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细节

时间:2022-02-13 10:53:13 

陈振林

一、公输

公输卧在榻上,满脸倦容。

他已经老了,老得让皱纹爬满了脸,让头发染上了霜。他已经病了,病了半年了。曾经的他,真是名满天下。

他又叹了一口气。做相国几十年了,他放心不下国事。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接替他的位置,恐怕国就会慢慢衰弱下去了。

他的对面,坐着王,这个国的王。王是前来探望他病情的。但他知道,王也是来向他询问国事的。

王看着他的脸,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气流从王的口中慢慢地飘出,像一段音乐。

老公输知道王的心里在想什么。

就着卧枕,老公输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王啊,我走之后,您并不用担心的,我其实,早已为国物色了一个优秀的年轻人。”

“哦。”王应了一声,惊喜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才能于我,十倍。”公输的声音大了一些,他将“十倍”说得重重的。

“那他,人在哪里?”王有些急切。

“这个年轻人,就在我的府上。帮着我做些事儿,有时只是抄抄写写,有时和我谈古论今。但他的才,十倍于我啊。”公输又说。

王点了点头。王没有继续问下去。

老公输吞了吞口中的唾液,压低了声音:“王啊,您能用上这个年轻人,乃举国百姓之幸运。”

王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王啊,要是您不用这个家伙,那请您一定杀了他。”老公输又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不为我用,定为他用,将来成为我们的劲敌。”老公输一字一字地说,字字铿锵。

“哦。”王又应了一声。王似乎是记下了这件事,他叮嘱老公输身体要紧,自己急着回到王宫去了。

一袭白衣从老公输面前晃过,老公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白衣飘到了病榻前。

老公输顿了顿嗓子,对着白衣小声说话:“年轻人,我刚才已向王举荐了你。”

“谢过师傅。”年轻人立在病榻前,恭敬回话。

“如果王用你,你定会大有一番作为的。”老公输说。

“多谢师傅用心。”年轻人又回应道。

“可是,如果王不能用你,请你迅速远离本国。”老公输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我向他也说了,你之才十倍于我,如不能为我国所用,将会为他国所用,成为我国之劲敌。”

年轻人站在病榻前,泪流满面。他的心里,感激这位就要离开自己的老人。

老公输离开人世的时候,安详地看着年轻人。

就在当夜,有人传话,王派出大批武林高手前来捉拿年轻人,要致之于死地。公输府内,不少人已作好应对的准备,想要保护府中的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并不慌张,也没有作好出逃的准备。他轻轻地对来人说:“我要料理老人的后事。至于其它,可以不顾。再说,我想,王肯定不会加害于我。”

果然,并没有传言中的杀手到来,年轻人有条不紊地忙着老人的后事,计划着自己未来的事。

一个有着皎洁月色的夜晚,年轻人带着一个随从不慌不忙地离开。小随从不停地问:“你为什么就知道王不会杀掉你呢?”

白衣飘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他的心里,我并非有用之才。既然非有用之人,为什么要杀掉呢?”年轻人将手中的马鞭挥了一挥,坐下的白马如流星一般,向西奔去。

二、刀口

齐国大夫崔杼戴上了绿帽子。

给他戴上帽子的不是别人,是齐国国君齐庄公。崔大夫心里烦恼,想着要杀掉国君。一次宴会,崔大夫托病不去,庄公便来看望他。看望崔大夫是假,看他美丽的妻子才是真。崔大夫呢,生病是假,想杀掉庄公才是真。等到庄公进到自己家门,进入妻子卧房,崔杼早就布下罗网,将庄公生擒。当天,他将庄公杀死。

崔大夫大权在手,立公子杵臼做国君,就是后来的景公。

崔大夫想要记下这段历史,但是,熟读史书的崔杼并不想背上弑君的名声,这可是千古骂名。更何况,他弑的也是个昏君,是个让自己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如实记载,就是将那顶绿帽子悬挂在了史册上。他叫过负责记载国史的太史伯:“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光,是庄公的名。

太史伯捋了捋面前的长须,不慌不忙在书简上记载: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崔大夫有些生气了,指了指一旁的武士,对太史伯说:“你看到了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口了吗?你这样记载,是要被杀头的!”

