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华
人物一:薛 里
大房子改造时应该是在1976年的秋天,因为在我印象里,那时家家门外的院子里都搭有抗震棚。薛里是后来搬到大房子来住的,他家住13号,是在大房子由最初的31家改造成16家以后,13号的第一家住户。他搬到13号住的时候,他的三个孩子就已经很大了,老大薛玉是丫头,老二薛杰、老三薛新都是小子。
老三和我同岁,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儿。1975年,我上学了,老三薛新和我玩的时候就少了。我不记得薛家哥俩在我们煤矿学校上过学。这个记忆很可能有误,按理说他们哥俩是应该在我们这里上过学的,但是六小和八中的记忆里我梳理了很多个来回,都没有发现老二和老三的踪影,都没有他俩的蛛丝马迹!那么看来他俩就是和老大薛玉一样了,是在柳树河他们的爷爷奶奶家上的学。
很有可能薛新一年当中只有寒暑假来大房子住,那个时候我正好也放假。薛新的头发里长着三个穴儿,后脑勺顶上并排两个小的,前脑瓜盖的中央一个大的。我们小时候有句顺口溜,把头发长穴儿和一个人的人品和命运胡乱联系起来了。叫“一个穴儿好,两个穴儿坏,三个穴儿四个穴儿死得快!”薛新应该是比“坏”更严重的第三种情况。当年薛新的人品和命运好不好、坏不坏我没有概念,更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比别人死得快。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时的薛新十分淘气和顽皮,明显地混帐和顽劣,像个小霸王,是个咸淡不进的小家伙。
我之所以还能跟他一起玩儿,主要是我能降住他,简单说就是我那时能打过他。
薛新最后一次跟我打架是在一个冬天,那天正是隆冬天气,外面十分寒冷。他的脑袋瓜儿被我夹在胳肢窝下面,我用力过猛,那次我才发现,他没有线衣和背心!他是光脊梁穿空心棉裤袄!松,我没拉住他,把他给发射出去了,他没站稳,脑瓜儿哐当一声直接就撞到了我家火墙上,把火墙上的一块砖都给撞松动了,火墙里面的黑色烟灰嘟噜都露出来了,砖缝里煤烟儿丝丝缕缕地也冒出来了!薛新的脑门子上给撞出了一个老大的包!所幸没开瓢没出血。那天晚上下班他的父母也没有领着他来我家里告我的恶状。撞出缝的火墙,当天晚上我爸爸下班用瓦匠的泥刀把凹进去的砖撬出来归了位,弄点水泥把缝给溜上完事儿。薛新老实了好几天,接着还来找我玩儿,那以后他浑劲儿上来还和我打架,他还是打不过我,但从那以后不知为啥我没再真使劲儿打过他,虽然他还是皮糙肉厚很抗揍,我不再下狠手打他,他犯浑劲儿的时候我只是把他制服,他一告饶我就停手。
我之所以还能跟他一起玩儿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小时候伙伴儿不多,真的没法选择。大房子的小孩子中除了我没有人敢和薛新一起玩儿,别的小子的爹妈都害怕自己家的孩子跟混世魔王薛新玩会吃亏,不让孩子和他来往。这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惹不起薛里两口子,具体一点讲就是惹不起薛里的老婆王雪花,王雪花是个左邻右舍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子。
说实话,我和薛新玩儿也很冒险,这就引出了我之所以还能跟他一起玩儿的第三个原因。我当时能勇敢地承担了这种风险,有充足的原因和理由:我爱看大书,手里却没有,薛里爱读书,他能借我大书看。
大房子是南北走向,位置在立井大门口。房前,也就是大房子的西边紧邻前景路,前景路的终点就是立井的大门。薛里家的院门临街,出院门用不上两分钟就能走到单位大门口。
薛里那个时候也就三十出头,虽然是矿工,也是有文化的矿工,标志就是他很喜欢读书。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因此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称呼他薛大爷。但实际上我父亲的辈分应该比他大一辈,原因就是我爸爸在机电厂当水暖工时,和薛里媳妇王雪花的父亲是同事,而且我父亲和王雪花的父亲两个人关系不错。
