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华伟章,出生于上海。在《天涯》《雨花》《福建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紫色女人》
一
那个陌生女子的电话,是午后一刻打来的。
五月份的天气,已露出初夏端倪。这天,陈宜珺吃过中饭,稍微拉上窗帘,想躺在床上休憩一会。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略为迟疑,心里猜想会是谁打来的,连忙起身拎起电话听筒。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她愣怔一下,有种失落的情绪蔓上来。她犹豫着“喂”了一声,想挂上电话听筒,电话那头甜润温柔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介绍说,她是老房子隔壁邻居,李家大妈的女儿,记得小时候,她待她很好,还抱着亲过她,将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她的叙述仿佛在努力帮助她捡回从前的记忆。“陈大妈,我是巧珍,你不记得了吗?”她搜肠刮肚想不起对方是谁。陌生女子显得热情洋溢,在电话里不断地嘘寒问暖。她完全怔住了,眯缝起眼睛,一头雾水,思忖肯定是陌生女子打错了电话。
陈宜珺搁下电话听筒,猜想是对方打错了电话,这种事情很正常。她几乎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隔了三天,电话铃声遽然响起来,她连忙拎起电话听筒,依然是那个年轻女子打来的。年轻女子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和她说着话,亲切地嘱咐她天气逐渐热了,季节交替,忽冷忽热,气温变化很大,要注意添减衣服,保重身体。她满腹狐疑,犹豫了好一阵,手在接听与挂断之间踌躇,迟疑着想挂断电话,想告诉年轻女子打错了电话。年轻女子的声音温存体贴,推心置腹地还是和她聊了好几分钟,才客气地挂断电话。她有些惊讶,心里的疑惑在加重,雾一样弥漫开来。
过了三天,那个年轻女子又打来电话,声音亲切,关怀之情溢于言表。陈宜珺感到蹊跷,紧张地握着电话听筒,隐约感到某种事情在发生,忐忑而又掺杂着莫名的期待。她有些恍惚,变得忐忑,心神不宁。年轻女子和她体贴地闲聊着,还说自己有一个儿子,今年刚满五岁,接着电话里传来她娇柔的声音:“杰杰,快过来叫外婆。”少顷,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孩稚嫩的声音:“外婆,好!”她犹豫着,心被一种柔软的情绪顶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热乎,骤然涌起一股暖流。这种感觉很微妙。她觉得和她有种疏离之感,又有种东西在将她俩拉得很近。
年轻女子每隔三天,下午一时,会准时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关怀备至。陈宜珺感到惊诧,既不安且好奇,和她说话又有种亲切感。她恍惚感到真的是女儿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温润体贴,有时掺杂着某种矫情。她仿佛看见电话那头的女儿,面容姣好,眼睛里盈满柔情。她心里涌起了暖意,像被某种东西融化。年轻女子按时打来电话。这天,年轻女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說:“妈,杰杰病了,昨天晚上发高烧,吵得特别厉害,陪他去医院输了液,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我这个月手上有些紧张,给我汇五百元钱好吗?”并告诉了她银行卡账号。她心里微颤了一下,思维有几秒钟迟滞,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犹豫着挂断了电话。阳光从朝南的窗外慵懒地照进来,映在临窗的褐色木质地板上,小区参差不齐的楼房一动不动地呈现在窗外。
起居室里有种凝滞的寂静。
二
