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条街

时间:2022-02-15 10:28:48 

闫岩

傻子大概这辈子都没洗过澡,距三米就能闻见她独特的味道。那是一种酸臭苦辣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实在让鼻子感觉太委屈。冬季还好,寒冷总是心胸宽广,毫不吝啬地包容一些不堪。夏季的热浪根本没有半点豁达之气,恨不得把空气糟蹋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才解气。

住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都遭受过傻子气味的骚扰,所以不论大人孩子都腻歪她,只要瞄见她的影儿就跑,像逃脱毒蛇瘟疫一样,实在绕不过就屏住呼吸捂住鼻子紧迈几步。

傻子去年夏季就出现在这条街上了,她总提溜着个破尼龙袋在这条街上转,看见瓶子了捡,看见烂纸了捡,只要能卖钱的东西她都捡。但她并没在这条街上住,几位风烛残年仍驻守在这条街上的老人也不认识她。她不仅瘸,还哑,但不聋。有好几个人问过她,你是哪儿的?她像听懂了,张开嘴含糊不清地啊啊几下,嘴里露出两排黄牙,牙已被牙屎包裹得密不透风,叫人联想到厕所。所以就没人再想问她什么了。

街上没有人和傻子打过交道,她和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她独来独往,又瘸又哑又脏的,街上的人说她的时候不叫她瘸子也不叫她哑巴,看见她就说,傻子来了。

这条街最不欢迎夏季,夏季总是遭到这条街上的人随意的辱骂,仿佛夏天就是该死。街是老的,青石板路,青砖平房。按地理位置,它并不偏远,甚至能说得上是离这个小城心脏很近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迟迟翻不了新,依旧平房大院,有些院里还养一两条高高长长的大笨狗。

街上住的人差不多都不是真正的主人,除了几个誓死都不肯离开家园巍巍颤颤的老人,都是租户。这些租户大多都是来城里务工的农民,有搞装修的,有卖菜的,有开小饭店的,还有推着流动车卖速成食品的等等。

范娟在街上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一些低档的日杂用品。这里没有高档消费人群,超过十五块一大包的卫生纸都卖不出去。再说了,人们要想买高档用品就去大商场买了,也不会在她这儿买,她的货在哪儿批发的大家都明白,没有任何质量保障,若是套用现在“垃圾食品”这个词的话就是“垃圾用品”。但底层的人活得没那么仔细,像在村里一样,饭菜能填饱肚子就行,卫生纸能擦干净屁股就行,用好的也是浪费,该省的就省。范娟的丈夫和几个老乡一起干水管疏通的活儿,这活儿没准,所以孩子的事儿基本上指不上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指他的,孩子都十岁了,是个小丫头,上小学四年级,上下学自己蹦蹦跳跳着就回来了。

学校就在这条街上,当初选择在这条街上租房也是为孩子上学打算的。孩子去年才从老家接过来,是找到熟人能进学校了才接过来的。如果有个熟人这个学校并不难进,这条街上的租户大部分都把能上学的孩子接过来了。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

“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去采花,姐姐采了一大把,我只采了一小把。姐姐得了金娃娃,我只有朵小红花。”

“下雪啦,下雪啦,地上铺满小雪花,小妹妹摔倒了,地上一个雪娃娃。雪娃娃,叫妈妈,妈妈妈妈快来呀,大地给我照相啦。”

……

现在的小丫头都机灵得不得了,曾经的儿歌都能念出来当跳皮筋口诀,甜甜的脆脆的,比那些在歌厅里乱吼叫的歌声更动人。范娟总喜欢坐在门口看她家小丫头甜甜和另外几个小丫头在对面那个小空地上跳皮筋。范娟的门口正好长着一棵枝茂叶盛的老槐树,夏季它就成了一棵宝树,总有老太太拿着自家的蒲墩乘它的凉,聊聊天。人老了,陈年旧事说过了就过去了,只有儿女才是她们永远都聊不完的话题,割不断的情。不论儿女们走多远,北京上海也好,美国英国也好,她们都还是那么一个称呼:俺小子,俺闺女。范娟很尊敬这些老人,这些老人才是这条街真正的主人,她们几乎在这条街上待了一辈子。

