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春天

时间:2022-02-14 08:23:21 

安杰

下班的时候,一直悠然自得的苏静珊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拿起手机翻出一个电话号码,还没有拨完,又挂断扔在大班台上,端起杯子迟疑着喝了口水,忽然又把杯子重重放下。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苏静珊的烦躁有增无减。她拿起桌上摊开的书,翻了不到两页,又重重地扔下。这是一本薄薄的书: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她特别喜欢看这本书。但是,每次拿起来却又心不在焉。

在和平常一样差不多的钟点里,老公打来电话说,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苏静珊一下子松弛下来,柔顺地答应着,贤惠地叮嘱着他别多喝酒。在挂电话的时候,为了表示亲热,她还在电话里很响亮的“吻”了一下他。这一切都完成之后,苏静珊面无表情慢慢把手机从耳边拿下,眼睛盯在电脑屏幕右下方,那里有个闪烁的企鹅头像。苏静珊坐了好一会儿,才点开了那个头像,对话框里马上显示出一个大大的“?”苏静珊很灵巧的敲出了一个“!”

那边立刻回过来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的表情,似乎他就在一眼不眨地等着苏静珊说话。

苏静珊却不再和他说什么,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六点半。她站起来,伸伸懒腰,关闭了电脑。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苏静珊公司的这幢大厦位于都市的最繁华处,落地窗外喧闹的景象一览无遗。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苏静珊回头收拾随身带的东西:真皮挎包,新潮手机,一串不多不少的钥匙。

从公司出来,外面早已静悄悄的,苏静珊环视了一下,各部门员工早已走得空无一人。电梯在三层,摁了按钮,迅速就上到了十五层停下。门开了,苏静珊轻捷地跨进去按了一层。电梯平稳而迅捷,很快到了一楼,门打开的瞬间,苏静珊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刻漾出了一种春风般的恬静。她迈步走出去,一种风姿绰约的情韵在她身上弥漫开来。

苏静珊远远看了看自己放在停车场的红色本田,走了几步却摇了摇头,反身走了出来。大街上人流熙攘,她肩上挎着真皮背包,紫色的风衣下,两条匀称的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她的高挑美丽,她的优雅自信,让她显得卓尔不群,格外引人注目。苏静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说了靠近城郊的某个地方,车子就穿梭在车流和人群中。好一会儿,才到了那个目的地。

初春的七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里靠近城郊,行人明显少得多,几家小店有一两家已经打烊了,剩下的都亮起了灯。苏静珊望望那几个小店,选了一个门脸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小超市,走了进去。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轮椅上,穿过小店的玻璃门木然望着外面,仿佛十分空虚和无聊。苏静珊说:“我要益达牌的口香糖!”店主人指了指靠右的地方,说:“麻烦你自己拿一下!”

苏静珊走出这个小超市,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几幢住宅。其中一幢,她已经来过几回了。在这里,住着刚才在网上和她说话的那个名叫邓康健的男人。苏静珊和他进行的其实是這样一段对话:他的“?”是说能不能过来,她以“!”回答可以。

当邓康健刚刚离开她身体的时候,苏静珊已经明显地流露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厌倦。她赤裸的身子在床头紫色的浅淡而暧昧的灯光下,放射出一种凄凉又诱惑的光芒。苏静珊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仿佛深秋庄稼收割完毕后大地的疲惫和空旷。好多次了,每次激情过后她都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邓康健却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厌倦,靠在床头抽着烟,依然陷在快乐的余韵中。

苏静珊慢慢坐起来,先把黑色的胸罩和黑色的上衣很快地穿好,然后很仔细地把那条黑色的丝袜套在修长的腿上。她的腿很美,穿上性感的黑色丝袜,有一种逼人的女人味。苏静珊知道,这是她最吸引男人的地方,因而她对双腿爱护得近乎自恋。穿好衣服,苏静珊在穿衣镜前左右转转,看看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了,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包,冷淡地说,我走了!

邓康健注意到了她的冷漠,不知是不明白哪里使她不高兴了,或者根本不关心她的不高兴,依然嬉皮笑脸地问:“我送你?”苏静珊摇摇头,似乎懒得和他说话。邓康健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厮磨着低低说:“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苏静珊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再说吧!”她走到门后,不再说话,但是目光却在向他发出指令:“开门!”