陈宜珺搬到新的小区很不习惯,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陌生世界。一室一厅的房间,起居室朝南,客厅和厨房是相连的,厨房一边紧挨着卫生间,之间没有明显的阻隔,用装饰门区隔开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早晨起来,漱洗完毕,走出小区,会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小公园,看着晨练、遛狗、跳舞的人,在健康步道走上几圈,然后走出小公园,沿街拐到不远的菜场买菜,买完菜回家,吃过早饭,捡菜,接下来将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她吃过中饭,躺在床上午睡片刻,之后坐在起居室靠窗的椅子上,看一会报刊杂志之类的东西,接着等待天色黯然下来。她搬到新的小区,生活千遍一律,变得单调乏味,就像生命失去动力,在毫无目标地飘泊,从前的匆忙和劳碌已经远去。她喟叹自己老了。她知道岁数只是个简单的数字,岁月却将一切刻画得淋漓尽致。她有时站在镜子前,发现脸上有了皱纹,头发逐渐掺杂灰白,眼睑明显松弛下来,属于青春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她孤独地意识到,现在时间阔绰,不仅仅够用,简直无所事事。她知道所有的人都会逐渐明白时间意味着什么。她大部分时间会坐在起居室沙发上,有时走到相连的客厅或厨房,能从沉寂中感悟到时间缓慢地流逝。她的心情变得忧郁。
其实,小区环境还是不错的,路面干净整洁,四周绿树成荫。小区内有报刊栏,有健身场所,供人休憩的亭阁。楼宇间葱郁的植物,有些树木四季常青,有些在季节里变成黄色、红色或黄绿驳杂,其间点缀着颜色各异不知名的花朵。走出小区不远,附近有幼儿园、小学、商店、菜场、街道社区医院。稍远一点还有大型超市和酒店,周围有好几条公交线路,地铁车站就在附近。这里虽然不算繁华,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出行也十分方便。但是,陈宜珺走在小区和街上,始终感觉眼前的景致很陌生。来来往往的车辆,嘈杂的声音,寻找不到熟悉的影子。她是不适应的,茫然,不知所措。她恍惚间觉得曾经熟悉,属于自己的家消失了,像有什么东西把她隔阂开来。她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梦魇般不适应的感觉。她心情变得烦躁,甚至是有些慌乱。她想还是回去吧,一日三餐,接着睡觉,在生命的延续中度过简单而缓慢的一天。
午后的时光变得凝滞而琐碎,在窗前不知不觉地缓慢溜走。陈宜珺是个矜持的人,原来是小学教师,生活充实而有条不紊,现在的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只是其中缺乏了某种乐趣。一个人过日子,冗长乏味,生活变得苍白。她知道人不可能都称心如意,譬如搬到新的住处,居住条件改善了,却陷入了困惑中。她觉得还是小时候,住在弄堂老房子的日子更有意思,屋檐下每家每户紧挨着门,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回家后在弄堂里跳绳,踢毽子,背着口诀跳皮筋,男孩则蹲在地上拍纸牌,打弹子,满弄堂捉迷藏玩耍,推开木板门就能看见隔壁阿姨在生炉子淘米洗菜。夏天人们搬着躺椅或小凳子,在弄堂口或马路旁树荫下纳凉,微风飒然,树影婆娑,生活恬静而充满乐趣。之后福利分房,他们搬迁到火车站附近的公房。虽然公房三户人家合用厨房与卫生间,有时为上厕所或抢占厨房一小块地方,偶尔也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动干戈,但是每逢过年,大家在厨房里炒瓜子,烧鱼煮肉准备年货其乐融融。左邻右舍彼此再熟悉不过,有什么事情只要打声招呼。弄堂口有一家小食品商店,每次来回经过满眼是熟悉的面容,互相打着招呼或调侃几句,心里丝毫没有芥蒂。她在这里居住了将近五十年,经历了人生诸多悲欢离合。她熟悉这里的生活,人情世故,一切烙在心里,融进了生命里。随着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的变化,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老房子明显陈旧了,墙面灰暗脱落,厨房熏得泛黄,厕所里沾着污渍,显露出衰落破败的痕迹,就像生命在逐渐变老。许多人家开始在陆续搬离,有人劝说房价越来越贵,老房子落伍了,该置换独门独户房子,改善住房条件。她羡慕过,心里始终有种割舍不断的情结,其次女儿婚后居住的地方距离不远,下班顺路或星期天过来十分方便。几十年以后,人们聚在一起,还会回忆或津津乐道地谈论起来,生命中这段平淡而愉悦的日子不经意间变得刻骨铭心。市政动迁,她还是搬迁到了新的小区。
起居室沉浸在宁静的氛围里。陈宜珺一个人居住,房间应该还算比较宽敞,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心里却并没有感到舒畅。居住在大楼里的业主,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也有讲普通话的外地人,看起来有知识,有文化,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像在公司上班,或是白领,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心里觉得很憋屈,每户装着防盗门,邻里之间形同路人,基本上没有太多交往。