太阳已过了最毒的劲儿,半下午时范娟的门口坐上了三个老太太。范娟真羡慕她们,七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不乱,聊起天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范娟看见了傻子,傻子提溜着破布袋正往这边走。

傻子又来了,范娟说。傻子总往这边跑,特别是几个小丫头跳皮筋的时候,她还站在小丫头们的旁边看,脸上喜滋滋的模样。小丫头们总是赶她走,说她臭。她嘻嘻傻笑几下,就走了,还不时地回头看,像恋恋不舍地欣赏一道风景。

老太太们都往傻子来的方向看,开始猜测傻子的岁数,还猜测她是不是有孩子。但猜来猜去也猜不准,傻子却已经走到了跟前。她的气味又飘过来了,大家都捂住鼻子等她赶快走开。

傻子却没有走开,她竟然往范娟的小卖部走。

“你干嘛呀,你别进来。”范娟挡在了门口。

几个老太太都拿起蒲墩和蒲扇走了。几个小丫头仍然在空地上跳着她们的皮筋。

傻子用手往她的头上指,还揪她的头发,嘴里啊啊啊啊在讲什么。范娟听不懂,问她:“你是不是渴了?我给你拿瓶水喝。不要钱,你快点走吧。”

傻子摇了摇头。

范娟急歪歪地问:“你想干嘛,你买东西吗?”

傻子点了点头。

范娟不想让她进屋:“你买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傻子把破尼龙袋放在地上,用两只手搓拧头发,她的头发又干又乱,一搓拧飞毛炸翅的,更乱了。范娟问:“拢子?”

傻子摇头。

“篦子?”

傻子还是摇头,她又用手搓拧头发。

“洗发水?”

傻子嘻嘻笑了,点着头。

范娟确实没想到她要买洗发水,看不出来她还洗头。范娟让她别进屋,在门口等着,进屋从货架上拿下来一瓶“醉花香”洗发水,出来把洗发水放在了地上说:“五块。”

她屋里的洗发水都是五块钱,她进过贵的,卖不动。

傻子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递给范娟,范娟捏着个小角放到了屋里的钱盒子里。转身出来,傻子还没走,而是蹲在地上从破袋子里拿出来一个矿泉水瓶。

“小辣椒,辣不辣,我说辣椒炒黄瓜,你不信,问你妈,你妈说你个大傻瓜。”

“周扒皮,会偷鸡,半夜里起来学公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清清脆脆的童音又传过来。傻子抬头朝小丫头们瞅了一眼,嘻嘻地笑。

“你到别处捣鼓去吧行不?”范娟实在受不了她身上的味道了。

傻子像没听见,她把矿泉水瓶的盖子拧开,又把刚买的那瓶“醉花香”打开,之后把“醉花香”里的冼发水往矿泉水里倒。

范娟没觉得奇怪,傻子嘛,啥事儿都能干得出来,渴了说不定会把洗发水当水喝了呢,她村里有个傻子还吃自己拉的屎呢。看来赶不走了,她捂着鼻子等她倒完。

几个老太太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回家去了。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不时会有人朝这边看一眼。小丫头们还在跳着皮筋,依然念着儿歌。

傻子终于倒完了,倒得矿泉水瓶里外都是。她把矿泉水瓶拧起来放进了袋子里,又从袋子拿出来了一瓶“飘柔”洗发水。她抬头冲范娟嘻嘻笑,左手出了下两个手指,又出了下三个手指。范娟不懂她出手指是啥意思,更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干啥。

傻子把“飘柔”洗发水打开,开始往“醉花香”的瓶子里倒。这又是干嘛的,范娟纳闷儿了。“飘柔”香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一时遮掩了她身上的臭味。居然是一瓶正牌“飘柔”,范娟猛然懂刚才她出手指头的意思了,“飘柔”洗发水二十三块钱。

真是精神病啊,没办法。

一瓶“飘柔”完完全全地倒入了“醉花香”,再高档的洗发水也不高档了。就像一件名牌衣服穿在乞丐身上,即使它再昂贵也没有价值了。这大概就是傻子与正常人的区别。正常人是把无价值的事儿做成有价值的事儿,傻子是把有价值的事儿糟蹋成无价值的事儿。由她怎么糟蹋吧,反正是她自己的,既使偷的抢的也和范娟无关。范娟说:“好了,你倒完了赶紧走吧。”

