
可是,当他把属于吴山和荷花的钱给他们时,吴山说要不得。吴山说,师傅活着的时候说,打转转鼓自古是不收钱的,是给亡人凑一个热闹。吴山说,还是还给老支书吧。梨花听了也点头,说就是的。
张根急了,红着脖子说:“十五块钱哎,你们当你们是员外啊?看把你们烧的。”
吴山说:“师傅说不能收钱的。”
张根哼了一声,为了激起他们的愤怒,达到同仇敌忾的目的,再次提到朱胡子被批斗的事情,说师傅要是不被批头,就不会躲在山尖上唱歌,那样就不会死的。梨花忙提醒,师傅死时已经允许唱歌了。张根辩解说:“师傅长时间在山顶唱歌,习惯成自然了,所以即使后来允许唱了,师傅还是喜欢上山顶唱歌,这样就摔死了。师傅的死不管咋样说还是老支书一手造成的。”他说,现在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自己在替师傅报仇,杀富济贫,伸张正义。
吴山和梨花相互看看都不说话了,拿着钱走了。
老支书是半年后死的,也不知是啥病,反正晚上睡下,早晨就没有起来,儿子明成去喊,已经硬邦邦的了。老支书入殓后,棺材摆在堂屋里。到了晚上,张根、吴山和梨花来了,锣鼓家伙带上,一阵锣鼓响起,堂屋里一片寂静,接着歌声响起来:“哎,开歌路哎开歌路,开罢了歌路都别走。亡人一人多孤独,今晚陪你莫难受。今晚陪过明天散,各做各事无愧疚啊——”开歌路的歌词是见景生情随意编唱的,但是必须押韵,调子必须合乎孝歌的调子。
开歌路是梨花唱的。梨花脑子灵,见啥编啥唱啥。
村里人来得很多,老人是来听歌的,听了梨花的歌说:“这娃脑子灵,以后嫁谁是谁家的福分。”女娃是来赶热闹的,有的看见梨花唱歌,都感到稀奇,还打招呼:“梨花妹子,明儿也教我啊。”小伙子有来听歌的,有来赶热闹的,还有是来看梨花的,听说梨花不但长得好歌也唱得好。有的甚至大献殷勤,倒一杯水,搅上灵堂上放着的白糖递上去道:“梨花,别倒了嗓子,喝一口。”
张根见了,狠狠白了对方一眼,心想,拿着孝子家的东西讨好,脸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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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根对每一个向梨花讨好的小伙子都翻白眼,可是,他自己却没少去讨好,摘了刺泡,他会拿了兴冲冲跑去给梨花说:“梨花,好吃得很,你尝尝。”梨花摇着头,说自己不喜欢吃,酸得倒牙。樱桃红了,他会摘了门前樹上的樱桃送给梨花,可梨花不吃,梨花说她门上有。
梨花故意远着他,梨花喜欢吴山。
一次,张根和吴山一块儿在坡上砍柴,吴山一边砍柴一边唱起歌来:“什么子弯弯上天?什么子弯在大江边?什么子弯在长街卖?什么子弯在妹跟前?”梨花正在门前台阶上坐着绣花,就跟着回唱起来:“月牙弯弯上天,船儿弯弯在江边。黄瓜弯在长街卖,梳子弯在妹跟前。”吴山听了,呵呵笑着对张根说:“梨花唱得真脆。”
张根听了很不服气,狂啥啊?他也吸一口气唱起来:“什么子红红上天?什么子红在大江边?什么子红在长街卖?什么子红在妹跟前?”可是,那边冷冷清清的没有回音。吴山忙说,可能梨花进屋去了,没有听见。张根气呼呼地想,哄鬼哩,明明坐在房檐下,咋可能没有听见自己的歌儿?
他白了吴山一眼,背起柴就走。
尤其在老支书丧事上打转转鼓,让张根更不满。老支书上山后,老支书的儿子明成特意拿了两方礼,分别去了吴山家去了梨花家,拜谢他们。张根心想,干嘛没有自己的啊?他跑去找到梨花询问原因,他说,自己不在乎一方礼,可是,明成这样做,也太有点看不起人了。
梨花说,自己也不知道。
张根就红了脖子,说自己要去问问明成,为啥这样做。梨花急了,忙叫住他,期期艾艾地告诉他,老支书给他们的定钱,他们都还给了明成,所以人家来感谢。
张根明白了道:“你们为啥不提前说给我?”