太史伯摇了下头,说:“没有看见。”

“那,我就看见你的头颅了。”说完,崔杼一声令下,太史伯的头颅落地。

又叫过一个史官,是太史仲,太史伯的大弟弟。崔杼声音大了一些:“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仲不慌不忙走上前,在竹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你看见了那明晃晃的刀口了吗?那上边还滴着你长兄太史伯的鲜血呢。”崔大夫说。

“我早就看见了,看见了刀口,也看见了鲜血。”太史仲轻声说。

“杀!”崔大夫一个字,太史仲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崔大夫恼怒了,大声说:“再叫过来个史官。”史官一路小跑过来,是太史叔,太史伯太史仲的二弟。崔杼叫道:“太史叔,你看见你两个兄长的下场了吧。那请你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叔拿过书简,没有言语,只是写道: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再杀!”崔杼震怒了。

太史家最后一位小弟太史季出现了,他看了看三位兄长的头颅,他看了看正滴着兄长鲜血的刀口,没等崔杼下令,他在书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这下,崔杼倒是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问太史季:“你已经看到你三位兄长的下场,你就不害怕照样被我殺掉吗?你就不担心你的家族绝后吗?”

太史季的聲音却大了:“我知道我的下场会是什么,我也不想我的家族会不会绝后,我只知道我是一名史官,是史官就要守住自己的职责,如实地写下历史。你弑君一事,只怕有人早就记下了,我写错了历史,我会受人唾骂的。请杀我吧。”

崔杼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我原担心齐国被庄公糟蹋,才杀掉他的,我相信后人一定会原谅我的。”他将书简递给了太史季。他又看了看太史季的身边,那儿又站立了一位年幼的史官。不到十五岁的样子,身子站得特直。年幼的史官轻声说:“我担心崔大夫弑君这个重要的史实将会被篡改,所以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都死了,如果真的死了,我要继续接你们的班……”

崔杼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武士手中的刀,那刀口,明晃晃的光亮直射入的眼。

三、求剑

王遇上一件烦恼的事。

王说,我想要寻找自己曾经的一把佩剑。

臣上前小声地问:“主上,您的这把剑是什么时候丢失的?”臣是王最信得过的臣。

王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那您这把佩剑有什么来历?”臣又问。

王有些兴奋:“这把佩剑。是我十二年前的心爱之物,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那时,我还不是太子,我还流落在乡下。”

“您带着你的剑去过哪些地方呢?”

“去过的地方多了,我记得我佩着我的剑,去过黄河边巡游,到过子午谷打猎,其他的事儿,我也不记得了。”王回答说。

臣知道,得替王找回这把佩剑。他又追问:“主上,您还记得那剑的样子吧。”

“当然,”王更是兴奋,“怎么不记得佩剑的样子呢,它不太长,刃不过一尺八寸,插入剑鞘正好二尺。剑锋不是像常见宝剑那样锋利,上边刻有一‘一字。那剑鞘,暗绿的色泽,嵌了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

臣的耳朵认真听着,生怕漏掉了其中任何一个信息。他取过纸笔,又细细地记下了这些特征。

王要寻找一把十二年前的佩剑。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王宫内外。

臣派出了大批人马外出求剑。

第二天,就有楚人带着一把佩剑进宫,说是王当年的那把剑。五十步之外,王看着那剑,哈哈大笑:“非也,此剑当有二尺余,不是我之剑。”立即让人测量。果然二尺二寸长,楚人怏怏而出。

第二月,臣派出到黄河边张甲回宫了,他们乘坐着豪华的大船,到了黄河的上游,王当年去过的地方,带回了一把正好二尺长的佩剑。王从剑鞘里抽出了剑,已是锈迹斑斑。王将剑扔在了地上:“我的佩剑,怎么可能锈迹斑斑呢?”

