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我对我童年生活的认知,源于母亲对往事的回忆。
那年,我们老家闹饥荒,母亲怕我和姐姐饿死在家里,带着我们到汉口来找父亲。母亲带着我们离开老家的时候,只知道父亲在汉口开车,连父亲的具体工作单位和住址都不知道。母亲不识字,父亲出去工作后,她跟父亲之间的联系是通过爷爷和父亲的家书相互转达的。母亲带着我们出来前,跟爷爷说过她的想法,让爷爷写信告诉父亲,爷爷告诉母亲说,父亲不同意我们出去找他,因为父亲工作的地方安插不了我们。母亲不相信爷爷说的,带着我们回到了娘家,母亲娘家有乡亲在汉口,知道父亲工作的地方,所以母亲带着我们走出汉口大智门火车站后,凭借手中的一个信皮,摸到了汉口硚口区集贤村一户姓李的老乡家。这个姓李的老乡是母亲娘家早年出来的一个闺女,长母亲一辈,我们喊她李姥姥。李姥姥是个单亲母亲,身边有个闺女在上中学,单名:然,我们喊她然姨。第二天,然姨跑到江岸机务段把父亲找来,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在李姥姥家见面。很显然,父亲对我们的突然到来非常懊恼,全然不顾李姥姥和然姨在场,把满腹委屈的母亲吼得哭哭啼啼不敢言语,致使我和姐姐都不敢亲近一下他。见状,李姥姥跟父亲商量,如果父亲工作的地方安插不了我们,让我们先在她们家住下,日后再做打算。父亲没有接受李姥姥的建议,无论李姥姥怎么劝,也不管母亲怎么伤心流泪,当天下午,父亲强行带着我们离开了李姥姥家,来到大智门火车站,给我们买好了夜里从南面过来的那趟火车的车票,给了母亲十块钱,嘱咐了母亲几句后,匆匆离开了我们。父亲晚上有趟车要跑,得马上回到单位上去,不能把我们送上车。父亲离开后不久,李姥姥和然姨赶到车站,不由分说,把我们拽出了车站,带回到她们家里,收留了我们。两个多月后,父亲收到爷爷的信,才得知我们没有回家。
母亲对往事的回忆,让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了集贤村李姥姥家的模糊印象。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集贤村的大概,只知道集贤村是李姥姥家的地址名称。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李姥姥家住的那排木板房是集贤村的边缘,这排木板房对面也是一排木板房,两排面对面的木板房之间有一条两三米宽的街道,街道的路面是鹅卵石子和沙土构成,除了每天清晨有垃圾车的吆喝声和铃声从这条街道上经过,住在这一片的人们也都是通过这条街道出行。我不知道其他人家里是什么样子,想必也和李姥姥家里差不多,不外乎都是油毛毡屋顶和木板结构的居所。这些居所外墙的木板较为厚实合缝严密,里面的隔层都是些轻薄的原木皮层木板,合缝稀疏,透风漏光,地面没有任何铺垫,平整光洁的土地表层,是鞋底常年踩踏的结果,仿佛抹了层油,泛着光泽,无论天气阴晴,不潮不燥,盛夏时节,扫地前扬洒点水是为了压制扬尘,也是为了增加点室内的湿度。
李姥姥家的房屋正中间,一条过道纵向前后门,过道左边是李姥姥的住房。右边是堂屋兼灶间,堂屋后是然姨的住房,我们来后,然姨搬进了李姥姥房里,把她的房腾给了我们。然姨房间的房门,紧挨着李家的后门。打开李家后门,是一片空旷的草坪和草坪四周各种盆栽的花卉和乔木。放眼开去,四周有一些钢铁结构的高塔,这些高高的铁塔身上都有几根钢丝绳斜拉索牵引到地上,有一根斜拉索正好从李家后门前不远处拉过。天好的时候,母亲会把被子搭在上面晾晒,顺着这根钢丝绳斜拉索抬头看,天空一片排列有序的钢缆连着无数铁环构成的巨大网络。我不知道这些网状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李家的后门,是我们家进入苗圃花园的大门,就连眼前苗圃花园内满目的花卉乔木都叫不上来它们的名字。这些花卉乔木中我只认识一种叫栀子花的低矮小树,因为它们太多,太贱,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初夏开始,浓郁的香气从那白玉般的花朵里弥散在清晨的空气里,掩盖了清晨街道上收垃圾车的铃声带来的异味,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香的。但我们家的日子并不像李姥姥家后门外的苗圃花园一样,每天都是绿意盎然,淌着阳光,流着花香。