梨花低着眼睑望着地上道:“你不是不愿意退吗?吴山怕说了你吼叫起来更不好了。”
张根不听梨花谈起吴山还罢了,越听越冒火道:“吴山吴山,你就晓得一个吴山。”说完,转身就走。
既然允许唱孝歌了,允许打转转鼓了,转转鼓就红火起来,就如天空夏日的云朵一样一下子铺开在十里八乡的。不管哪儿老了人,主家都会十里八里地赶到黄店村来,请上张根他们三人,让去给自己死去的爹娘唱几夜。因为有了转转鼓,寂静的山村到了夜晚就不寂静了,就热闹起来,红红的火苗在孝子的院子冒起来,映得对面的山崖都亮亮的。白纸灯笼点起来,照白了稻场。锣鼓声接着响起来,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随着锣鼓歇下,一声长长的声音唱起来:“孝子住得是好屋场,祖祖辈辈出栋梁。前门栽得是梧桐树,后门飞来金凤凰。孝子今年骑白马啊,明年定是状元郎……”一夜下来,三人轮换着唱,人歇歌不歇。这样不是一夜,亡人大多在家里停灵几天,转转鼓就得打几天。
梨花最先受不了了,喉咙沙哑了。
吴山也受不了了,眼圈发红,如同红樱桃一样。
最后,张根也坚持不住了。
孝子急了,哀求着道:“我给钱,和支书家的一样,一人五块钱,行不?”吴山摇头,说不能要钱,打转转鼓绝对没有要钱的。张根火了,一把将吴山拉到一边道:“你不要我要。”吴山也不高兴了,回答道:“你要你来唱。”
张根说行,吴山和梨花只要跟着打响器就行了。
吴山不,吴山说:“要钱你就一个人干去。”
吴山和梨花走了,扔下张根一个人。张根望着两人的身影,又泛醋又生气道:“没有胡屠户,我还吃带毛猪了?能得你。”当天晚上,锣鼓家伙再次叮咚哐啷地响起来,张根扯着喉咙唱起来,声音撞到对面山崖上又返回来,嗡嗡地响着。这家伙三夜时间,一个人从头唱到尾,没有重复的歌。他提着一面锣,其他两人是他请来的同村小伙子,一个挎着鼓,一个拿着钵,只要会敲打凑数就行了。
丧事结束,三人一人拿了十五块钱回到村里。
村里的小伙子们知道后,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找到张根说:“根哥,下次有这样的事,我跟着去,我也会敲鼓。”
张根眼睛一白:“你想让我一个人累死啊?”
对方愣愣,問那咋办啊,我们不会唱歌啊。张根哼了一声,喝了一口水,告诉他们,不会自己会教他们啊。
于是,下雨的时候,或者农闲的时候,一群年轻人就凑到了张根的家里,跟着张根唱着丧歌。张根学着朱胡子当年的样子,眯着眼睛,手指敲打着拍子教起来:“太阳红红上天,荷花红在大江边。对子红在长街卖,胭脂红在妹跟前。”他唱着的时候,仿佛看见朱胡子就站在面前,仿佛听到朱胡子当年的叹息:“这孝歌啊,都快灭种了。”那一刻,他的眼圈有点湿润润的,喉咙有些发噎。
当然,也有人找吴山学歌。女孩子都凑到了梨花那儿学歌。
也因此,一到细雨朦胧的时候,或者麦收后麦黄鸟一声声叫着的时候,村子里就响起了孝歌声,声音沙哑粗犷,一直飘到空中,飘到山尖上去了。
4
村里人说,吴山和梨花是猫儿翻翻凳子,给狗子赶了一顿。啥意思,也就是说,吴山和梨花白辛苦了一通,算是给张根做了好事。
张根、吴山和梨花教了一批徒弟,组成了三个转转鼓班子,都置办了响器。远近有了丧事,三人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忙碌了,也不会嗓子挣得如公鸭嗓子一般沙哑着。有了主家来请,三人就各自带着弟子去了。
但是,吴山和梨花的弟子慢慢都不跟着他们去了。有了丧事,吴山去找自己弟子一起去,对方就捂着肚子告诉师傅,自己这两天拉稀拉得面叶子一样都站不起来了,去不了。叫另一个,也是这样的。吴山就去不成了。梨花的女弟子不是月假就是头疼,也去不成。
于是,就只有张根能去。张根去的时候,带着的不只有自己的弟子,还有吴山拉稀的弟子和梨花来月假的弟子。原来,他们都是扯谎,不愿意跟着师傅来,跟着师傅来没钱,跟着张根来有钱,当然就有劲。
张根将这些弟子分派了任务,哪三个第一夜唱,哪三个第二夜唱,下来唱的是哪三个;再下来哪三个……分派结束,嘱咐一句:“唱好了,别给我丢脸啊。”于是,锣鼓响起来,丧歌响起来。吴山晓得了叹息道:“这个张根,简直是钻到钱眼去了。”
梨花哼了一声:“师傅要是活着,让他会气死的。”