半年之后,从子午谷返回的李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李乙说,他带着三百人的队伍,在子午谷寻找了半年,终于有了收获。他呈上佩剑:“主上,请您看看,这把佩剑,与您的佩剑特征完全相符,肯定是您的当年的佩剑了。”

王接过佩剑,细细把玩着,很是欣喜。突然,王变了脸色:“李乙,你欺上盗名,当斩!”当下有人拿下了李乙,就要拉出去斩首。臣上前求情:“主上,看在他辛苦半年的份上,饶过他吧。但是主上,这把佩剑和您所说的当年佩剑完全相符啊。”

“非也,非也!”王站起身来,“我那把佩剑,剑鞘上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定能识我。它若与我相对,光芒四射,直逼我之双眼。如今这宝石,黯淡无光,当不是我当年之佩剑也。”

“我的佩剑,定然散发我之气息,印下我之指纹。”王大声地说。

臣叫住了李乙,李乙跪下求情:“是我,是我命下人花了十五日,连夜煅造而成。”王一挥手,李乙慌忙退下。

臣也愣在了那儿,他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找回王的那把十二年前的佩剑。

但是臣知道,他得替王解决另一个重大问题了。

臣慢慢上前,小声向王禀报:“主上,王后的事最终由您定夺。请您示意。”半年之前,王和臣都为着这事烦恼着,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王后。人选有两人,一个是当今霍丞相之女霍妃,另一个是王做王子时娶进门的许氏。

王沉吟不语。

猛然,王抓起李乙呈上来的佩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佩剑,又踏上了一脚。

臣叩头不已。

臣缓缓起身,退出王宫。宫外,天朗气清。

四、母后

太子死了,因为一场病。

太子不过三十多岁,这让已近暮年的老皇帝很是伤心。他在太子的灵前,痛哭不已。悲痛之后,擦干了眼泪,老皇帝不得不继续谋划确定自己继承人的事。这江山的得来,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得坐稳才是。

老皇帝面临着选择。他的儿子太多,有二十多个。他还有孙子,照样也是能够继承他的皇位的。

年岁最长的老臣上奏:“皇上,嫡长子已故,谨遵古训,当立嫡子,从众多嫡子之中挑选德才兼备之人。”

“也可从优秀的孙辈中选出继承人。”又有吏部尚书进言。

老皇帝捻着自己的长须,不语。

“前,已故太子为皇后所生;今查,二王子亦为皇后所生。”有人上报。

“三王子亦为皇后所生。”又有人上报。

“四王子亦为皇后所生。”又有人上报。

老皇帝轻轻冷笑了一声,拿起笔,在年岁最长的孙子名字上画了个圈。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正捻断了几根胡须。

几年之后,老皇帝满意地离开了人世,太孙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时间真是一把刀,也就是几年,二皇叔病逝,然后三皇叔也跟着去了。

不久,四皇叔也生病了。生病的四皇叔骑着战马,带着军队,呐喊着挤进了皇宫。年轻的皇帝在大火中不知跑到了哪里,四十二岁的四皇叔站在了大殿上。

“四王子为皇后所生,四王子为皇后所生,四王子……”大殿里响起了文武官员们的声音。

“四王子为先皇嫡子,当继承大统。”年岁最长的老臣上奏。

四王子收起了手中的刀,他让文武官员们去考证自己的身世。考证的结果惊人相似。史官拿起了手中的笔,记下了这惊人相似的文字:某年某月某日,皇后生第四子。

成年的四王子终于成了一代君王。

这一年,四王子四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四十二岁的新皇帝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家庙。他从全国各地精选工匠百人,对原有的家庙进行了大修。施工之时,全程封闭。竣工之时,新皇帝亲自命名为“大报恩寺”。只是,这大报恩寺从竣工之日起,一直寺门紧闭,从没有人进入。有武艺高强之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翻墙而入,倒被寺内机关射出的利箭射杀。就有人想起,先前进入寺内重修殿堂的百名工匠,之后从没有出过寺门,那是不知所踪了。