我们在集贤村李姥姥家住下来后,起初的日子里,父亲不怎么回来,即便是父亲回来,也是做母亲的工作,劝母亲早点带着我们回老家去。母亲不想回去,她不是受不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扒拉庄稼地找吃食的日子,她是害怕我和姐姐饿死在家里,好些庄稼汉都扛不住榆树叶红薯面汤果腹的日子饿死病死了,况且两个几岁的孩子。父亲没有办法,但他不能让我们长期住在李姥姥家,影响他不能安心工作不说,还给李姥姥家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每次父亲回来,跟母亲都是不欢而散,逼得父亲不得不以“再不回去就中断你们的生活费”来威胁母亲。母亲害怕了,委屈得只知道哭,她不知道父亲真的断了我们的生活费,她该怎么养活我们。于是,母亲渐渐有了跟父亲妥协的念头,每当父亲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过来督促母亲收拾东西,准备领着我们离开李姥姥家的时候,李姥姥就会站出来,百般阻挠,母亲想跟李姥姥解释她的无奈,话还没有出口,委屈地哭了起来。李姥姥见不得母亲在父亲面前的窝囊样,本不多想管我们家的闲事,但她可怜我们娘仨,完全不考虑父亲的感受,当着父亲的面,问母亲,他不给生活费怕什么?你没有手吗?你不是还有我吗?李姥姥这样从中作梗,父亲恼羞成怒,但他也不敢对李姥姥无礼,只是央求李姥姥别管我们家的事情。李姥姥说,我们娘仨要是不到她们家来她当然也管不着,既然我们娘仨从娘家出来找到了她这,她就得顾及我们娘仨的死活,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让父亲悻悻而去。父亲离开后,李姥姥鼓动母亲说,我不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熬过来的吗……
李姥姥在乡下老家没有出来的时候,也想过出来跟着男人一块生活,但她怕影响男人的工作,默默在乡下家里一人带着孩子生活。当她听说自己的男人在外边有了其他的女人后,后悔自己当初顾虑太多,不甘心地带着孩子出来找自己的男人,但自己的男人已经铁了心不要自己了,并到法院要求离婚。开始,李姥姥不同意离婚,想夺回自己的男人,但男人已经铁心了,李姥姥只好放棄了坚持,要求把集贤村的房子和女儿给她。法院满足了李姥姥的要求,并判李姥姥的男人每个月给她十块钱生活费。李姥姥用这十块钱生活费在集贤村住下来后,在纱厂找了一份工作,靠自己的双手养活着自己和孩子到现在。母亲现在的遭遇让李姥姥动了恻隐之心,极力挽留母亲不要回去,日子再难,也要看住自己的男人。尽管李姥姥也知道,父亲并没有不要我们的念头,父亲只是想让我们回去,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过日子。
李姥姥的身世让母亲有了些觉悟,她觉得李姥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接受了李姥姥的建议,不再害怕父亲的威胁,开始跟着李姥姥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白天母亲去附近的一个鬃毛刷子厂里分拣整理猪毛,每天有几毛钱工钱,晚上回来跟着李姥姥为鞋厂纳鞋底,每双鞋底能挣两毛钱,母亲和李姥姥不在家的时候,然姨照顾我和姐姐的生活。这样一来,父亲真的没有办法了,逐渐开始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渐渐的,父亲跟李姥姥和左邻右舍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和融洽的氛围。也就是从这段日子开始,心神安定下来的母亲,苍白焦虑的脸上逐渐有了些红晕和笑容,瘦弱的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第二年春天,我发现,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母亲的肚子大到我担心她快要挺不住的时候,母亲的大肚子突然消失了。