邓康健明白她的意思,这么多年了,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她。他很快打开了防盗门,苏静珊迈步走出去,头也不回就朝楼下走,邓康健在门缝里挥动着手,她却一点儿也没有看到。苏静珊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每次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但似乎谁都没有觉得不妥,在时隔不久,又会在这里见面。

五年前,苏静珊离开大学同学邓康健嫁给现在的老公之后,有两年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三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们再度见面。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邓康健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失落,相反比过去还要意气风发,这让苏静珊掩饰不住心底的失望。聚会结束后,邓康健邀请苏静珊一起坐坐。苏静珊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念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在上岛咖啡坐了半个时辰后,顺理成章他们去了宾馆。苏静珊说,我以为离开我你会很悲伤。邓康健笑嘻嘻说,我很悲伤,特别是想到你被另一个男人揉搓的时候,那种感觉比世界末日还要让人崩溃。这话太猥琐了,苏静珊有些生气,但还没有来得及反驳,他已经把她压在了身下。从宾馆出来,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后约会的地方就改到了邓康健的家里。

夜风吹着,苏静珊的长发像河流一样流动在灯光的海洋里。她看看表,时间才不到九点,回去睡觉还早得很。她本不想回去,但是刚才的疲惫使她变得更加慵懒,就想,还是打个出租早早回家。每次来这里,她都不开自己的车。苏静珊张望了半天,却一时等不到有车过来。

春天的夜晚,空气暖洋洋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释放出一种甜丝丝的清香。苏静珊望望不远处,那家熟悉的小店依然亮着灯火。先前来的时候,在这个小店买过口香糖。她算不上个有洁癖的人,但是她讨厌邓康健嘴里恶俗的烟味,所以她想到了口香糖。

苏静珊慢慢走过去,再次走进了这家小店。店主人穿过小店的玻璃门木然望着外面,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空虚和无聊。也许是今晚顾客很少的缘故,当苏静珊再次出现的时候,轮椅上的男人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高兴。他看看苏静珊紫色短风衣下面那两条穿着黑色丝袜的性感的长腿,似乎心情很愉快。他望望她,用目光询问:“要什么?”

苏静珊没有开口,自己在货架上拿了一只棒棒糖,柠檬味的。她打开手包,取出皮夹子,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轮椅上的男人,轮椅上的男人很快就找给她九块钱。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时间不过持续了一两分钟。在轮椅上的男人的注视下,她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小店。

这时候,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呼啸而过,她是赶不上了,就摇了摇头。出租车总是这样,你等的时候,它就是不来,你不等的时候,却到处都会碰到。苏静珊这样想着,把棒棒糖剥开,放入嘴里,一股甜丝丝的柠檬味在口腔里散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把刚才的疲惫、慵懒和空旷都消融尽了。

这里有好多的小店铺,除了几个小餐馆之外,还有几个小杂货店,苏静珊说不清为什么自己总是要在坐轮椅的男人这里买东西。也许,潜意识里,她觉得在他这里可以感到一种优势吧,毕竟她现在是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她上一回来邓康健家的时候,在这里买了口香糖,走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买的棒棒糖。她买的都是这种最廉价的东西,她不是个奢侈的人,尽管她的收入高过这座城市大多数人的好多倍,而她的老公又如此的炙手可热。

苏静珊走着,思想杂乱无章。工作很轻松,使她总是精力充沛。但是她的圈子并不广,除了一两个女友外,下班以后她不太参加什么活动,差不多都是在家里无聊地呆着。她负责的部门事情本不多,加上公司的胖老板有意照顾,她的事情就更少。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或者把玩她瀑布般的黑发,在网上从国外买价值不菲的手包、香水和一条又一条的黑色丝袜。她想起公司那个胖老板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腿,叫她格外恶心。当然,她也知道,他只敢这样对她意淫一番,她的老公他是惹不起的,而且每次见到她老公,他都要无限谄媚地逢迎巴结。在这个城市,她老公举足轻重,她来这个公司,就是老板为了巴结她老公才安排进来的,她本是个超越三流却还没有趟入二流的作家。寂寞的时候,她想有人能陪陪她,但并不想叫这个人陪。

苏静珊有些茫然地慢慢走着。家里只有她和老公两个人,她不想过早回去一个人守着电视或者电脑消磨时间。刚刚入主这个大宅子的时候,她迫切地想要个孩子,借此来巩固她的地位。但是那时候他正在上升的关键阶段,整日忙碌,而且有无休止的应酬,抽烟喝酒对孩子不好,他没有答应她。尽管她无比着急,但事情还是一拖再拖,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有条件要孩子了。可是他戒除了烟酒而且按时休息,她却怎么也怀不上。这有点儿像她刚才等出租车。两年下去,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毕竟他自己是有两个孩子的,再要不要孩子对他来说意义不大。慢慢地他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烟酒复辟,应酬越来越多。以前他不回家,她会坚持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现在他不回来,她实在不能再强迫自己一个人呆下去。这个大宅子里,她越来越感到到处都是前任女主人当初离开时那空洞的眼神。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不繁华,但也不显得冷清。苏静珊漫无目的地走着,棒棒糖在她嘴的左角转到右角,又从右角转到左角。她无意中发现一辆黑色的“现代”在她身边慢下来,跟着她走。她看了看牌照,并不认识,就往旁边躲了一下。“现代”却又再次贴过来,车窗慢慢降下,探出一张在夜色和灯光混合下看起来并不年轻的脸,叫她:“嗨,小姐,跟我去玩玩!钱不会少给你的!”