这天,她在电梯里遇到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他俩看上去三十多岁,男的中等个子,穿着西服,女的皮肤白皙,显得端庄秀气,脸上每个细节很耐看。小男孩活泼可爱,眼睛清澈透亮,抬起头来大胆且好奇地看着她。她仔细端详着小男孩。那个女的察觉到了,握着小男孩的手,脸上略显迟疑,露出洁白牙齿,礼貌地朝她笑笑,随后弯下腰对小男孩说叫奶奶,小男孩很乖巧,响亮地叫了一声:“奶奶!”她心里涌起一阵激动。过了几天,她在电梯里又遇到他们一家三口,正想和小男孩说话,小男孩变得神情忸怩,警惕的目光盯着她,很快偎依着躲闪到母亲的身后。那个女的显露出窘迫神情,伸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朝她递来犹豫而略显歉意的笑容。她瞬间感觉到尴尬,脸上有种未置可否的表情,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琢磨那天回家以后,做父母的肯定教育过小男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还有一次,她走进小区大門,看见楼里那个中年妇女走在身后,她故意放慢脚步稍侧过脸,想等待后面邻居走上来能搭讪两句,看见人家毫无表情地从身旁擦肩而过,她及时掩饰住自己的表情,犹豫着幸好打消了这个念头。阳光从小区葱翠的树叶间隙流淌下来,在斑驳的路面闪着光亮,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她心里感到失落,走进楼里电梯,努力调整情绪,将笑容挂回脸上。她变得温和而敏感起来。
天色完全黯然下来。陈宜珺心里往往被缠绵的回忆,和莫名的感触满满地占据。她知道老房子虽然逼仄,每当想起家的概念,想到的就是熟悉的氛围,在其走动的空间和景致。她搬到新的小区,离女儿住的地方远了,要换乘两辆公共汽车,交通变得很不方便,女儿自然而然来的次数少了,不像住在老房子那么方便。而且女儿很忙,要忙工作,要照顾家庭,特别是儿子上学了,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只能匆忙来照看一下。她心里希望女儿能经常来,嘴上却总是说我很好,你有空打个电话就行了。她吃过晚饭,看一会央视新闻频道节目,接着很快熄灯上床睡觉。她上了岁数,有时沾上枕头,睡意就铺天盖地上来了,迷迷糊糊潜入半睡眠状态,睡眠很浅,蜻蜓点水,时断时续,半夜里会时常醒来。起居室弥漫着黑暗,尤其是雨天的夜晚,雨点落在窗外雨篷上,传来淅淅沥沥清晰声响,充满了单调与寂寞。雨天会及时提醒她,身上有些部位酸疼、乏力,各个部位都在衰退。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抗拒的。她有些伤感。她不喜欢陷在阴晦的氛围里,湿漉漉的雨天,心里潮腻腻的,听着窗外雨声,更令人难以入眠,眼前飘浮起陈年旧事的影子,像在翻阅一本泛黄的书籍。她沉浸在无奈与回忆里,有种听之任之的无力感。她想对于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真正的平静、释然即是如此。
陈宜珺陷入了孤独与寂寞。她知道要改变是很难的,只有自己努力适应环境。有段日子,她变得忙碌起来,来来回回去到附近那家花店,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东张西望。她不喜欢开得太鲜艳的花朵,斟酌再三后买回来一盆水仙花,放在居室的窗台上。水仙花根部浸入水中,清新淡雅,白色瓷盆外面绘着简单的蓝色图案,给人古朴端庄的感觉,花和花盆相得益彰。她喜欢这份感觉。她每天给水仙花换水,发现水仙花沐浴在阳光下,每天都有些变化:根须盘根错节,茎叶抽了出来,渐渐地在长高,变得葱翠,茎叶间拔出了白色花蕾。她认真地数了几遍,一共有九个花蕾。其间一个花蕾正在绽放,白色花瓣悄然盛开,中间露出鹅黄色花蕊,一股淡雅的清香弥漫开来。几天以后,又一个花蕾陡然绽放,她生活充裕起来,心里充满了期待。一个个花蕾竞相绽放……一个月后,水仙花瓣凋零了,叶子垂落下来。她将枯萎的水仙花,扔进垃圾箱里,感觉居室里一下子空了。生活恢复平静,像条凝滞的河。她很快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三
起居室里静得出奇。陈宜珺搁下电话听筒,心里感到愕然,有种异样感觉,目光在起居室与窗户间游移。她知道拨错号码、打错电话很寻常,也许就这样过去了,也许会发生些什么,大多数人对于发生的事情是未知的。她清楚年轻女子肯定不是打错电话。她想起女儿曾打来电话,脑海里浮现邮箱里塞得满满的各种小广告,特别是社会上骗子很多,推销产品,电讯诈骗,各种伎俩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上了岁数的人更是容易上当受骗,女儿每次在电话里会再三叮嘱。她揣测那个年轻女子是谁呢?她很惘然,头脑里有几秒钟紊乱,心里有种东西在飘浮。她变得惶然、紧张、惴惴不安,凝视着床头柜上电话机,似乎看到了某种诱惑。她从起居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起居室,电话铃声在耳旁萦绕。她心里充满矛盾,既希望电话铃声响起,又害怕接听她的电话,隐隐感到有种冲动,有种莫名的激动,胆怯而又想尝试,兴奋且混杂,这种充满冒险而刺激的乐趣,在她心底里与寂静中跳动。她心神不宁,好奇地想知道电话那头的年轻女子是谁,心被不安与飘忽不定的期待紧紧吸引住。