进立井大门,西边就是一长溜红砖房子,广播室就在东房山头的房间里,房顶上躺着个大灰喇叭,每天早晚都播放广播,播侯宝林的相声,新凤霞和李忆兰的评剧《花为媒》,新凤霞的《刘巧儿》,还有天津大鼓《节振国》,山东快书《武松打虎》……红砖房子的尽头是立井的巨大的圆形的冲天开口的通风口,送风机从早到晚地给井下送风,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广播喇叭声和鼓风机的声音,薛里回家的脚步总是踉踉跄跄、里倒外斜的。有的时候他实在站不稳了,也是慢慢地跌倒,马上又慢悠悠地然而又是顽强地弓身起来。出了立井大院的门,十几二十几步的距离,这时候让他走,他就要走上不短的一段时间才能到家。他下班回家时总是喝醉了酒!至今我也不清楚他是从哪里买来的酒,又是在哪里喝的酒?但他总是喝醉酒的原因我很快就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每个井口都有职工阅览室。
薛里从阅览室总往家里借大书看。他借回家看的那些大书我都跟着借光看过。我和薛新去他家玩儿的时候,看到薛里借来了新书,我都要和薛里提前说好,说我也看。比如借《洪波曲》时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说薛大爷这本书我先看行不?那一次我得到的回答是:行!你先拿去看!
看书的事儿,不仅《洪波曲》那一次,薛里每一次都答应得很爽快,他每次都同意,毫不犹豫!经常是一本大书借回来,薛里还没看,就被我拿回家先看。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猎人笔记》《红与黑》《东周列国志》《金光大道》《洪波曲》等等书目,我都是在这个时期看的第一遍,有的书也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唯一一遍,比如《洪波曲》就是。记得这本挺厚的大书里调侃某校长的口头禅“这个是”,说某校长的宁波口音较难分辨,常人不易听懂,而且他彼时彼地很可能不在状态上,所以思维表现出跳跃和不够连续的特点,面对坐在台下黑压压一片的黄埔学生和革命同志,四十五分钟的即席演讲中“这个是”就占去了三十分钟。
那时我看大书说我是好奇或者说我是年少好学都行。而薛里看大书是因为“没意思”和苦闷彷徨。他每次喝醉了酒晃晃荡荡地走,就要跌倒到地面上时总是又能马上顽强地站起来,像是打醉拳的样子,这时他的嘴里就自言自语,发音很清晰,聲音传得老远:我没意思啊,我太没意思了!
薛里原来有家室。三个孩子就是原配所生。
王雪花是后来的。
王雪花算是捏住了薛里的七寸。
他俩每周甚至每天都要例行公事模样的举行对骂仪式,他们家常规的生活模式就是下雷阵雨,经常是暴风骤雨,只是偶尔才晴天。王雪花总是经常像兔子一样嗖的一下就跳到院子里,回头往屋里,大嗓门子亮开,祖宗八辈儿地破口大骂薛里,而且摆开架势随时准备往院外猛跑,虽然薛里在屋里嘴也不闲着,一边接王雪花的骂,一边还嘴回骂,虽然骂不过她,但是薛里从来不撵出来打王雪花,至少我是没看见过。邻居们也不过去拉架,都习惯看他俩吵架啦。
薛里日子过得不开心不快乐,这事儿看上去是真的。不管是王雪花看上了薛里把他拿下,还是薛里看上了王雪花把她领回了家,结果都是一样:薛里的人生好像毁了,好像早就毁了。
我见过薛里清醒的时候。我俩也聊过天。他看在我是一个乳臭未干识字不多的小孩子而爱看大书的份上,可能对我也是高看了一眼。薛里人其实很文明,人很干净,形象也俊朗,口齿清楚,不像其他在大房子里住的男人们那样都有方言。一口方言的矿工,南腔北调的矿工给人的印象和感觉总是很复杂的。薛里说一口纯正的北方普通话,他肯定不是闯关东来到这里的,至少不是第一代闯关东的人。有一次他和我说:喜欢看大书好啊,小子。长大了更要好好读书。读成了能用上。我的学算是白上了,书也白念了啊。你长大了可不要学大爷我的样子啊。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接着说:你怎么会呢!你一定能有出息的!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薛大爷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了一下又一下。
后来有那么一天,我记得是上午九点多钟,可能是个晴朗的星期天,要不大人们孩子们怎么可能都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呢?隔着透明的钢丝栅栏和低矮的院墙,家家都能看得清彼此在干啥。大家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好像是要等待参加就要举行的一个重要仪式!