更让他们来气的事还在后面。这个张根,竟然在家装了一部电话,在自己门上挂了一个木牌,上写“山歌演唱队联系处”。他将孝歌一改变成了山歌,自己竟自封队长,坐在家里,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接着电话做起转转鼓生意来。
别说,他的“山歌演唱”生意还很红火,电话铃不时响起来,他就拿起电话,一手叉腰粗喉咙大嗓道:“哦,是啊,我是张队长啊,你哪里啊?好嘞,好,放心,不会误事的。”
他也不知道从那儿学的,将自己头发留长了,绑在脑袋后面,如女孩一般。吴山问他这是干嘛,男不男女不女的。张根长发一摇得意地告诉他,这是艺术家的派头,知道不,艺术家。
吴山说:“把头发剃了,别丢人。”
张根哼了一声,说这是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管。
吴山回道:“我是你师兄。”
张根翻了他一眼:“师兄嘛,还夺师弟的恋人?”
吴山更是来气了,告诉张根,梨花喜欢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他再说梨花是他的恋人,小心自己揍他。说完,吴山气冲冲地走了。本来吴山这次来,是想请张根去喝喜酒的,自己准备和梨花结婚了。可是,他一生气也懒得请张根了。再说,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地请去,不是给自己丢脸吗?
吴山不想请张根去,张根更干脆,就不去了。那天恰好遇着宽平乡有一个老人老了,张根就带着一群弟子,坐着对方开的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地去了。等到晚上开始唱歌的时候,张根拿起一面鼓挎着,拿起鼓锤,咚一声敲在鼓面上。随着鼓声,锣和钹声也响起来,响了一会儿,鼓声停下,锣声和钹声也停止下来。
张根迈着四方步,开始唱起来:“天也是愁来地也是愁,天愁地愁就何日得休。天愁愁的是连阴雨,地愁愁的是洪水流。天愁愁的是云不退啊,地愁愁的是人孤独。”他唱着唱着泪水就流下来,哽咽难语,然后就一头伏在棺材前号啕大哭起来。
孝子和客人都有点傻眼,望着他,不知道他突然咋了。
弟子们也傻眼了,有聪明的,忙从他身上取下鼓挎着,开始迈着四方步唱起来。
张根在歌声中哭得天昏地暗的,就如自己死了爹娘一样,哭得所有客人都吸吸溜溜地吸着鼻子。
哭了一顿饭工夫,他感到心里的淤塞消除了,心里通透了,就停了下来,去外面找了一个盆子打了盆水,洗了一把脸。然后回到屋子,把一群弟子找来,安排了孝歌的场次和人员,吸溜一下鼻子走了,告诉大家,他师兄结婚,他得回去。
5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山结婚后有娃了。不久,张根也结婚了,也有娃了。
吴山和梨花种着地,没事的时候也唱着歌,只是不再去打转转鼓了,他俩怎么打啊?张根说,他们可以参加他的团队,被吴山一口回绝。吴山别着头说:“做梦吧,等到再一辈子。”张根一点儿也不见气,开着玩笑说:“你这样,不怕师傅在地下怪罪你。”张根不说师傅吴山还不生气,这一说,吴山气得头上青筋都凸出来了说:“师傅要活着,会一把捏死你的。”说完,转身准备走,又被张根叫住。张根告诉他,自己想做组长,不晓得咋样。
吴山睁大眼睛问:“你,当组长?”
张根点点头,对他说:“你是村长,给我帮忙做做工作吧。”
张根还说,自己办这个演唱队吧,不当组长还真没办法展开工作。自己做了组长,就可以利用组长的身份,组织组里的青年,没事的时候学学丧歌,甚至自己还可以组织比赛,让大家都可这劲儿地练歌啊。张根对吴山贴心贴肺道:“你是师兄,你得帮衬着啊,最少也别给我说坏话啊。”吴山听明白了张根的来意,他倒不是让自己帮忙,是担心自己在竞选组长的时候,从中作梗。
吴山告诉张根,如果他不告诉自己,自己不晓得还罢了,现在晓得了,绝对不会让他当组长的。吴山说完指点着张根道:“你说你哪点够组长的份?打转转鼓,从古到今不收钱,你就能破坏惯例去收钱。你这样的人,咋能当组长?”说完,吴山再也懒得理张根,走了。
他当天找到支书道:“这次竞选组长千万不能让张根上。”
支书一愣:“他不是你师弟吗?”