母亲的大肚消失后,我有了个妹妹。
妹妹是三伏天里来的。
母亲把这个妹妹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可把她累坏了,躺在医院里冰块铺成的病床上昏迷了十八天后,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如果说母亲能够活下来是个奇迹,那么,这个差点要了母亲性命的妹妹能够活下来更是个奇迹。母亲产后得了一种叫产后热的病,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父亲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就顾不上妹妹死活。母亲生下妹妹几天后,然姨跟着李姥姥到医院看望昏迷不醒的母亲,见护士抱着婴儿跟父亲商量这个孩子怎么办时,父亲看都没看这个婴儿一眼,叹了口气说,不行就扔了吧!然姨见妹妹还在喘气,从护士手中接过妹妹,把她抱回了家。
然姨把妹妹抱回来后,学着斜对门剃头匠的婆娘,买了点米糕回来,化开煮成糊状,抱着妹妹坐在门口,用小勺往妹妹嘴里喂,但妹妹不吃,只是有力无气地哼哼,急得然姨直跺脚。斜对门剃头匠的婆娘见状,过来,接过妹妹,把自己的乳头塞到妹妹嘴里,妹妹不哼哼后,剃头匠的婆娘薅出乳头,小勺舀一点米糕喂到妹妹嘴里。妹妹的小嘴拒绝小勺上的米糕,剃头匠的婆娘又把乳头塞进妹妹嘴里,然后再薅出乳头,把小勺放到妹妹的嘴边,反复几次后,妹妹的小嘴蠕动着接受了小勺里的米糕……剃头匠的婆娘正在哺乳期,因为奶水不够,兼用米糕和米汤养育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借此工夫,她给然姨传授了一些哺乳常识。这天后,然姨模仿着剃头匠婆娘的做法给妹妹喂米糕或米汤。然姨还是个大闺女,乳房里没有奶水,但妹妹在然姨乳头的引诱下渐渐接受了吃米糕和米汤……然姨的所作所为,李姥姥视而无睹,母亲还躺在医院里病床上没有下来。父亲离开医院去跑车的时候,李姥姥得在医院里看护母亲,只当这闺女喂了个小猫小狗,根本没有指望她能够把妹妹喂活。
妹妹回来后,我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半夜里不是被妹妹的哭声吵醒,就是被然姨的埋怨声和姐姐的犟嘴声闹醒,因为姐姐煮的米糕不是稀了就是糊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然姨还得唱歌哄妹妹睡觉,没等她把妹妹哄睡着,我睡着了,不知道她们折腾到什么时候。一天夜里,李姥姥在医院陪护母亲,然姨和姐姐被妹妹折腾了一夜,闹到天明,妹妹都没有安静下来。天刚见明,然姨跑出去敲剃头匠家的门,剃头匠的婆娘一条大花裤衩子和一件白色圆领衫出门,甩着胸前两个奶子跑了过来。剃头匠的婆娘过来后,抱起妹妹到灯光下,翻个检查了一遍,坐下,把妹妹放在她的大腿上,将妹妹的脸侧过来朝上,搂起圆领衫下围,勾头往上吐了口涎水,捏着有涎水的地方,擦去妹妹脸上的污渍,撩起衣衫,抓住自己一个乳房,乳头对着妹妹的耳朵,捏挤着乳房,把几滴可怜的乳汁挤在了妹妹的耳孔旁……不一会儿,妹妹的耳孔里探出个小脑袋,它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嗅到了外面的乳香,爬了出来,原来是一只蚂蚁,接着又一只……妹妹不哭了,然姨这才明白,是她给妹妹喂米糕或米汤的时候,没留意,让米糕或米汤流进了妹妹的耳孔里。二十几天后,母亲出院回到了家里,然姨抱着妹妹过来,双手把妹妹递给母亲,母亲惊呆了,当母亲确定然姨手上的这个小生命就是妹妹时,她接过妹妹,跪在然姨面前,吓得然姨嘴里喊着“姐……姐……”往李姥姥身后躲。
母亲给这个妹妹取名:汉生。
多年后,逢年过节,这个叫汉生的妹妹每次回娘家来看母亲的时候,母亲问她的第一句话都是相同的:去看过你然姨吗?母亲这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集贤村那段日子,不要忘了李姥姥和然姨对我们这一家人的情恩。
于是,我记忆里的那些模糊的童年生活印象渐渐清晰了起来。