九点多钟的时候,我们都看见薛里和王雪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双双走出了家门。薛里和王雪花在自家的院子里的甬道上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出院门,王雪花破天荒地和左邻右舍的大人们打着招呼,有说有笑的。那个时候,各家的豆角架上已经开出了细碎的紫色的红色的豆角花儿,栅栏上墙头上的紫色的、粉色的喇叭花儿就要绽放,已经看得见小蜜蜂繁忙的身影啦。阳光明亮而又温暖,天空清澈而又湛蓝。邻居们的心情都很好。这时候大家才觉察到:薛里和王雪花今天没吵架!世界看上去特别美好啊。王雪花已经显怀,小肚子看上去圆鼓鼓的。看上去孩子已经很大了,快要生了。快生了吧?邻居家的主妇们只是应景地问,并不是想要得到她的回答。王雪花今天的心情看上去格外的好!难得看见她也会有这样一种状态!大家看到了也真的惊讶。薛里今天看上去也很精神,他人本来就长得标准挺拔,眉眼英俊。几分钟后,薛里和王雪花两个人如影随形地往院外走。去串亲戚?不知是谁关切地问了这么一句。王雪花已经和薛里走到了院门外的前景路上,好像就是等着这一问,她回过头来大声地热情地回答道:“去街道,和薛里登记去!”
随着王雪花的声音传过来落地,那个时刻地球停止转动了至少有五秒钟,那个时刻王雪花的回眸一笑灿烂耀眼而生动。
人物二:谌 龙
我残存的对谌龙的印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打他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时留给我的那个印象。
大房子南北走向,一条长长的大走廊贯穿南北,南房头和北房头的走廊尽头各有一个大门,走廊东西两边各有八个门,除了走廊西边中间部位的大门冲外开、冲西开,其余的门都冲走廊开。大房子改造之前是十六个单元,其中有十五个单元是每单元两家,走廊西边中间部位的一个单元被冲西开的这个大门洞占去了一家的空间,所以这个单元只住一家。每个单元里推开靠走廊的门,左右两边分别是两家的灶台。两家的门并排,里面各有一铺火炕,火炕一律都是东西向,炕沿下一条和门一样宽窄的里屋地面。
谌龙家住在走廊东侧从南往北数的第二个单元的右门,三号。
谌龙有三个孩子。两个大的是小子,大的叫谌克己,二的叫谌奉公,俩小子小名分别叫大宝二宝。大宝二宝差一两岁,大宝长脸尖下颏,南北头,二宝圆脸方下颏,东西头,是两个十分淘气的小家伙儿。第三个孩子是丫头,岁数和两个哥哥差三四岁的样子,也就是刚会说话的年龄。
谌龙在立井上班,当轱辘木匠。我印象中的谌龙是一个比较彪悍的男子,样子魁梧,短粗的黑发,黝黑的脸膛,面目有些凶狠,穿着半截袖深色衬衫,深色裤子,脚上蹬一双黑色不露脚趾头的皮凉鞋,是一身已经脱去了工作服的、下班回到家的打扮。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两只抡起来的、长着比较浓密的汗毛的胳膊,胳膊看上去很粗壮很有力,是壮年男子的肌肉发达的那种胳膊,他正双手牢牢掐住大宝谌克己的两侧胳肢窝,在大房子南边的房山头上把大宝往山墙上一下接一下地摔,看上去没用多大劲儿,但是也是真用了点儿力的,是真摔,不是闹着玩儿!大宝显然是被摔疼了,瞪大眼珠子杀猪似的嚎叫求饶,没命似的喊爸爸爸爸爸爸呀……外人一看到这情景就会知道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原因:那个挨打的小子太淘气,肯定又被别人家的大人找上门来告状啦,他爸爸正教育他呢!我当时就站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目睹着这一出戏,很惊诧,很同情,很不解,很纳闷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谌龙,或者说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谌龙。