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神秘的大黄猫
母亲正操起扁担要劈我,却突然惊喜地叫道:“是他莲姨吧?他莲姨吧!”
我好奇地停下逃命般的脚步,回头看,母亲已站在远处的大路边,抓着一位妇人的手,兴奋地喊着我:“国子,过来,叫你莲姨。”母亲从来没这么和我说过话,嘴里像含了蜜。我犹豫着,因为我把两桶水挑泼了,母亲刚才没劈到我,现在是不是想把我诓过去劈?
“来呀国子,你莲姨,还有弓子,你们小时候在外婆家玩得可好呢。”母亲拉着妇人身旁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孩子,极力向我献殷勤。
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是要留这位莲姨在我家吃饭,于是走过去。莲姨快步迎上来,气喘吁吁:“呀!国子,都这么高啦……”
“国子,把弓子肩上的袋子接下来,背家去。”母亲一边吩咐我,一边弯腰挑莲姨刚放下的担子。
“翠姐,我家也不远了,不去,不去你家……”蓮姨阻止母亲挑她的担子。
“就你见外!都吃饭时间了,都到我家门口了,你走啊!走了就不是姐妹!”母亲气冲冲地推开莲姨,挑起担子,“我晓得,你每次赶集都绕着我家走,生怕喝我一口水。今天要不是你挑着担子,小路不好走,又绕过去了……”母亲的语气很不满,但脸上含笑。
“哪里哪里哟翠姐,我是穷忙,家里丢不开……”莲姨跟着,也笑着。
弓子一口气灌下我家两大碗井水后,坐在门口,低着头,不和我说话。我也没心情和他说话,只琢磨着母亲今天会烧什么好菜招待客人:肉,家里没有,但菜里的香油一定会倒得多。想到这,我就激动起来,但又不能把激动表现出来,不然下午等客人一走,母亲轻则又要骂我没出息,重则又要用扁担劈我,顺带着把刚才没有劈的也劈了。
“每次客人走后我就要倒霉,今天要出出她的丑。”我在心里给自己定下对付母亲的基调。
“他莲姨,你坐会儿,我出去抱些柴草。”母亲说着就走出院子。我心里一笑,母亲又开始装了:灶边柴草满满的,哪里还要再抱?不过是干那种事罢了。我有了主意。
我坐在门口弓子的对面,有一无一地应答着莲姨热情的问话,眼睛不时地瞟向身后。
“谁!干什么!”我突然的大叫吓得莲姨和弓子猴子般地蹿起来,更吓得身后的母亲一大跳。“想死啊你!”看到莲姨,母亲的声音又立即柔和起来,“他莲姨你看,我家这调皮的东西……”母亲捡起被我吓得掉在地上的一块腊肉,放到窗台上。
“一样的,我家这东西更调皮,更调皮得很……”莲姨笑着,还轻轻揪了揪弓子的耳朵。弓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们俩一笑,在院子里玩起来。
不一会儿,母亲亲切地喊我进屋。我似乎忘了先前的不快,蹦蹦跳跳地跟着母亲进了厨房。母亲笑着关上门,却突然用胳膊将我的颈子死死一箍,手掌紧紧捂住我的嘴,另只手似乎用尽全力拧我的屁股,眼珠子就要跳出来,声音低却异常凶狠:“拿出来!不然客人一走,我就送你命!”