陈宜珺会惦记起那个电话,起初是忐忑且被动的,由陌生到熟悉,由犹豫到释怀,和年轻女子关系逐渐融洽起来。有段日子,她变得谨小慎微,或是心不在焉,做事情丢三落四,甚至有些张皇失措。她患得患失,又小心翼翼,怀疑是否陷得太深,心里偶尔会犯嘀咕,冷不丁冒出奇怪想法,自己究竟怎么了?她倏尔有种幻觉,感觉自己像个骗子,偷走了谁什么东西,或是被谁偷走了东西,只是这种心绪一晃即过。她和年轻女子熟识后,话语逐渐多起来,聊着聊着,话题有往纵深延伸的趋势,年轻女子会给她讲述各种社会趣闻,或者今天儿子又怎么了,甚至夫妻之间的琐事……诸如此类话题。她心里充满了暖意。中秋节前,年轻女子打来电话,说原来想给她买两盒月饼,又担心上了岁数吃甜食对身体不好,天气很快要冷了,给她买了条围巾快递寄给她。她收到快递后打开包裹,知道这条围巾在地摊上,最多值二十元钱,虽然自己也根本用不上,但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将围巾折叠好珍藏在衣柜里。
午后的阳光变得温暖,不媚不躁,舒适地移落在窗棂前。陈宜珺心情愉悦起来,她和年轻女子相谈甚欢,感觉有种温情在渗透进心里。她生活中有了某种期盼。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渐渐地热衷于接听电话,每隔三天都在等待,甚至放弃了中饭后午睡的习惯,坐在床边或在一室一厅的居室走来走去,翘首以待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其余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接听年轻女子的电话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天气逐渐冷了,年轻女子会及时提醒,细致入微地叮嘱,要多穿一点衣服,注意保暖,受凉了容易得感冒。上岁数的人,更要想得开,想吃什么就买,不能太节俭了。她头脑里年轻女子抽象的影子在变得真切起来。她有时仿佛感到一家人坐在灯光下,女儿在陪儿子识字、玩耍,偶尔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陈宜珺脸上有种满足的笑容,目光中盈满了安静与祥和,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温馨。
小区马路斜对面的小公园,树冠茂密,枝干遒劲,小径交错,周围被一幢幢高楼包围起来,边上有轻轨在高架上呼啸即过。小公园右边是个人工池塘,游动着观赏鱼,旁边有个亭阁,太阳稀稀疏疏地照在亭阁外的大树和一小片草坪上,几个上了岁数的人聚在亭阁里闲聊,谈论一些鸡零狗碎的奇闻逸事,或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陈宜珺有时实在闲着没有事,也会到小公园去和人聊几句,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打着招呼说女儿就要打来电话,急忙兴匆匆地赶回家去守候在电话机旁,有时途经公园遇上聊天熟识的人,便会情不自禁得意地夸奖,小外孙五岁多,明年才能上小学,已经会念二十六个英语字母,能够背诵几十首唐诗,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还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瞧着其他上岁数的人羡慕的眼神,脸上神采奕奕,心里会油然涌起一种欣慰与满足。
年轻女子一如既往会打来电话。
四
转眼快过年了,气温骤降,南方的天气有种潮湿、渗入肌肤的寒冷。陈宜珺病了。这天起床,她起先只是咳嗽,感觉可能是感冒,到社区医院去看了一次,配了点药,心想吃了药会好起来,两天后病情没有好转更加严重了。她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早晨醒来滴水未沾。她知道自己病了,需要有人照顾。年轻女子按时打来电话。她拿起电话听筒,费力地聊了几句,年轻女子察觉到了异样,关切地询问说:“妈,你病了?”她敷衍地说可能是感冒,到社区医院去看过了。年轻女子从电话里感觉到她虚弱的喘息声,惊诧地说:“你真的病了,病得很厉害。你要到大医院去,拖着会耽搁病情。”起居室有种尴尬的寂静。
电话那头有须臾的停顿,年轻女子像在犹豫,压低声音说:“你子女呢?”