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时令大约是在夏秋之交,和谌龙打大宝应该是在同一年,大约是在早晨八九点钟,我印象里记得那时的阳光十分明亮耀眼。我正在大房子的走廊里玩儿,看见谌龙家的门前有人用钥匙开门正要往里进,是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是谌龙的女儿,就是大宝谌克己、二宝谌奉公的妹妹,大人一男一女,女的是谌龙的媳妇,男的是个高个子,看上去很文明的中年人,没见过。谌龙媳妇正拿着钥匙开门,小女孩儿站在地上抱住男子的腿使劲儿晃,吵吵闹闹地让爸爸抱,男的马上弯腰把小女孩儿抱起来,小女孩儿立即就安靜下来,搂着爸爸的脖子,三个人进屋去了。
大房子改造之前,我刚刚记事儿,还没上学,脑袋瓜儿还不是很清楚。谌龙的媳妇和三个孩子我是都见过的,那个爸爸我却是第一次见,我望着他们三人进屋的背影,显然是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是也没有能力和兴趣思索,我就接着玩儿,没理会。
大人们都说谌龙媳妇护孩子,不讲理,因此谌龙家在大房子里的人家中口碑不怎么好。护孩子这件事儿在我小时候,是不得人心的,是邻里关系不良的另一种说法。我对谌龙媳妇这个人的印象没有对谌龙的印象清晰。印象里谌龙媳妇不是家庭妇女,有工作,好像还烫着时髦的发型,穿着合身得体,一侧肩膀上总是挂着一个小包包。他们家里总是静悄悄的,不记得有过打打闹闹、吵架争执。后来大房子改造时,谌龙家从立井这个地方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也不知道。从此销声匿迹,至今不知下落,没有消息。
谌龙的结局是确切的,是我早就知道的,他得了精神病,很早就死在了精神病院里。后来我推测过他死去的时间,应该就是在他往南山墙上摔大宝谌克己的那个时间过去之后不久。他那次打大宝不是教育孩子,极有可能就是他的病严重了。当时我就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看热闹,为什么没有想到躲躲祸、避避险?我怎么能肯定谌龙犯病时不会连别人家的孩子一起打?
谌龙怎么得的精神病,什么时候得的,什么时候被谁送进的精神病院?具体的情况我一概不知,现在也不知道。但他的死讯是肯定的。
人物三:萧 荣
萧荣家在大房子改造之前是住在东侧从南往北数的第一个单元里的,是右边第一个门,是一号。大房子改造后,他家搬到了大房子南边新盖的28栋最东头住,也是一号。
大房子改造后由31户变成了16户,留下来的每家的面积增加了一倍多,因为大宽走廊被分割成了16段平均分到每家的面积里,多出来的十多户人家,矿山的土建队在大房子南面,挨着东西走向的26栋的南边给另外盖了两栋新房子安置。是28栋、29栋,也是两趟正房,每栋住七家。
萧荣的媳妇小贞子是朝鲜族,是矿山的家属工。他们有一双儿女,大的是丫头叫萧艳秋,小的是小子叫萧冬雷。
萧荣一家在立井这里住的时间很久,我对他们的印象比较清晰。如果说薛里和王雪花夫妻俩是女强男弱,谌龙两夫妻是女弱男强,那么萧荣和小贞子两口子的力量对比应该怎么描述呢?说他们旗鼓相当恰当呢还是针尖对麦芒更准确?
萧荣在下盘井上班,是辅助工种,蹬钩的,就是看管运煤车,把运煤车一节一节的挂钩给摘开,挂上,挂上,摘开。也下井。绞车把一溜溜的空车从井口斜放下来时,速度也是很快的,风驰电掣一般,震耳欲聋!绞车也把一溜溜装满煤炭的车牵上去。萧荣的工作是在车停下来后把一节一节的车皮摘开或挂好。他的工作比掘进和采煤轻巧些,但是也有一定的风险。下盘井是老井是斜井,是日本人在奶子山最早进行掠夺式开掘的矿井之一,地下巷道地形情况比较复杂。萧荣干活的地方在井下作业面和井上的衔接中转部位,那里风大,湿气寒气很重,萧荣不仅和很多井下矿工一样为了活血祛寒而喜食白酒,而且他尤其喜欢喝白酒,他是个有名的酒包。
给大房子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战争是在大房子改造前萧荣两口子间发生的战争。在煤矿工人的家庭中像萧荣媳妇小贞子这样敢跟丈夫对骂对打的还真是罕见!