吴山说正因为是自己师弟自己清楚,才这样说的。看支书一脸的不解,吴山告诉他,这个张根啊,钻到钱眼里去了,让他当组长,还不贪污违法啊。
支书笑笑,没有说啥,让他去主持黄店组组长选举。
吴山答应了,他想,也好,也只有自己去才成。
他去了,当天组织了黄店组全组组员开会,他将这次开会的目的说了,然后,点拨了几句:“父老乡亲们啊,我们要选组长,一定要选能为组员做事的组长,切记,千万不要选那些见钱眼红拿着孝歌挣钱的人啊,选那样的人,我们会吃亏的。”他想,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再说就没意思了。于是,就开始投票,接着是唱票。唱票的结果出来,他睁大了眼睛,黄店组全民通过,张根担任组长。
他愣了一会儿,站起来道:“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到时有事可别埋怨我啊。”
很多人在下面纷纷回答:“不埋怨。”
张根这时笑呵呵地站起来,抱着拳连连道:“谢谢乡亲们的信任,谢谢村长师兄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吴山懒得听他的,转身走了,回了家,饭都懒得吃的,躺在床上。
做了组长的张根,竟然真的放开手脚倒腾起来,组织了一个什么“山歌训练班”,自任班长,一到农闲,就将组里的青年集中起来,自己扯着嗓子,整天教他们唱丧歌。
张根的那个演唱队的牌子也摘了下来,挂起一个新的牌子,取名“山歌演唱团联系处”,一字之差,他又变队长成团长了,用他的话说,自己一天工作贼忙,又是班长又是组长又是团长的。说着,他拿出一款手机对着里面道:“好的,嗯,好的,我马上就来。”说着,骑上摩托呜的一声走了。
吴山见了道:“烧,再烧就着火了。”
更让吴山不满的是,张根弄了一间办公室,竟然在办公室里挂着一面木牌,黑底红字,明码标价,将自己的弟子,还有吴山和梨花的弟子,按照歌儿唱得好坏分为三六九等,不同等级唱歌的价钱也不一样。用张根的话说:“辣子茄子都分等级卖价哩,何况山歌?不这样,他们能好好唱啊?”同时,随着物价变动,那块木牌上的歌手出场价也在时时变着。就以一等弟子出场价来说吧,开始是五元,后来是七元,再长到二十元,等到吴山的女儿吴梅读大学的时候,竟然涨到了一百五十元。张根自己呢,已经扔掉了摩托车,开着一辆小车呜呜上呜呜下的,半路上遇着吴山就停下车喊:“上车。”吴山如没听见一样,背着手继续走着。他几次准备去张根的办公室将那面牌子摘了,砸了,都被梨花拦住了。梨花说:“你看不过去,就不要去看啊,啊。”
可是,自己能不去嘛?
尤其女儿吴梅暑假回来后,一会儿都坐不住,就要去张根那儿一趟,找张根的儿子张凯。
张凯和吴梅是同岁,是同时上学的。
现在两个都在读大学,放假也几乎不错前后。吴梅回到家里放下东西就要跑。吴山就生气了问:“去哪儿?”
吴梅知道爹不喜欢张根,就不说去张根叔家,回答道:“去柳婶家。”吴梅嘴里的柳婶就是张根的老婆。
吴山粗着嗓门儿说:“不准去。”
吴梅侧着头问:“为啥?”
吴山张张嘴,女儿的心事女儿装糊涂没有挑破,自己更不好首先戳破的。怕戳破了,女儿索性就明目张胆的,自己也无可奈何啊。女儿见爹说不出为啥,就一扭头对梨花说:“娘,我去了。”梨花笑着不说话,等于默许了。吴梅回头对爹一笑,吐一下舌头,转身走了。吴山对女儿没办法,就会对梨花生气,埋怨道:“惯着,你就惯着吧,到时有你后悔的。”
梨花劝说:“孩子大了,别管得太紧了。”
吴山不同意,他说:“女孩才要管紧点兒。”
梨花笑着说,张凯那娃是个好娃,在我们眼前看着长大的,十里八村都难找的,能读书,对人也好,也诚实,还是大学生,和梅娃般配着,别挡着。吴山更不高兴了说,如果让自己和张根当亲家,自己宁愿跳井。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数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梳着长头发,还说自己艺术家,我呸。”
梨花回过头道:“吴梅和张凯好,关他爹啥事啊?”