我疼得叫不出声,也不敢叫出声,只疑惑、无助地看着母亲。
“肉,窗台上的肉,藏哪去了?”母亲的两只眼珠子恨不得要蹦出来砸死我。我急切地摇头,惨兮兮地看着母亲,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翠姐翠姐!大黄猫!一只大黄猫叼走了肉!”莲姨在门外急切叫起来。母亲急忙丢开我,低声说句“不许哭”,就打开门和莲姨一起去追大黄猫。
母亲和莲姨没有追回那块肉——那块母亲刚刚从邻家借来,并且当她做贼一般悄悄往窗台上放时还被我的恶作剧吓得要死的那块肉。
这天的饭桌上虽然没有肉,但多放了香油的韭菜和白菜尤其香,我和弓子一人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莲姨从后院上厕所回来,手里拿着一块肉,惊喜地对我母亲说:“翠姐,这块肉被大黄猫丢在了后院,还差点把我踩滑倒了。”
母亲接过那块肉,看了看:“他莲姨,亏得你了……”
莲姨他们走后,我见母亲看着那块肉直抹眼泪,就恨恨地说:“哼!大黄猫,下次让我碰上非打死不可……”
“傻孩子,什么大黄猫?”母亲苦笑了笑,“大黄猫叼肉,哪有丢下的道理?哪有连一个牙印子都没在肉上留下的道理……”
十二岁的我,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神秘的大花猫
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母亲没有骂我打我,也没有安慰我,只是站在我面前,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站不起来了。”我蜷缩着,不看母亲。
“站起来。”母亲的声音不高,但语气令我害怕,“想想,你怎么躺下的,就怎么站起来。”
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刚迈开脚就一个趔趄,又赶紧倚到墙上,颤抖地看着母亲,像是在乞求:“妈,我冷,我饿。”
母亲也颤抖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了想,说:“走,去你表姨家。”
一听到“表姨”两个字,我就觉得这次逃学是值得的,浑身立马有了力气。
风雪中,我跟着母亲穿过一里多长的镇街,表姨家就到了。
“表姐,表姐在家吗?”母亲轻拍表姨家虚掩的院门,声音不高。
“谁啊?”屋里传出一个声音。
“表姐,我是翠儿,张庄的翠儿。”母亲表现出很惊喜的样子,推开半扇门,依然站在门口,还示意我站在她身后。
“哦,你怎么来了?”表姨从屋里出来,站在离我们一丈远的地方,将双手在围裙上擦拭,“还站着干什么?进来吧。”母亲急忙拉我走进,拍拍我后脑勺,往表姨面前轻轻一推:“国子,叫表姨。”
我心里虽然很想大声叫表姨,但没叫出。
“表姐你看,国子孬了,见到表姨都不敢叫了。”母亲看着表姨笑,又用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捣。
“表姨……”我的声音很低。
“叫高一点,没吃饭啊你?”母亲又笑着说。
“乡下孩子,你非要他叫什么?”表姨跨开步往屋里走,“你们是没有吃饭吧?”
“是(吃)……”母亲因为一直笑着,我听不清她说的是“是”还是“吃”。
“这个时间过来,肯定是没吃咯。”表姨回头看了我母亲一眼,“也好,我们也没有吃,你们就吃了再回去吧。”
早听说镇上的表姨家条件好,进了屋一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房子是砖砌的墙不说,里面还都用白石灰粉刷了,很白很光滑;东西各有一间厢房,门上的对子还是红的;正厅的香柜上放着一台电视机,两根室内天线,交叉着,闪光发亮。低头一看,饭桌上的砧板上竟然有一段筷子长的刚刚清洗过的猪肉,旁边搁着一把菜刀。我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要喝水吧?”母亲一把拉开我,给我倒了一碗开水。
表姨坐到餐桌边,拿起菜刀要切肉。母亲急忙上前:“表姐,这个就不烧了,留着待客。”表姨用菜刀背推了推母亲:“什么客不客的?我们家也是要吃的。”
“哦哦……”母亲缩回手,笑着,满脸通红。
表姨又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端起砧板和肉,说:“翠儿,你坐,我到厨房里切去。”
很快,表姨拿着一把韭菜又出来了,坐到门口的凳子上择。母亲赶紧蹲到一旁,帮着择。
韭菜择好了,表姨让我母亲拿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她又进了厨房。
“猫!死猫!”表姨刚进厨房就斥骂道,“李小华家的大花猫,把我的肉又叼走了。”水井旁的我母亲刚吃惊地站起来,又急忙蹲下,埋头洗韭菜。
表姨走出来,问我母亲大花猫叼着肉往哪里跑了。我母亲笑着,说她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表姨又问我。我摇摇头,说没看到。
“你怎么没看到?你一直在门口怎么会看不到?”随着连珠炮一样的声音,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从西厢房跑出来,站到我面前,指着我说,“你是瞎子啊?”
“是玲玲吧?表姐,玲玲都这么大啦。”母亲急忙上来,笑着说。
“这么大有什么用?不懂事。”表姨也快步走来,“去李小华家看看,是不是叼他家里了。”
“一块肉找什么找?不吃了呗。”表姨的女儿玲玲气冲冲地走进西厢房,砰一声关上门。
“是啊表姐,叼去就叼去了,不找了。”母亲笑着说。
“嗨!这个大花猫,坏透了!”表姨摇摇头,“翠儿,不是我不给你们吃,是你们没有口福啊!……”
吃了饭,母亲就带着我回家。走出镇街,我问母亲:“妈,大花猫叼肉时,我就坐在门口,而且眼睛就对着那个窗子,怎么没看到?你看到了吗?”