那一次也算是他俩之间的常规战事,先是暴风骤雨般的一阵儿对骂,紧接着就是摔东西的声音,搪瓷脸盆落地,搪瓷茶缸落地,是钝厚激昂的金属器皿的声音,然后又传来暖瓶摔落的玻璃瓶胆破裂的清脆的声音……对骂升级,小贞子高调的哭骂声震动四邻,西边对门第一单元下夜班正睡觉的王作相被首先惊动,大房子里两口子打架很少有人看热闹,不管是谁遇到了都会去拉架解劝的。老王迷迷瞪瞪地跑出家门,跨过走廊,三两步就跑过去了,萧荣家的单元门和房门都是开着的,他俩已经从地上打到了炕上,一个揪住另一个头发不放,另一个揪住对方的脖领子不撒手,小贞子像狮子般地怒吼着,虽然暂时处于劣势,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老王跑进屋拉架,竟然一下子就给拉开了:老王着急中忘了穿鞋,萧荣家地面上的瓶胆的碎玻璃碴子把王作相的脚丫子给扎得鲜血淋漓。后来王作相就双脚上缠着白纱布在家里的炕头上翘着脚躺了很多天,像个功臣似的。在家养伤的那些天里,王作相的水蛇腰的女人每天把饭端到他面前的时候,总忘不了含沙射影地拿拉架这件事儿敲打他几句,他俩的永远长不大的大儿子也总是在一旁傻乎乎地淌着涎水看着他一个人大嘴马哈地吃辣椒炒鸡蛋。
萧荣有严重的胃病,经常疼得哈哈着腰,一包接一包把面起子当胃药吃。我就亲眼见过他在外面吃药,他掏出一包面起子,打开纸包一下子倒进嘴里,一口水冲下去,过不了一会儿就把腰直起来了,接着和街坊老徐头聊天。人很随和啊!完全没有和媳妇吵架时的那副凶相。
但是小贞子也完全不像个很泼的人。她的具体形象我记不清了,年代隔得太久远了,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但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印象里,小贞子应该是个形象美好的女子。鼓鼻子鼓脸,一头带波浪的褐色长卷发,个头在中等偏上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很悦耳,走起路来鹤蹈鸿翩,饱满而结实,在大房子的婶子大娘當中绝对算是漂亮女人。
萧荣两口子的战事频繁,我的记忆里他俩一直在打架,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大房子和后来由大房子分到28栋、29栋的原来住大房子的人家,还有大房子南边的26栋房,还有东边下坎儿那一片平房里,经常有两口子吵架的事情发生,但都是以零散的、非日常的、不那么激烈的为主流。虽然薛里和王雪花经常打架,但他们是半路夫妻,他俩和萧荣小贞子两口子的起点不同啊。
后来我上学了,越来越没有时间操闲心,就渐渐地疏远了大房子的日常纷扰,日益埋头于我自己的世界,不怎么关心和接触大房子里的人间事务了。虽然如此,我对萧荣两口子的战事进展还是时有耳闻。
他俩战线很长,互有胜负,后来萧荣撤离,卷铺盖卷去了后窑中岗的独身宿舍躲起了清静。传说两口子是打得离了婚。又后来小贞子领着孩子也搬走了。最近的消息也是在二十年前了,萧荣小贞子那时也是快到五十岁的年纪了吧,据可靠的消息说,他们俩谁都没有往前走,男的没再娶,女的没改嫁,而是最终选择了复婚。我想,他们虽然可以相逢一笑,但是恩仇未必可泯,在后来我无法再确切知道的关于他们的越来越老的日子里,萧荣小贞子两口子的战争还得接着进行吧,不是冤家不聚头,也许夫妻之道就在这里面?也许萧荣小贞子注定会一起生活到老、打架到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