吴山回一句:“我到时总得去走亲戚吧,总得和张根坐一桌子啊?”说着,他赌气一样电视也不看了,站起来走了。他想他得去看看自己女儿究竟在干啥,别让张家那小子带坏了。到了张根的院子,看见吴梅正在和张凯对歌,张凯唱完“天上的娑罗树什么人栽”那段,吴梅马上笑盈盈地接着回唱:“天上的娑罗树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来开……”吴山刚压下去的火又呼地冒出来,死女子,这是啥歌,这歌儿打转转鼓时能唱,在两个人打情骂俏时也能唱,现在一男娃一女娃唱着成什么话了?
他压压火喊:“梅娃,过来。”
吴梅回头一看是爹,摇着头道:“爹,我在练歌呢。”
张凯也笑着喊伯,吴山点点头。张根听到声音,跑出来一看是吴山,忙让屋里坐,吴山说一声不坐,拉了吴梅转身就走,回到家,恶着声音警告:“别再去找张凯唱那歌了,不然打断腿。”
吴梅眨巴着眼睛很无辜地说:“练歌啊,咋的啦?”
吴山说:“爹教你,我比张凯唱得好。”
吴梅噘着唇说:“没感觉,唱不成。”
吴山更生气了道:“唱歌你还找啥感觉,不让你去你张根叔家听到没?”
吴梅问为啥,吴山说不为啥。吴梅望着爹说:“你是嫉恨张根叔。”一句话让吴山气得举起巴掌,可又舍不得打下去,狠狠拍在门上,啪地一声响。
几天后的早晨,梨花起来不见了吴梅,吴梅留着一张纸条说:爹、娘,我有事出去几天,别找!
梨花急了,呜呜哭着埋怨吴山:“整天管着娃,整天管着,管出事了吧。”吴山顾不得梨花的埋怨,一口气赶到了张根家,问他吴梅来没有。张根睁大眼睛道:“不见啊。咋的,梅娃不见了?”
吴山擦了一把汗,点点头。
张根看了纸条劝他,别担心,梅娃一个大学生,还能不晓得事情的轻重,到处乱跑,她一定是有啥事才走的,出不了啥问题的。吴山仍不放心,问张凯呢,他一定晓得吴梅去了哪儿,找出来问问。张根叹口气告诉他,张凯也不见了,不晓得去了哪儿。
吴山试探着道:“不会是两个一块儿去了哪儿了吧?”
张根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晓得。他看吴山很急,告诉他,真的不用担心,自己朋友多,自己让朋友再到处打探着,一旦有了消息,一定会打电话给吴山的。
吴山无法,只有耷拉着头回到家里等着消息。
那天晚上,张根电话打来了,让吴山将电视频道调到省二套文艺频道,梅娃有消息了。吴山不知道女儿咋的了,打摆子一样手脚乱颤,和梨花一起将电视频道调好,顿时眼睛睁得牛蛋大。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歌曲竞赛,场上此刻的歌手有两个,一个是自己女儿吴梅,另一个是张凯。张凯一身白色衣服,系着红色腰带,戴着白色手巾,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前伸着,亮亮地嗓门儿传出歌声:“什么子弯弯上天?什么子弯弯大江边?什么子弯弯长街卖?什么子弯弯妹跟前?”张凯唱罢,退后一步,穿着花衣服系着蓝花围裙的吴梅上前一步,也一手拿着麦克风,轻轻一扭腰,歌声如泉水一样流淌出来:“月亮弯弯弯上天,船儿弯弯在江边。黄瓜弯弯长街卖,梳子弯在妹跟前。”
下面,掌声哗哗哗地响起來。
在歌声掌声中,梨花流着泪,她再次想起师傅教他们唱歌的样子。师傅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一句句地指点着。那时,师傅大概咋样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教的歌儿会唱遍十里八乡,会上省电视台参加竞赛,还会引起一片掌声。她轻轻叹口气,转头对吴山说:“师傅哎,这回能瞑目了。”
吴山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如一尊佛爷一样,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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