“以后还逃学不?”母亲叹口气,“儿子,要争口气。穷人,可怜啊……”
拴红头绳的鸡腿子
1985年大年初三一大早,我们堂兄弟姐妹十一人就冒雪来到二十里外的大姑家。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们最盼望的,因为我们在大姑家有好吃好喝的,还可以疯玩。今年更不一样,三伯家的大哥腊月结的婚,新嫂子是第一次到大姑家上门,按风俗,大姑是要给她备个鸡腿子的。嫂子有鸡腿子,依大姑的性格,我们也不会没有。
一进大姑家的门,我就看见大姑家的大桌子和小桌子上都摆好了油果、麻饼和方片糕等茶点。大姑高兴坏了,用油腻腻的手先是拉着嫂子一番嘘寒问暖,又一个个摸摸我们的脸,和她比比高,然后叫我们坐席,吃茶。我年龄小,往年都是坐小桌子的,不料大姑却说:“国子,你今年十二岁了,该坐大桌子了。”我高兴得泥鳅一样挤进哥哥姐姐們中间。
当大姑笑着捧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鸡腿子时,我们一个个眼光呆直——这几年家里虽然养了几只鸡,但除了年三十晚上,至今连一块鸡皮都没吃过,有时鸡生了瘟病死了,母亲也要腌起来晒干,留着待客。
“这是你的,云儿。”大姑首先将一个鸡腿子放到嫂子面前,笑着,又像是命令,“你吃,一定要吃。”然而,当看到大姑放到我们面前的鸡腿子时,我们的眼光突然暗淡——这些鸡腿子上,都拴着醒目的红头绳。
昨天晚上,奶奶一再告诫我们:“明天到你大姑家,大姑一定给你们准备了鸡腿子,你们要看有没有拴红头绳。没拴,你们就吃;拴了,就是你大姑借来的,不许吃!”奶奶眼睛红红的,“你们去了,你大姑恨不得把她腿上的肉挖给你们吃,可是,唉……”
原来,这些鸡腿子只是大姑借来做做样子的,是为了尊重“一桌无二席”的习俗。
“大姑,我茶点吃饱了,吃不下。”我姐似乎吞了一口口水,笑着,把她的鸡腿子放到盆子里。
“我也饱了,大姑。”胖姐跟着说。
大姑看着她俩,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转而对嫂子说:“云儿你吃,我撕给你吃。”大姑三下两下将嫂子的鸡腿子撕碎,还将一块鸡腿肉塞进她的嘴里。
我看着嫂子吃。虽然她想努力保持新媳妇的矜持,想尽量把嘴巴张得小一点,但只要鸡腿肉一进嘴,她嚼上三两下就吞进肚子里。我狠狠地吞下几口口水,目光又落到我的鸡腿子上:油晃晃的,散发着热气,热气里全是鸡肉的香味,直钻鼻孔。那根红头绳已浸透油水,变成暗红色,刺眼得很,可恶得很。
大姑又到厨房里忙去了。门外,谁家放起了鞭炮。弟弟妹妹们开始闹起来。我悄悄指着我的鸡腿子,低声对身旁的胖姐说:“我这个怎么没拴红头绳?”
胖姐看了看,惊异地说:“对呀,你的怎么没拴?”
“我今年十二岁,第一次坐大桌,大姑有意让我吃的吧?”我说,“奶奶说,没拴红头绳就能吃,对吧?”
“嗯。你运气好,吃吧。”胖姐看着我的鸡腿子,咂了砸嘴。
大姑过来时,发现我还在啃鸡腿骨上的那小块脆骨,很吃惊,却连忙笑着走开。
不一会儿,我姐悄悄把我叫到大姑家后院,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谁叫你把大姑借来的鸡腿子吃了?你知道大姑借了多少家才借来这些鸡腿子的?”我姐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
“我的没拴红头绳,能吃。”我疼得龇着牙,“胖姐也看到的,真没拴。”
“扯谎!”我姐丢开我的耳朵,伸手从我口袋里掏出那截油乎乎的红头绳,“扯谎!打嘴!”我姐一巴掌打来。我急忙躲开。我姐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狠狠一拧。“啊——”我一声惨叫——我的耳朵本已冻伤,被这一拧,撕心般的疼。
我哇哇大哭。
我姐也哭了,用袖口擦我耳朵上的血:“谁叫你好吃的?你把大姑借来的鸡腿子吃了,叫大姑拿什么还人家?你不懂事,你不知道心疼大姑,你不知道大姑都没了大姑父……”
“我的两个心肝儿。”大姑压抑着哭声跑出来,一把抱过我和我姐,将脸紧紧地贴在我们的脸上,眼泪决堤一般,“都怪大姑,大姑没本事……”
直到现在,每年去大姑拜年,七十多岁的大姑都要给我们准备一个鸡腿子,虽然我们谁都不稀罕吃。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