这金碧辉煌的大报恩寺,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闪烁着人的眼睛。

几十年之后,四十二岁登基的四王子完成了他的宏伟大业,也随着他的父兄去了。有文武大臣就想起了多年以前皇帝重修的大报恩寺,向最新坐上皇位的皇帝启奏,一同去大报恩寺敬拜。

大报恩寺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在正殿的正中,供奉着先祖雕像。正中的一位,是个身穿龙袍的男性,浓眉大眼,目光如炬,鼻梁刚直,唇形深长,须约一尺。众人一看,知道这就是先皇。先皇雕像右边第一位是一尊女性,女性脸相温和,束发齐整,头戴银冠,身着大红朝鲜妇人装束。

“这一位,乃一朝鲜女子,当为当年四王子之生母。”老态龙钟的史官清了清嗓子,颤巍巍地说道。

五、安心

王在四十二岁的盛年,才坐上了王的座椅。

王是从自己的侄子炆手中夺得王位的。王带着人马闯进宫来,遇见了一场大火。大火之后,做王多年的炆不见了,只留下烧焦的宫殿。有人从还在冒着烟的柴草堆里挖出了一具黑乎乎的尸身,向王稟奏:“这是炆,已成了焦炭了。”

王似乎不想看这场景,扭过了自己的头,大声叫嚷道:“小子,你这是为何?我进京来其实只是来看看你。”话音未落,王被簇拥着走进了宫殿,坐在了王的宝座上。

“王啊,炆已亡,您尽管安心做王……”有臣子上奏说。

王只是轻轻一笑,他心里清楚,能不能安心做王只有自己知道。

其实早有人向他奏报,炆已经剃度,穿着袈裟从小道逃走。他信,他也不信。但是他还是召来了给事中:“你以特使的身分,替我去寻访得道高人张三丰……”给事中是王自己身边的人,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稍作准备,给事中出发了,他要开始云游,遍访名山大川了。他知道,王让他去寻访得道高人张三丰,其实是寻访王真正要找到的人。他划定了自己出游的路径,先南方,后北方,名山大川不漏掉一处。

一年过去了,给事中一无所获,但他的官职却提升了。三年过去了,给事中先后找到了十多个僧人,一一站到了王的面前。王只是摇头。

其实也有人向王禀报了消息:当年的炆,只怕走了水路,去了遥远的海外。

王猛然一醒,那个给事中,肯定是尽职尽责的,居然没有重要收获,那个人莫不是真去了海外?王叫过一个年轻人,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亲赐给你名和姓,你去海外转一转。”年轻人于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和要去海外了,和召集了千名工匠,日夜赶工,建造了像宫殿般雄伟的大船。和坐上宫殿般雄伟的大船,去了海外。

等到和从海外回来时,又过了三年多了。和跪在王的面前,他没有带回王想见的人。和带回了香料、染料、宝石等珍稀物品,也让王欢喜了一阵子。王叫过和,让他再次外出。三年多之后,和又归来,仍然只是带回了物品。王叫过和,让他再次外出。

和一次又一次地远航海外,一次又一次地满载物品而归。像宫殿般雄伟的船上,仍旧没有王想要找的那个人。

给事中的事也一直没停止,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得道高人张三丰,也得到了一个人的重要信息。二十一年来,他就做着这一件事。他的脸上已是胡须满面,也有了仙风道骨的样子。他的官职,由二十一年前的从七品给事中,如今已升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又一次回到宫中,脸上是凝重的神色。他要见王,王却出征在外。礼部侍郎骑上快马,赶上了王。就在王临时的营帐内,礼部侍郎和王整整谈了一个晚上。灯油已快燃尽,帐外已见晨光。

“您这回安心了。”礼部侍郎小心地对王说。帐外,已看见太阳正在升起。

“我这回安心了。”王重复着礼部侍郎刚才的话。王的眼睛,看着正冉冉升起的太阳。

王安心地躺在了自己的榻上。榻上的被子,是新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王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地做王了。

三个月之后,在一个风起的黄昏。王喝了点酒,就只是那么一小盅。王安心地只喝了这一小盅酒。

他回到自己的宫里,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卧榻上。

他再没有醒来。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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