陈宜珺说:“我有个女儿……”
年轻女子说:“你给她打电话,陪你到医院去。”
陈宜珺有些踌躇。
“你病了一定要去医院。”年轻女子催促说。
“可是……”
“可是怎么了?是她很忙,抽不出空?可是你病了。她应该陪你到医院去。”年轻女子说。
“不、不是的。”陈宜珺为难地说。
“不是的?”年轻女子感觉到她的犹豫,有点吃惊,猜测地说,“难道她不愿意来看你,和你断绝了关系?她怎么能这样呢?”
“不是这样的。”陈宜珺竭力辩解,“你不能这样说她。”
“不是这样的?”
“嗯。”
“那么……”
“她不能陪我上医院。”
“为什么?”
“她死了。”陈宜珺声音哽咽,已是泪流满面,难掩悲恸地说,“她活着会来看我,经常会打来电话。那天晚上,她来看我,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
“啊——”电话里传来轻细的喟叹声,接着陷入了可怕的沉寂。时间仿佛凝固了。陈宜珺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彼此清晰触碰到呼吸以及心跳,有种东西在心里朝下沉,一個劲地快速朝下沉。年轻女子挂断了电话。
陈宜珺这一次病了,幸亏有志愿者上门。黄昏时候,起居室光线有点暗。她听到门铃声,支撑着起床打开房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子,看上去三十岁不到,穿件鹅黄色滑雪衫,面容姣好,化了淡妆,目光在她脸上梭巡。女子进门后热情而礼貌地介绍说,她是街道志愿者,来探视看望她。陈宜珺知道,为照顾七十岁以上孤寡老人,政府出钱,请人上门家政服务,还有其它一些政策。虽然自己年龄轮不上,有时也有志愿者,会上门关心照顾,心里十分感激。志愿者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这几天感冒了。她伸手摸了她额头,感觉很烫手,不由大吃一惊,焦虑地说,大妈你发高烧了,而且病得很厉害,我马上陪你上医院,接着急忙帮助她穿上衣服,收拾东西,拿上医保卡,搀扶她下楼走出小区,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一家大医院就诊。她坐在医院椅子上,瞧着志愿者挂号、排队付费、陪着测量体温、验血、拍片、上上下下忙碌,心里暖暖的,眼睛湿润了。她想起女儿小时候,有一次在学校上体育课,不小心摔倒脚踝骨折了,她给女儿接屎接尿,在床前服侍了一个多月,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感到揪心。她一圈检查下来,体温三十九度六,医生诊断是病毒性感冒引起肺炎,需要输液住医院治疗。她心里很为难,不想住医院治疗,对医生说能不能不住医院,今天晚上输完液后,明天自己到社区医院去输液。医生在电脑上开着药方说不行,今天先在急诊室观察,明天上午有病房就住进去。那名志愿者抽空到医院来了三天,在病床旁陪伴,细心地照顾她,陪她说话,帮她梳理头发,洗脸擦拭身体,搀扶她上厕所。病房里病友羡慕的目光看着她,夸奖她好福气,有个孝顺女儿。她心里十分激动,恍惚间感到,她就像自己女儿。志愿者说她叫白洁,在网络公司上班。
五
陈宜珺回家后,休息了几天,身体痊愈了。她思念女儿,会想起打来电话的年轻女子,心里很感激志愿者白洁。她想起白洁,眼前浮现起她的倩影,感到她是个好人,时时被温暖包裹着。临近除夕,街市铺满了冬日的阳光,两旁树枝在寒风里颤动。许多出来打工者,纷纷回去过年,就像鸟儿归巢,街市变得干净整洁,一下子清静下来,有了另一种年味的氛围。这天下午,白洁备了些年货,买了束鲜花去看她。陈宜珺见到她十分高兴。白洁问她身体好些吗,热忱地说,要过年了来看望她,顺便帮助清洗打扫卫生。陈宜珺对她的关怀备至,心里过意不去,更是感动不已。白洁脱下外套,把年货装进食品罐子里,将那束鲜花插入花瓶,忙着拆掉床上被褥外套,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换上干净被套,将洗干净的外套晾晒到窗外,接着将柜子底下、墙旮旯打扫干净,额际渗出了涓细汗水。陈宜珺心里唏嘘不已,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白洁沉吟未语,连一口水都没喝,忙完穿上外套,转身准备离去。她迟疑着低下头,走到房门口,忽然回过头,目光闪烁不定,欲言又止,轻声地说:“大妈,对不起!”