傻子竟然把那瓶装着“飘柔”的“醉花香”瓶递给范娟。范娟摆手说:“我不要,你赶紧走吧。”傻子却跑进屋里把这瓶“醉花香”放在的货架上。之后她走出屋指着那几个跳皮筋的小丫头又是啊啊又是比划的,她在头上比划,比划得乱七八糟。天热心烦,范娟从货架上把那瓶洗发水拿下来扔进了她的袋子里说:“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乱比划了,你想熏死我呀。”

傻子还是不走,她很急的样子,指着那几个小丫头,在头顶的两边开始揪头发,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揪得很高并且蹦跳起来。

“你想和她们一起跳皮筋?”范娟确认她是精神病无疑,再也不想和她浪费时间了。“我烦了,你快走吧,想干嘛干嘛去吧,离那几个小丫头远点。”

傻子也急,她看到范娟门前有个小黑板,就做出拿笔写字的样子。小黑板是用来写一些特价的物品。傻子识字?范娟不相信,拿了一个粉笔头扔给了她。傻子拿起粉笔头在小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头上扎着辫子的小丫头,又指了一下跳皮筋的孩子们。

“你在指露露?”范娟问她。

看到范娟懂了她的意思,她笑了,又露出了黄牙屎,范娟感觉恶心。傻子又准备在黑板上写,但警戒地看了看路上的人,拿起黑板提溜起破袋子到了屋里。真是瘟神哪,范娟实在无奈,跟到了屋里。

“lulu是我的hai子。”傻子写了半天,还有拼音,但范娟看懂了,她写的是:露露是我的孩子。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露露的父母是一对卖年糕的夫妻,小两口看露露亲得像手心里的宝,怎么会是她的孩子?真是神经病。

大概傻子也知道范娟不会相信她,还抬头冲范娟点了点头。接下来,傻子就接着写,黑板太小写不下,她就写了擦,擦了写,会写的字就写,不能写的就写拼音,能比划出来的就比划。范娟总结了一下大概意思。

傻子以前是有家的,他丈夫脾气不好经常喝酒,喝醉后就打她,在怀着露露时丈夫又打她,还死死掐她的脖子,她的嗓子也是那时候被掐坏的,她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随手拿起了身边的水果刀,没想到误杀了丈夫,她被判了刑。她在监狱生下孩子,本来是送到弟弟家抚养的,可是弟媳妇却把孩子给卖了。她出狱后知道了这事儿,到处找孩子,找了两年才找到,她就是露露。

这让范娟震惊。从来没听说过露露不是那对夫妻亲生的,但她也不知道人家的底细。那对夫妻是去年刚过来的,人家不说别的她也不问,她不是个好事儿的人。她只知道露露很爱臭美,头发长长的,天天都把两根辫子梳得高高,还别上蝴蝶结。露露说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笑脸上就出酒窝,是个特别阳光可爱的孩子,和她女儿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范娟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问傻子:“你想认她?”

傻子摇头又开始写,她的意思是,只要看到孩子幸福快乐地成长她就满足了,她没有能力养活孩子。

之后,傻子又从袋子里拿出那瓶倒换过的“醉花香”放在了货架上。她写:“lulu来mai这个,五元,mai给lulu。”

范娟懂了,露露再来买洗发水,让范娟五元钱卖给她这瓶洗发水。范娟给她描述了一下她的意思,问她是不是?她点点头。

门口闪过一个骑电动车的长发女孩儿,微风中,她长发柔顺飘逸阳光可爱。傻子指了一下远去的长发女孩,傻傻地笑着,做了一个长发飘起来的动作。她在小黑板上写下:xiexie,不要对bie人说。然后出门向小丫头们跳皮筋的方向望了一眼。

“羊跪乳,鸦反哺,人之情,孝父母……”

露露跳着皮筋,弟子规也成了她们的口诀。

傻子提溜起袋子走了,身子一歪一斜,渐行渐远。

傻子在这条街上消失了。街上的人议论了几天,说她一定是死了,还说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死了这条街就没那么臭了。可是范娟很关注当地的媒体,并没有曝出哪儿哪儿有女死尸的事件。

街还是那条街,还是那样热闹,仿佛谁来过,又仿佛谁也没来过。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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