苏静珊才明白,原来她这样东张西望地走着,“现代”觉得她是干那种事情的女人。她恼怒了,大声说:“去找你姐吧,我付给你钱!”“现代”知道错认人了,嘿嘿笑起来:“大婶,别见怪!”说着话一溜烟地跑了。这真叫她气恼,堂堂集团公司的白领,居然会被认做干那个的人。她不由得诅咒,迟早叫你出车祸!

苏静珊忽然猛地站住,心底有一个念头涌上来,着实吓了她一跳:是不是在别人眼里,她就像一个专做那种事情的女人?想到“风尘气息”这个词,她有些害怕,有一瞬间简直不知所措了。她曾经代表公司,或者跟随她那很有身份的老公出入于那么多的高贵场合,接触那么多的各界精英,要是大家这么看她,她的颜面何在,她老公的颜面何在?那样还不等于判了她的死刑?停了好久,她才又开始走了。

这一回,苏静珊走得很快,目光直视前方,再也不敢东张西望。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加像收割完庄稼的大地,空虚、疲惫,而又无聊。她想起刚才和邓康健缠绵的时候,她不论如何调动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的身体总是不愿配合,依然沉睡不醒。整个过程她都是麻木的,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噩梦笼罩着她,虽然她努力想醒来,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梦魇。在她还没有嫁给这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五年前,当她第一次避开邓康健成功地把这个后来成为她老公的男人带到自己床上的时候,她曾经是多么的迷醉啊!可是,当她真正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的时候,她却成了今天这样的状态,哪怕是早先让她如痴如醉的邓康健,也不能让她再次激情起来。真是报应,有时候她想,如果没有转正,也许情况会更好呢。

慢慢走着,苏静珊决定现在就回家去。这时候,老公的应酬应该正在觥筹交错吧?她想起初次认识老公的时候,正是他来出席一次文化活动,碰巧她也作为一个文化人在被邀请之列。第一次见面,他儒雅的风度就把她俘虏了。此后,他又被她攻陷了。事情过去都好几年了,她时不时还会想起那第一次见面。也许那时候她太需要一次恋爱了。那时候,她已经对邓康健的浅薄和庸俗深恶痛绝了。尽管她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爱他,但是毕竟能成为他的妻子也是一种荣耀,她要把妻子这个角色扮演好,哪怕仅仅是让他看起来她是那样合格。

慢慢走着,苏静珊突然想,应该给老公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电话拨通了,那边一片嘈杂。苏静珊亲热地问:“几点回家?”

老公用同样亲热的口吻地说:“还在应酬呢!我会晚一点回来,你早点睡!”

苏静珊关切地说:“少喝点儿,早些回来!”挂了电话,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事情就是如此的凑巧,她刚刚挂断老公的电话,她的手机突然间尖锐地響了起来。苏静珊并不在意地拿出来一看,心忽然突的一跳。

电话是吴伟华打来的,以文学的名义,他们曾经在某次改稿会上相遇。之后,在她下榻的宾馆和他幽会过一次。那一次她长久以来期待的那种颤栗几乎就能得到而最终没有,她懊丧得简直不能自已。有半年时间没有理吴伟华了,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约她,她却固执地不接他的电话。今晚,苏静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很爽快地接了电话。

吴伟华问:“今晚有空?”

苏静珊反问:“没有空的话,怎么接你电话?”

吴伟华呵呵笑起来,声音很有磁性:“对对对!我这不是废话吗?我和几个哥们在一家烧烤店刚刚吃完烤肉。半个小时以后,我在家里等你!”话才说完,电话就不容置疑地挂了。

苏静珊有些生气,这算什么,当自己是什么人了?但是,她心底里似乎却有一种欢喜。这种霸道的口气是老公所没有的,尽管吴伟华也是圈子里有名气的文人,而且在文艺界担任着一定的职务,但是和她老公相比,他只能算个瘪三。这种霸道的口气,也是邓康健所没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喜欢这种霸道、粗野和狂放。她的脚步不由又慢了下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老公现在还在喝酒,完了也许会去K歌,也许还会去……去干什么,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天夜晚的芬芳真让她沉醉,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急切起来。

在她左右张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正好从远处开过来,苏静珊没有招呼就已经自动慢了下来,似乎专门为接她而来。苏静珊上了车,说了这个城市繁华处某条大街上一个叫吴伟华的帅气男人搭乘出租车时说过的那个地址,车子飞快地开起来。苏静珊果断地把嘴里的棒棒糖一口咬碎,很快咽了下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种暗示,似乎她把什么放下了,长久以来的那种对颤栗的期待又在身体里拔节。

春天真是液态的,苏静珊记起很久以前有个男人说过的这句话。她看着车窗外流动的灯光向后飞去,她的身子似乎也飞起来,轻飘飘的。她眯上眼睛头枕在坐椅背上期盼着早点到达,身体毫不设防地打开,仿佛开放在流水般舒缓恬淡春夜里的一朵鲜艳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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