陈宜珺惊疑地看着她。
“我、我欺骗了你,我不是名志愿者。”白洁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脸上掠过歉疚神情,嘟囔着说,“那个……电话,是我打来的。”
“哪个电话?”
“那个电话一直是我打来的。”白洁怯生的目光瞧着她。
陈宜珺心里抽搐,像划过一丝颤音,目光凝视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她想起了那个一直打来的陌生电话。她显得有些窘迫。是的,许多日子,她感觉仿佛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她感到寂寞,孤单的生活,似乎习惯了某种期待,渴望偷偷地接听电话,带着些许的负罪感和冒险的乐趣,更多是想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曾怀疑过、犹豫过、彷徨过、挣扎过,心里有种缱绻,始终挥之不去。她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也曾埋怨自己不够谨慎,则又不愿意失去这份情感。她变得忐忑,且心神不宁。她没有想伤害任何人。她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游离于梦境般的感觉。她想这是真的,只是不愿意捅破这层纸,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觉得愉悦,享受快乐,爱将生活紧紧拥抱。她沉思着,踌躇未决,少顷,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去,走近床旁,从床头柜拿出本小册子,打开后认真翻阅着。上面有打来的电话,和每次汇款的记录。她间隔三天打来电话,每个月开一次口,心照不宣。她逐渐把她当成了女儿,从银行汇款五百至八百元钱,逢年过节会多汇几百元钱。她心知肚明,她叙述的是虛构的,可能是随意杜撰的。她知道她撒谎!她心里惘然。她生活在真实与虚幻里。但是,她需要这些。她确实付出了,同时也得到了——至少,这能让她获得一种存在感,被人需要关心的温馨感觉!
“真的很对不起!那天打来电话,你病了,想不到你女儿……我心里被震撼了。”白洁眼睛里闪现泪花,自责地说,“我挂断电话,感到痛苦,感到很不安,被一种深深的歉疚包围。我头脑激烈思考,犹豫了好一会,决定以志愿者名义来看你,陪你到医院去。”
陈宜珺心潮起伏,脸上神情变化更迭。起居室的光线有些暗,侧映在她脸上。她知道电话里的陌生女子是骗子;她不知道白洁是电话里的年轻女子。她有种怪异的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有种东西在碰撞、被挤压。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我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我心里真的很难过!”白洁继续说着,“我生活在农村,来到城市,看到别人生活得很好,心里感到很不平衡……我不能、不应该欺骗你,我再也不想做那种事情了。你出院以后,我出去找工作,过了年准备到一家公司去上班。今天,我是特意来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
陈宜珺神情复杂。居室里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她迷离的目光眺望着窗外,小区一幢幢楼房矗立着,在天幕勾勒出几何图形,对面的窗户大小、形状、这些建筑的部位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和事情,似乎在空间里对峙着,其中缺少了什么呢?她瞬间明白,心里一直在苦苦寻觅,找回延续至今的那个安稳、惬意的位置安顿自己。她心里并不嫉恨她,感觉从梦境走出来。她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了,生活中那些生动的色彩,琐碎而迷离、平常而温馨,明晰的线条在眼前隐退。她目光移落在小册子上,拿着小册子的手微微颤抖,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点潦草,像染着墨迹的生活片断——在变幻成一幅抽象画。
六
白洁说:“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陈宜珺脸上露出宽慰的笑。
“我想有空还能来看你!”白洁说。
太阳从建筑物背后慢慢滑落,余辉映照在窗棂上。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