有段时间,每户人家都发了个物资供应本,这个小本本上每一页印着30个日子,每户人家每日撕下一个号到供应点领取一户人家一天的物资供应。有一天姐姐带着我去领回了一篮子萝卜缨,我们回来把萝卜缨放到灶间出来后,姐姐就会变魔术了,只要我一喊饿,姐姐口袋里就会变出个小萝卜头来给我,直到母亲下工回来做饭的时候,没有看见萝卜缨子上的萝卜头,把我和姐姐叫到跟前,在姐姐口袋里搜出了几个萝卜头后,把姐姐好打了一顿。姐姐一个萝卜头都没有吃,她把萝卜纓上的萝卜头拽下来装进自己兜里,是为了在我喊饿的时候,哄我不哭。姐姐委屈母亲打她,打得那么狠,当着李姥姥和然姨的面。由此姐姐怨恨母亲,好长时间不跟母亲说话。后来,当姐姐得知,那天她领回的萝卜缨是李姥姥家一天的供应时(我们是暂住人口,没有供应),她心中的委屈和怨恨得以释然,主动找母亲说话,帮着母亲做事,跟生活达成了谅解。
一天中午,母亲在灶间切藕,见我和姐姐站在一旁看,母亲知道我们想讨片藕吃,找了一节好一点的藕,取中间一段,一分为二,放案板上,让姐姐领着我去捡点柴火回来,这两节藕,给我们留着。
姐姐牵着我从李姥姥家大门出来,往左沿着街道走了几分钟时间的路程,出来集贤村,来到一条高高在上的铁路下,我们爬上路基的陡坡,沿着铁路走到了一个货场。这个货场长长的水泥站台上有一排仓库,仓库前是个巨大遮阳棚,几节车皮停在那,一些装卸工人忙着把车皮里的麻包往仓库里扛运,几个孩子拿着小扫帚四周寻找遗漏下来的豆粒和米粒,还有些孩子在站台附近的空场地上,翻腾着那些码放在地上的空铁皮桶。他们手上拿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小刀似的东西,刮桶盖边缘凹槽里遗留的食油或是蜂蜜。我和姐姐不敢去这些地方,走到稍远处的几节空车皮下捡拾了一些零碎的乔木枝条回家,得到了母亲留给我们的那一小节藕。后来我才知道,这条铁道过去是解放大道,中山公园就在那。这天后,我跟姐姐经常到这个货场上捡拾一些遗落弥补我们家生活的窘迫。
李姥姥家大门出来往右,百米到头,左拐一下,上个斜坡,斜坡上有个水泥砌成的圆型水台,水台旁有个木板小岗楼,小岗楼上有一个窗口,窗口下有一副水挑子,里面坐着个姓郝的爹爹。有人挑着担子来,喊声郝爹爹,放一分钱小岗楼窗口里,郝爹爹出来,打开罩在水龙头上的铁皮盒上的锁,露出水龙头,待买水人接满两桶水担走后,锁好水龙头。如果有人需要送水,给一毛钱,报个门牌号,郝爹爹会一担水送到家里去。刚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们吃的水是用钱买来的,更不知道挑一担水回来要走那么远的路程。我印象中李姥姥家水缸里的水好像都是邻居庞家大小子挑来的。每次他把自己家的水缸挑满后,顺便给李姥姥家里挑。一担水倒进李姥姥家水缸里后,从水缸旁的砧板上的几枚钢镚中取走一分钱,取枚二分时必须放枚一分的下来,直到水缸挑满。我们家吃水用水取自李姥姥家的水缸,为此母亲总是想着要到庞家去感谢人家教育出来的好孩子,随手放下点钱,偿还一下他们家大小子的劳动力。庞家主人抓起钱,塞到母亲手里说,你们那边也没有个劳力,我们家的孩子年轻,有力气,顺便多挑几担不碍事。母亲心里过意不去,还要礼让,人家就不高兴了,把母亲推出门说,你有钱,让郝爹爹给你们送好了。此后,母亲再也不敢对庞家人提及挑水钱的事。为此,父亲每次出车回来,总忘不了带点下酒菜回来,掂着酒瓶子到庞家找主人喝酒聊家常时,把庞家大小子叫上作陪,这样庞家主人和他家大小子还都乐意接受。邻里相处,没有那么多讲究,最朴实的感情,是最自然的人际关系。
这个水台往右开去,是一条百米长的水泥马路,这条宽敞的水泥马路两旁是一排排楼房和店铺门面,它的尽头是武胜路,道口左边是武胜路新华书店,右边是硚口电影院。几年后,父亲从路局援建武钢,我们离开了集贤村李姥姥家的木板房,住进了青山区蒋家墩的武钢职工住宅楼,有了属于我们自己家的住房。逢年过节,父母带着我们到汉口走亲戚时,这个路口成了我们到李姥姥家的地标。
遗憾的是,我长大成人在外闯荡了些年回到青山后,想去汉口走走亲戚,想去集贤村看看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但李姥姥已经过世了,那片木板房也被我们城市的发展抹去了踪迹。
再回集贤村,再见李姥姥,只能是在梦里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